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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黑夜沉沉,寂寂无声。
偌大一个长安城此时恰如诗言,“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白日里的喧嚷繁华都被夜色暂时驱走了。
小心迈着步子,屏息敛声地走在长寿坊的城墙外,狄玉由心里又多生出了几分紧张。长寿坊是长安县的县衙所在,按常理来说,此处巡夜的武侯怕总是要比其他地方来得多些。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深色披风,她试图把自己包严实点儿。
这大抵是没什么实际效果的,不过手里抓着的软滑布料还是给了狄玉由一点浅薄的安慰。这披风是绿纱借给她的,料子柔软轻和,又绣着细密的暗纹,端的是一副大家气派,对她们这样的平民孤女而言,这实在算得上难得的爱物了。绿纱明知其中风险,却还硬是在自己出门前把披风塞了过来,想到这里,狄玉由心中便是一暖。她定定神不再胡思乱想,眼下她要做的只有藏好自己,躲过巡查,这样才能把救命的药给大娘带回去。
所幸武侯巡街的动静从来不小。倚仗着耳聪目明和自幼习舞练就的轻捷身手,狄玉由一路上都还勉强躲了过去。眼看隔开西市的城墙已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狄玉由也忍不住暗松了口气:这点路总该出不了什么岔子了吧,借来的披风也能完璧归赵。
风呼呼地刮了起来,草叶呼啸,云遮月隐。
只听得转角处一把粗豪的嗓子由远及近渐响了起来,骂骂咧咧道:“这鬼天气,哪有什么人会冒出来惹事,我们还不如找个廊檐蜷会儿,也暖一暖。”
“大哥说得是,我今次出发前还打了二两小酒,咱也喝上两口。”
“行啊,咱也学学那些百户大人,千户大人的做派。”
几个壮汉的说话和脚步声都渐渐远离了。城墙沟侧,一团不起眼的黑影这才抖抖索索地展了开来——狄玉由方才没来得及像之前一般飞身跃上墙头,只好壮着胆子缩成一团伏在了城墙边壕沟的侧沿,若扒着地的手略一松怕是整个人就要滚落到壕沟里去。眼下既见得又是平安过了一关,她也顾不上缓缓自己狂乱的心跳,便要动身。
然后——
她就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原地,两只脚牢牢地钉在了地面,怎么奋力去拔都是白费力气。
她迟疑着低下了头。
一只手,或许该说是一只爪子——一只指甲长逾三寸,尖利曲虬如鹰爪;指节细长,透皮见骨,关节像粒粒算盘珠那样凸棱着的可怖利爪正紧箍在了她的脚腕上。而那只怪爪的来源正是此时在狄玉由眼中有如深渊的那条城墙边的壕沟。
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狄玉由总算是及时把要破口而出的尖叫给堵了回去。即便如此,砰砰的心跳声却根本不受控,鼓噪得像无尽的波浪淹没了她。
“啪”地一声,一枚石头击中了城墙,然后咕噜噜地滚入了壕沟。那石头的目标似乎确是狄玉由,如果不是一股力道抢先把她往下拽、往后拖,怔楞中的人是决计讨不了好的,便是开头躲过了,那足有半个拳头大的石块滚落壕沟时,也要砸得她懵圈,行踪暴露也就可以想见了。
幸好一切都没有发生,狄玉由也终于回过神来。这接连变故皆是迅雷不及掩耳,实在叫她反应不及。眼下人落在壕沟里,脚踩住了两边的浅泥坑,闻到底下污水的腥臭一阵阵泛上来,她才终于冷静下来,提心吊胆地盘算起了该不该呼救:武侯救得了自己吗?落到了武侯手里大娘的药该怎么办……
这番思量算是白费了,那双冰凉、锋利的怪爪没给她选择的机会——她被死死地捂住了嘴。
远处传来了模糊的交谈,渐行渐远:
“我刚看着那边有道黑影,以为是哪家小子贪玩溜出来了,还想着总算能动动骨头免得生锈,要再走运点儿,荷包还能鼓上一鼓,看来是都没指望了。”
“是啊,这天也凉了,兄弟们可都是多时没得开张了……”
前狼后虎,夹在中间的狄玉由一阵绝望,她伸手抓着那只横在她胸前的胳膊,眼泪不受控地涌了出来。
“你哭什么?”
又多等了会儿,大约确认巡夜的武侯已经远离,那只爪子才终于松开。低哑的嗓音同时在狄玉由耳边响起,淡淡的血腥气相伴着袭来,让逐渐冷静下来的狄玉由又升起了一点儿恐慌,便忽略过去了心头那种古怪的感觉,说起话来都还有些打颤:
“我,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锋利的指爪悠悠地在她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个来回,“怎么,你现在觉得自己能活下来了?”
冷冰冰的一句话,细想又似乎杀气四溢。
“我不知道,”狄玉由回答得很弱气,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垂了下去,一副惊惶无助,柔弱无害的样子。
利爪仍死死地抵在她的喉头没有放松,显然不为所动。
狄玉由的害怕倒也无需伪装,她的确仍是心下惴惴。不过她本就性格倔强,今夜犯禁又是为了替急症的大娘求药,若就此束手那便等同放弃了大娘的性命,这是她无论如何承受不起的代价。
眼皮不受控地跳了两下,暗吸一口气,狄玉由下定了决心。她握紧方才趁装腔作势时从袖袋中抖落下来,滑入掌心的钥匙,捏住了匙柄,然后反手奋力上扬,狠狠一刺,将匙尖朝着身后,约莫是怪物眼睛的位置戳了过去——却落了个空,她什么都没有戳中。
狄玉由暗叫不妙,果不其然,那双抵着她脖子的利爪噌噌噌地又长了三分,在视线的死角闪烁着星点寒光。
狄玉由也是又急又悔又怕,眼泪一下子落得比之前还凶,人却呆呆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别哭了!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狄玉由闻言一个激灵,却也立马又警醒了过来。胸前的那双利爪已经稍稍后撤,远离了自己的脖颈,她不由又升起了一丝希望:身后那家伙若有杀心,自己这脖子早该被拧了一百次了,既然他没有怒而暴起伤人,闻言还有所求,那就总有回旋的余地,要替大娘寻药未必就没有希望。眼下还是先顺着对方,看看情形如何,伺机再做打算吧。
“好,你要我做什么?你是受伤了,需要伤药吗?我就是想要去药铺买药的,家里人的病实在等不得天亮了。你放了我吧,我一定给你带外伤药来。”
狄玉由说话还有些抽抽搭搭的,一边恳求一边试探。
怪人大概是嫌烦,又或者是不想再被打断,一只利爪反而直接捏上了她的喉咙,“闭嘴!”
狄玉由本能地敲着身前的胳膊挣扎起来,怪人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利爪放松了些许。
忍着喉咙的痒意不敢咳嗽,狄玉由只听得那道嗓音又响了起来:“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我埋起来,然后每天捉给我三只兔子,连续三天。”
这古怪的要求听得狄玉由心头直打鼓:背后这不会真是什么妖魔鬼怪吧?还是先把武侯招来吧?不行不行,自己早就错过了这个时机,何况笞杖之邢,徒流之苦纵是能消受;可大娘已是命悬一线,自己难道能把这点希望交出去吗?反正若真是妖鬼之流,本来武侯也未必能救。
“安全的地方?要怎么才算安全?城郊的小树林怎么样?”狄玉由嘴上在应和,内心却神思不属,她实在停不下自己的胡思乱想。
要说起安全之处,她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家里,然后无数温暖明亮的记忆便跃然而出——大娘温暖的怀抱和她笨拙的针凿,雪夜里温着酒的小火炉,和绿纱一起在院子里架着小火堆“哔哔啵啵”地烤栗子,吕姨和大娘在她们身后笑着摇头;然而想起可恶的坊正,想到明明求医问药理当不入夜禁,自己却还是被逼得偷偷摸出来求药,她便也知道这份安全是多么脆弱和不堪一击。
想到这,狄玉由便是眸光一暗,背后这家伙本身也是个可疑的危险源,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乱糟糟的想法不停地冒,狄玉由左摇右摆总也打定不了主意,还在虚应也是为了争取些考虑的时间,说话便不怎么过脑:“还有为什么要三只兔子?换成别的行吗?我也不是猎户,不会抓兔子啊。”
“这么多废话,不急着去取药吗?”
狄玉由一下被戳中了痛点,顿时哑火,然后她马上回过神来,领会到了其中深意:“我可以去取药吗?你让我去取药了是吗?”
“哼,别多想,我会跟着你的。”
“好,”狄玉由几乎是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了下来,扭了扭手,她又求饶道:“你能放开我吗?我不会乱来的。你这样一直掐着我,我们只能待在原地,谁都动不了啊。”
那双从咽喉处撤下,便紧箍在了狄玉由手腕上的利爪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松开了。同时撂下的,还有一句凶巴巴的狠话:“你,别耍花样!”
狄玉由心头一松,忍不住催促起来:“那赶紧走吧,取到药我就帮你找地方。”
怪人没再回答。
狄玉由只觉得刮起了一道风,身后似乎就空了,怪人已从壕沟里翻了上去。她不免心中一凛,这怪家伙到底受伤了没有,怎的动作这么利索?长安城的壕沟可实在不浅,摔死个把醉鬼都不鲜见,这家伙居然悄无声息一下就窜上去了?
不等她想出格究竟,一双纤长的手就伸到了狄玉由头顶尺许多的高处,“快,抓着我。”
狄玉由赶忙伸出手,可惜她踮起脚,努力地够又了够,还是抓了个空,不得不张口承认:“不行,我抓不到。”
“怎么是这么个废物?”轻声的嘀咕还是隐约飘进了狄玉由的耳朵。她翻了下白眼,心中回怼:那你倒是放过我不就得了?还省得我提心吊胆的。
也没等她腹诽完毕,蹲伏在壕沟边的黑影便低了下来,半截身子跟着就探进了壕沟——这怪人索性趴到了地上。
狄玉由莫名有点儿受宠若惊,不过这回她总算是够到又抓紧了那只手。那手很凉,不见那可怖的指爪,触感也与常人无异,软软的,带着点韧性。
月光恰好撒落下来,蒙住了月亮许久的那朵云大约终于飘去了别处。
一张高鼻深目的瘦削脸庞随之从暗夜中浮现,两只深陷的眼珠泛着冷冷幽光,眉毛利得像把刀,嘴唇异样地晶亮。
直到给拎回到了地面,双脚站定,狄玉由才回过神来,脱口而出:“你是胡人”,说完便自觉了然,难怪这人的口音听着怪异,字句也短,说起话来还不甚连贯,总要断个两三处。
“胡人?大概也算。”那人似是撇了下嘴,转身就迈开了步子,“别耽搁,快走快走。”
狄玉由忙跟上他的脚步,“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此地距西市不过百步,若我是胡人,怎会不知西市唯一的一家唐人药铺在哪儿?”
两人又走了几步便到了西市的外墙边,怪人一马当先地翻了过去,狄玉由犹豫一下还是跟上了,落地便见得一张特别的招幌在店门前微微摇动,随风招展。
这是西市最角落的位置,天光为着城墙遮蔽的缘故比之墙外更加昏暗,要借它看清招幌上的内容就太为难人了。不过狄玉由知道,百草堂的招幌形制并不是常见的方形或三角——它被裁剪成了一个倒过来的葫芦的形状,正如狄玉由眼前的那面。故此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嘴角也难以自抑地浮上了一丝微笑。
舒了口气,她举步上前,按宋先生早前指点的节奏敲起了门: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清脆的敲门声在夜幕里掀起了一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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