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月落

　　狄玉由和绿纱正坐在铜镜前，互相给编着发，两双手在青丝之间十指翻飞，嘴上也不闲着，一阵刨根问底之下，绿纱已是把昨晚的前情后要，和狄玉由打算隐瞒的部分扒拉了个四脚朝天。
　　“就这些？没别的了？”绿纱还是一脸狐疑。
　　“我真把想得起来的都说了，没什么瞒着你的了。”狄玉由双手合十，故意夸张地讨饶。
　　“没有最好，”绿纱拿着梳子比划了一下，“要是被我发现你还有瞒着我的事，你看我怎么教训你。”
　　“所以呢，那只胡鬼还要埋在我们家埋三天。绿纱，这几天你跟吕姨能不能收留一下我和大娘？”狄玉由没有理会绿纱的装腔，只管专心地收束着手上剩下的最后一绺头发。
　　“我们之间说什么收留啊，我阿娘昨儿个也就说了要留你们住几天好方便照看才是，你出去得匆忙，大娘都已经答应下来了。”绿纱满意地看着镜中自己顶着的双刀髻，忍不住又伸手扶了扶，想了片刻，又给插上了一根玉簪。
　　“那倒是省了我一桩心事，”狄玉由拍拍胸口，“我盘得不错吧，你明明给我梳的时候也不挑，什么发式都能梳，怎么给自己梳就只有双丫髻才看得过眼？”
　　“我哪知道，怎么？嫌弃给我梳头麻烦啊？”
　　“哪会哪会，岂敢岂敢，”狄玉由先是作势拱拱手，接着就攻其不备，抽掉了绿纱刚插上去的那根发簪拿到眼前端详了一会儿，“你打算晚上跟我去看那只胡鬼是不是？”
　　绿纱倒也不急着去把簪子抢回来，只气定神闲道：“是啊，难道你还以为我会任你一个人去不成？你昨晚去求药，多跟着一个人反是累赘，我才不好拖累。眼下既然是在坊内，这种事你想甩开我可不成。”
　　狄玉由无奈地歪过脑袋，靠在了绿纱肩头，顺手便把玉簪还给了她，“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但晚上你要跟着就得都听我的才行。”
　　“行，一言为定。”绿纱爽快答应，然后把簪子插回了发边，簪首一只小小的辟邪雕像莹润有光。
　　三个人早饭吃的是邻街售卖的馎饦，至于狄大娘则是精神还没恢复过来，看着还有点儿恹恹的，狄玉由便也不敢给她吃什么难克化的东西，只喂了她一点面汤。眼看着狄大娘还强自支撑着身子张口想要叱骂自己，喂完了汤的狄玉由连忙丢下一句“我去收拾啦”，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吕娘子安抚地拍了拍被气得呛咳起来的狄大娘的后背，温言道：“大娘也别生气，昨夜玉由犯禁求药是冒险了点。可若是大娘你身有不测，坊正恐怕就更得意了，这也是无奈之举。若非要怪便怪我吧，毕竟我也是同意了玉由的做法的。”
　　“娘子说得是哪里的话，”狄大娘又咳嗽了两声，“我狄飞云又岂是不识好歹之人，郭安那猪狗辈摆明了恨不得你我两家断根绝户，真是小人一朝得志便猖狂，咳咳咳……”
　　“莫气莫气，气坏了自己，可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狄玉由和绿纱蹲在墙角跟偷听到这儿便相互使了个眼色，提起裙角，蹑手蹑脚地跑走了。
　　“真是可惜，你昨晚没能成功把那只胡鬼骗进那郭安家去。”绿纱不免有些恨恨。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何况那胡鬼看着既不是恶鬼，又受了伤需要疗养的样子，哪怕放到了那畜生家也未必真能闹他个家宅不宁，还不如让他养养好，再看看能不能烧点鬼钱给他差他做事。”狄玉由半是解释半是开始了胡扯。
　　绿纱一指点在狄玉由的眉心，把她戳得一个后仰，两人都吓了一跳。
　　不等狄玉由发作，绿纱忙道：“我也不是成心要戳倒你，一时没收住力罢了。但是那个想着差使鬼的危险想法你趁早给我丢掉，鬼神之流哪里是那么好招惹的？你若不听我的，就别怪我把这件事捅到我阿娘和狄大娘那里去了。”
　　狄玉由忙抱住了绿纱的手：“别别别，我本来就是浑说的，我昨晚闯禁求药已是惹得大娘不快，你再告我这么一状，大娘怕是要更加担心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难道我和阿娘的担心就不值一提啊？”绿纱故意道，作势勾起手指敲了狄玉由一个额头镚儿。
　　“你和吕姨不会禁我的足嘛，”狄玉由揉着额头道，“我也就是说着过个嘴瘾，我昨夜也是被那胡鬼吓得够呛，哪还能想那么多？这不是事过境迁，就心思瞎活络一下嘛，何况那那口气我是真咽不下。”
　　绿纱听了也是同仇敌忾，骂起了人：“郭安那乞索儿一直盯着你我两家女户，但凡有机会就恨不得往死里作践我们，逼得昨夜你连文牒都不敢找他开，不得不犯禁求药。此等小人，当真可恨。”
　　“若我昨夜找他去开文牒，怕不是他非但找借口不开，还要整夜盯着我们两家，连溜出去都难如登天。也幸亏昨晚那位行脚医宋先生指点的倒也无差错，还算顺利地取到了药，”说到这里狄玉由也忍不住长舒一口气，“大娘能够得救不仅多亏了吕姨，多亏了那位百草堂的老板，也要多谢宋先生才是。”
　　“你是想着要去向他道谢是不是？所以才一早就让我跟阿娘提早饭后要外出的事情。”绿纱眼珠一转便听懂了狄玉由话中的未尽之意。
　　“是啊，眼下西市还没到开门的时辰，去早了也是无用，还不如去拜谢一番宋先生，顺便也跟他打听一下那位百草堂的老板是何脾性，有甚好恶无？如若他能陪同我们去西市那就更好了，也不必再劳烦吕姨多走一趟了。”
　　“那你怎么不直说呢？”话刚出口，绿纱就会意过来，“阿娘必定是宁愿自己带着你去西市的。就像你不愿多劳烦我阿娘，我阿娘肯定也不愿劳烦宋先生，所以你才要先斩后奏。”
　　“是啊，这是其一，再则就是我昨天听宋先生自述似乎他还有事要去百草堂，若搭上一个我也不算麻烦，最后就是我也没有把握宋先生一定会同意罢了。”
　　“你这时倒是周全，”绿纱感叹了一句，又道：“那怎么昨夜就尽是豁出胆子蛮干呢？”
　　话毕便恨恨地伸出手去扭了扭一脸正色的小姑娘依然嘟噜着的腮帮子肉，然后腰一扭，赶紧抢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跑开了。
　　狄玉由听得绿纱一番感慨，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经此蹂躏顿时把话语内容抛在了脑后，追上去就打闹了起来。
　　两人之前闲话时便早已经出了自家巷弄，此时窄巷已过，路边越发热闹起来，还在起早的邻居和大约是在赶工的路人渐渐多了起来，两个人连忙停止了嬉闹，做出一副规矩的样子来。
　　也不等她们装样多久，宋先生落脚的地方就到了。邸店虽小，倒也归置得还算整洁，各路行商贩卒都忙活着准备开张的东西，整个一副繁忙有序的景象。一个白胡子老头正背起竹编得箱框，打算出门的样子。
　　狄玉由和绿纱连忙赶上前去：“宋先生好。”
　　“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看看狄娘子的病情如何了，你们取到药了吧？”宋先生捋捋胡须，关切地问道。
　　“是，多谢先生指点，顺利在百草堂拿到了药，大娘的病情似乎已有缓解。”狄玉由连忙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小老儿我也还不算太没用。”宋先生呵呵笑道。
　　“先生言重了。我尚且有个不情之请想麻烦先生。”
　　“先生二字确实不敢当。你个女娃娃能有什么不情之请，我也是不信的，快快直言便是。”
　　绿纱脾气急躁，对这一来一往早有些不耐，这回她便把话抢在了前头：“我们是想请先生陪我们走一遭，去请百草堂的坐堂先生再来给狄大娘看一看。”
　　“原来如此，”宋先生哈哈一下，“是我乡下老头儿没想到，你们城里女娃娃要独身出门难免遭人盘问，确实不便。正好我也还得往百草堂一行，带着你们自是无碍的。”
　　眼见宋先生一口应承了下来，两个小姑娘便按礼节拜别了出门行医的宋先生，打算等到约定的时间再在嘉合坊门口见面。
　　绿纱看着人已走远，接着便有些鬼祟的扯了扯狄玉由的袖子，“看，那边那个货郎好像正好有卖小鸡的。”
　　两个人凑过去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便傻乎乎地一手一个，揣着四只毛团子回家了。
　　绿纱担心地掂了掂手里的分量，别过头问：“你就买三只会不会不够啊，那个……说的三只应该不是这么小的鸡崽吧？”
　　“我知道啊，可这三只小鸡崽就花了我六钱，成鸡那该要多少？还是得想别的办法。”狄玉由苦笑，她不好宣之于口的则是，大娘的医药费也得备着，这种莫名其妙的花销她还是最好自己想法子填上。
　　“要不，你把我那只也算上？”绿纱拿胳膊肘撞了撞狄玉由，提议道。
　　“你不是刚刚听说最近延福坊有人养的斗鸡大胜一场，狠赚了一笔才动的心？”狄玉由迟疑了一下，这听着是荒唐了些，但绿纱确实一贯喜欢小动物。
　　“这……不过是找个由头嘛，”绿纱目光闪烁了片刻就坚定了下来，“何况我突然提出要养一只鸡，阿娘会骂我发瘟吧？”
　　沉默了一会儿，狄玉由还是道：“救急不救穷啊，我这边还欠着明天后天的呢，你不如帮我想想别的办法吧。”
　　绿纱表面上应和着，“恩，我再想想”，内里却已然决定把自己的小鸡崽匀出来，先帮着把今晚的垫上，至于以后要如何，那就到时候再说。
　　两人回到家才犯起了难，两家都没饲养过鸡鸭之类的牲畜，鸡笼鸡舍之类的东西是没有的，买小鸡时她们也没舍得花这份额外的钱，于是眼下该把这几只毛团子放到哪里便成了问题。放到院子里吧，一是怕难捉，二是隔着一条的大街的崇贤坊里那些佛寺可都养了不少猫，狄玉由和绿纱两个都没少喂那些流窜过来的毛球。
　　还是绿纱想起了柴房，她把柴房的那扇窗开了个小缝，从里面拿柴火顶住了使得这窗不能推得更开，便招呼着狄玉由把小鸡崽给赶了进去。
　　眼看着四只小绒鸡啾啾叫着，迈着小步子开始了对这个暗乎乎的房间的探索。两个小姑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刚刚一路手里捧着这四个毛团走来，又是担心它们跑了，又是担心自己不小心一用力便弄死了哪只，实在是提心吊胆了一路，生怕好好几个大钱就白打了水漂。
　　狄玉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然后咣当一下用力关上了门。绿纱笑着摇头，“你也不怕正好哪只小鸡撞了上来。”
　　“不会。我有看它们往里跑了才关的门。”狄玉由挽起绿纱朝对门走去。邻家的炊烟已经飘了起来，她们也该张罗自家的午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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