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契

　　这场火，火势虽大，但灭起来倒也并非难事。黛玉素手一挽，已将城外太湖十里水雾挽在掌心，她朝掌心吹出了一口清气，将水雾送入师拱辰的屋子。满室火光霎时而灭，甚至连水遇火时生出的炙热水雾都被扑得干干净净。

　　孤竹君这回不等黛玉吩咐，抢先一步进了屋，把蜷缩在地的师拱辰架了起来。四下里望了望，床帐是火烧起来的地方，床榻自然也连带着烧成了焦木，睡不得人。室内的桌椅都烧得干干净净，满地灰烬，竟是连个能安置一个人的角落都寻不出来。

　　他无奈之下，只得把师拱辰架了出来，找了方干净的石椅往上一搁：“这家人都是睡死了不成？自家公子的屋子都快烧成了八卦炉，都没人起来看一眼的？”

　　黛玉微微合眼，再睁开：“下人和师二公子都睡得很沉，屋子里飘着鬼气，应是被鬼气魇住了。”

　　孤竹君挑挑眉：“那个小旦是迷晕了一家子，专门空出手来对付师三公子？”

　　“眼下看来，似是如此。”黛玉说着，凝目探查师拱辰的情况。他满面黑灰，身上倒是不见烧伤，约莫是被烟气一逼，才晕了过去。孤竹君跟在她身旁，也装模作样的检查了一番。语气惊讶的道：“师三公子真是好运道呐，屋子里什么都烧没了，他竟然还能囫囵着。”

　　黛玉瞟了他一眼：“能有惊无险，自然是好事。”孤竹君摸了摸鼻子，正待说话，便听师拱辰鼻间气息一促，眼睛还未张开，口中便模模糊糊的说道：“林姑娘？”

　　黛玉吃了一惊，连忙走开一些，与孤竹君对视一眼。他俩出来得虽急，却也没有忘记把假面戴上。哪怕是颇有修行的妖精，也未必能够看出她的真面目，这师拱辰眼都未睁，怎地便叫出了她的身份？

　　正惊疑不定着，师拱辰便咳嗽了几声，张开了眼，定定的看了不远处的一人一妖几眼，眼睛慢慢的张大了好几圈：“两位是……”他有些难受的握拳敲了敲额头，放下手，迟疑的冲着黛玉道，“是林姑娘？”

　　“这小子真是邪门了，吾家契主都裹成了这样，他还能认出来！”孤竹君一时又酸又讶。他瞅了黛玉一眼，开口道：“你这小子，忒无礼，我们、姐妹救了你性命，你半个谢字都不说一声，张口就是什么林姑娘木姑娘的。难道是被烧傻了？”

　　师拱辰顿了顿，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连忙挣着起身，深深一揖：“在下谢过两位姑娘，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又顿了顿，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只是闻见这位姑娘的衣香、身形，与一位世交之女十分相似。”他说着，眼神已明亮如星，“在下知道了，林姑娘无意泄露俗世身份，此事在下不会再提。”

　　“等等，这就肯定了吾家契主的身份，还连带着知道她不想暴露身份了？这小子，简直知趣得不像个人。”孤竹君快给他梗得吐血了，当下冷笑一声：“随你怎么想。师公子既醒了，那我们姐妹就不再叨扰……”轻轻扯了扯黛玉的袖子，“我们走吧？”

　　黛玉本自默然，闻言微微颔首，师拱辰见她似有离去之意，登时慌了：“且留步！”

　　黛玉回头看他。这位素来端肃的少年此时竟有些无措的模样：“不知两位姑娘如何称呼？你们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理应报答。”

　　“用不着。”孤竹君抢着答道，“救命之恩大过天，你们凡人能拿出什么酬劳来？”心下嘀咕了一句“总不成想以身相许”，口中则接着道，“无非是些田产地契，黄白之物，我们还不放在眼里。”

　　师拱辰已理清了思绪 ，微笑道：“这些阿堵物，两位姑娘自然不放在眼里。不知道两位姑娘需要什么，但有在下能够备办的，一定尽心竭力备办。再者，在下还有件为难之事，想请两位姑娘看在救人救到底的份上，帮帮在下。”

　　“你这是赖上我们了。”孤竹君毫不客气的冷笑一声。黛玉嗔了他一眼，转回脸，向师拱辰道：“你所求何事，我已心中有数。那女鬼胆敢害人性命，我们身为修行之人，自然不会坐视她行伤天害理之事。你只管安心。令兄与下人们被那女鬼魇住，只需要以竹叶、桃皮煎汤沐浴半个时辰，自然可以消除鬼气。”

　　师拱辰见她如此洞察自己的心意，眼神更见晶亮：“实不相瞒，那女鬼先行便与家兄痴缠多日，家兄……”

　　师仲卿的情况，适才黛玉以灵识一查师宅上下，便一清二楚了：“令兄身上鬼气确重，只是他天生福泽深厚，又与那女鬼数日不曾接触，才暂时未现出病症来。只需要一日服用一剂萤火丸，再用竹叶、桃皮煎汤沐浴，半个月便可无碍了。”

　　师拱辰恍然大悟恭恭敬敬的一拱手：“还请姑娘赐方。”

　　黛玉知道他这样的人，过目不忘是最基本的本事，当即口述道：“雄黄、雌黄各二两，萤火、鬼箭、蒺藜各一两，铁锤柄烧令焦黑、煅炉中灰、羖羊角各一分……”

　　孤竹君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全然没有他的事，倒似是他这根竹子是多余出来的一般，不免气闷，忍耐到两人的交谈稍稍停顿下来，便力催着：“走吧，追那女鬼去！再耽搁着，别叫她给跑了。”

　　他这个借口找得无懈可击，师拱辰也不再多留，只又一拱手。一人一妖离开之际，孤竹君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见师拱辰兀自立在原地，望向黛玉凌空飘挪的背影的眼神朦胧而痴然。他收回目光，忍不住在心底扎了一万遍他的小纸人。

　　春盛班在得月楼附近的街巷赁了几座房舍暂住，作为班里的台柱子，玉楼春被分到了一处不错的院子，有花有树，屋舍精雅，还有两个使唤人，倒也不堕她名旦的身份。黛玉和孤竹君寻到这里时，她正散了一头乌云，躺在床上睡得香甜，浑然不觉床畔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一妖，正自低头审视着她的睡容。

　　孤竹君假作惊异，悄声道：“她放火差点没烧死人，难为她竟然还睡得这么安稳！”

　　黛玉淡淡摇头：“我们怕是找错人了。”

　　孤竹君“惊讶”道：“师三公子不是说，害他的女鬼就是玉楼春吗？他总不会扯谎骗姑娘吧？”

　　黛玉眼望着玉楼春的睡眼：“怕是他自己也被那女鬼蒙蔽了。这个玉楼春气息平和，中神安稳，显是真的睡得香甜，而且至少已睡着了两个时辰。最重要的是，她确实是人而非鬼，倒是印堂间隐有黑气萦绕不散，是阴神附体之兆……”她琢磨着合适的说法。

　　孤竹君立刻道：“难不成，这只女鬼是附在玉楼春身上行的凶？我倒是从前听老人家们说过，哪怕道行再高，鬼都不敢顶着日头在白天走来串去。玉楼春要真的有这能为，也犯不着巴巴的放火来？”

　　黛玉道：“所以那鬼白日里才得附在人身上——这人便是玉楼春——而天黑后，那女鬼才会自己行动，师三公子遇上的便是后者。”

　　“其实也未必是女鬼，没准还是个有龙阳之好的男鬼呢……”孤竹君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妖类多恣肆，别说什么三媒六聘、礼数周备，于他们而言，看到中意的便要死缠烂打、巧取豪夺的才是常态。而物类不同，自然取向也有所不同。阴阳调配自然是主流，可除此以外，那喜好龙阳的、嗜好磨镜的，也不在少数。他的腹诽虽有嘲弄师拱辰的嫌疑，却也不无可能。

　　可孤竹君哪里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只道：“那我们怎么找这女鬼？大海捞针，怕是不容易。”

　　黛玉忍不住一笑，笑容里含着几许小女孩特有的俏皮明媚的得意：“我看还是容易的。只要留下一丝气息，要想追根溯源便不难。”她说着，纤指一曲，做出抓握东西之状。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玉楼春的眉心被拔出，在黛玉手掌之上凌空凝成了一根牛毛细针，黑沉沉的，冷气四散，一看便知并非阳世之物。

　　黛玉手掌一拂，道了声：“去罢！”那鬼气之针便如一线急雨般甩出，向某个方向弹射而去。而那个方向，正是得月楼的所在。黛玉拉着孤竹君一路紧随，穿门过户，来到了得月楼后堂的一间静室的门外。那门紧闭，一把黄铜大锁亘在门前。鬼气之针穿门而入，一人一妖当下也毫不犹豫，施展穿墙之术跟了进去。

　　一进去，便闻见了满室清沉的檀香气味。室内收拾得纤尘不染，正中央的粉壁上悬着一轴美人图，那女子花钿在鬓，水袖垂拂，显是优伶身份。画像前的供桌上，香花果品尽皆齐备。

　　袅袅沉沉的檀香之味间，那画轴纸张微黄，显然有了些年份。可画上女子红衣明艳如石榴花，笑容甜媚嫣然，竟是俨然如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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