To the one who knows

　　第六章、
　　沈皓宇的家不在鬧市，而在市郊。
　　我的家也在市郊，但此市郊非彼市郊。
　　彼市郊，環山繞水，空穀蕩蕩，白雲幽幽，流水淙淙，不愧城市之中的世外桃源。
　　這塊地盤最大的賣點是微型高爾夫球場，儘管是縮小版，但占地面積相比其他的運動場地，也可謂是巨無霸。
　　由此吸引了一票認為高爾夫球比乒乓球高貴些的“上流”社會人士入住。
　　大概沈皓宇也是其中之一吧。
　　在他的客廳裏，我不自覺地搜尋起高爾夫球具來，這東張西望的模樣看中別人眼中，似乎被誤解成鄉巴佬進城，大開眼界了。
　　我瞥了眼西洋風格金碧輝煌的茶具，強忍笑意，矜持地表達了對主人好客的感激。
　　寒暄客套已畢，進入正題，我提議沈皓宇先領我參觀參觀的“陋室”，沈皓宇爽快利落地答應了。
　　這間名人的居室給我唯一的感觸，便是“人生如戲”了。
　　無論是客廳吊頂的燈飾，還是臥房外檀木制度床具，都讓我頗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依稀仿佛便是哪里的時尚裝修雜志刊登過的樣板，頂多也就是它的升級版本吧。
　　而書房卻讓我眼前一亮，之前的負面印象蕩然無存。
　　我已提過，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嗜書癥換證，當我乍然置身于這樣一個三面由高至天花板的書架所占據的書房時，心潮的澎湃難以言喻。
　　三排書架上的書擺放地密密麻麻，錯落有致，賞心悅目到讓我幾乎尖叫。
　　哪怕上面的書統統是《高爾夫球入門》……
　　在我情不自禁地從書架里抽取出一本書之前，眼球無意地一轉，被墻上掛著的一幅復制畫所吸引。
　　一幅油畫，拉斐爾的《自畫像》。
　　老實說，在我見過的自畫像中，我最不喜歡，同時也是印象最深的，便是拉斐爾這幅。
　　畫上有一張過于年輕的臉，他右側著頭，斜乜人群，無關勾勒出好奇的表情，但從他的眼神中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察覺，這并非屬于青年那尚帶天真的探索，倒像是個滄桑過的靈魂，隱匿在年輕的軀體中，只通過眼睛，泄漏出飽含譏誚端倪。
　　當然這種觀感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我可無意對大師有任何不敬。
　　似乎是我對畫像過于專注，回過神來時猛然發覺，無論沈皓宇還是費編，瞅我的模樣都有些奇怪。
　　沈皓宇優雅地含起笑來：“李翔也喜歡這幅畫？”
　　“不，沒見過，多看了兩眼。畫像是誰？”我故作天真地掩飾。
　　料不到的是，這么隨口一問，卻讓沈皓宇面露難色，他作勢想了一想，訕笑道：“忘記了，聽說是個名人。”
　　我留意到他將求助的視線快速地掃向旁邊的費編，費編則幅度極小地聳了聳肩。
　　本著以人為善的原則，我沒有當場笑出聲來。
　　費編還是出面打了圓場，她瞪著我道：“我看我們還是抓緊時間，這個工作可拖不得啊。”
　　我從這個女人精干的目光中讀出威脅，趕緊點頭同意。
　　于是我們三人在書房坐下，沈皓宇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我的位置對窗，面向沈皓宇，于是開始走神。
　　坐北朝南的書房，在秋天的下午陽光燦爛的時候特別溫暖，陽光灑了進來，給房中的物什披上一層淡金色的薄紗，映在地板上的光影一點一點移動，幾乎不被人察覺地移動。
　　我專心于陽光之上，耳朵頗有閑暇地接收著名為“沈皓宇”的聲源發來的信息。
　　“……得到……賞識……”
　　我在心中編好一個故事：無名小卒的飛黃騰達史。
　　他是個普通的年輕人，只不過比一般的年輕人多了一點點資本：漂亮英俊的容貌，百折不撓的個性，努力上進的精神，以及奇遇的伯樂運氣。
　　——他堅持不懈，奮斗不息，曾有數次慘痛的敗績，然他的天賦是孩童般大無畏的勇氣……
　　然后，非常突兀地，我脫口問道：“皓宇，你的家庭呢？我好像沒聽你提起過你的家庭。”
　　這一招叫攻其不備，但效果出乎本人的意料。
　　我確信我沒有錯過沈皓宇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愕。
　　費編粗魯地插進話來，她憤怒地訓斥我：“李翔，你這人怎么回事？難道你不知道……”
　　沈皓宇擺了擺手，溫和地咧出笑來：“李翔，我沒有家庭，我是孤兒。”
　　孤兒？
　　我皺起眉，打量著沈皓宇那天真無辜的表情。難以置信，這么拙劣的演技跟爛俗的謊言也能得到大眾的認可——看費編那樣子，顯然是深信不疑。
　　“我說李翔，你也應該適可而止了吧？”費編比當事人更加憤憤不平，充當起老母雞的職責。
　　“沒什么，李翔對我還不了解。”沈皓宇彬彬有禮地笑道。
　　我見這兩人一唱一和的雙簧天衣無縫，也失了窮追不舍的氣勢。
　　沈皓宇重新將五官擺正，對我笑出熱情適度的笑容：“那么，我們繼續吧？”
　　我的演技可也不至于相形見絀，很快便與沈皓宇賓主盡歡，如魚得水。
　　當沈皓宇把他的整個人生故事講述一遍之后，天色已黑，我打好了腹稿，也同時感到饑腸轆轆。
　　此時沈皓宇起身將書房內的壁燈打開，對我與費編笑道：“今晚就讓我作個東吧。”
　　我本要婉拒，費編卻先我一步強辭，她的理由充分：回家幫兒子過十歲生日。
　　而我，既沒有兒子，也沒有情人，恰巧又想看看這個沈皓宇葫蘆里賣了什么藥，便答應了下來。
　　送走了費編，回到客廳，沈皓宇的神情怪異地放松下來，他瞅著我，噙著親切矜持的微笑：“李翔，我有禮物送你。”
　　我被這個男人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虛應了一聲，隨在他身后重新進入書房。
　　沈皓宇徑直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來，遞給我，隨書贈送春風般的微笑：“我想你大概會喜歡的。”
　　當我看清此書時，眼珠子差點掉落下來。
　　我相信每一個與我一般患有嗜書癮癥的人看到這本書都有情不自禁地流淚的。
　　沈皓宇贈送給我的，竟然是一本阿里翁出版社出版的《白鯨》。
　　我早已聽聞過此版本的大名，如今方知，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它的鉛字是手工排隊，紙是手工制的，裝幀是手工縫的，書套和封面的皮革像深海一般湛藍。巴里.默索邇的插圖從第一章洶涌的波濤開始，結束于實馬利泛舟于平靜的海面，思考宇宙之無窮，那些黃楊木刻的插圖仿佛要從紙端躍起，令人遐想。
　　它是對開本，其書體的莊嚴與書頁之間絲般柔軟形成鮮明的對比，細看下，還能發現鯨魚的水印。
　　如果這些還不足以讓某些人怦然心動的話，那我再提供兩個枯燥的數字好了：
　　此書在1979年限量銷售250本，每本售價1000美元。
　　這不僅是書，這還是精美的藝術品。
　　沈皓宇一出手就是如此大禮，怎能不叫我神魂顛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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