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彩

　　再醒来天光已显，傅怀瑾经昨夜宣泄，总算不再急吼吼地催促裴陆。两人淡定用了早饭，才去往府衙路上。
　　路上，傅怀瑾几次偷眼看裴陆，有些欲言又止。
　　裴陆看他样子，道：“师兄与我，有什么话都可直说。”
　　傅怀瑾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关于俞清行透露的信息。。。你不打算告诉陈康奇？若是可以借助官府查案的助力，或许就能更早达成你的目的。。。”
　　裴陆摇头道：“陈康奇不适合，他是安阳父母官，若因此影响安阳百姓。。。”
　　他话音中断，两人同时相对侧身，一只金桔自两人之间穿过，砸落地面。
　　“反应真快，看来我这被砸之仇是报不了了。”李萧安笑意盈盈道。自那日被陈康奇叫破身份，他越发不加收敛。今日一身宝蓝束身锦衣，腰悬玉璧，气宇轩昂，引得众人侧目。他似习惯了这样的视线，自在走向二人。
　　傅怀瑾暗自腹诽：“公孔雀开屏，不知道想招惹谁！”
　　“晋王殿下。”裴陆礼貌行礼，傅怀瑾不情愿跟着躬身。
　　李萧安待他二人行礼完成，才一把扶住裴陆左臂道：“你二人与我相识有缘，不必拘礼。”
　　他走向不远处的府衙大门，道：“更何况今日有故事可听，不如快些走吧。”
　　傅怀瑾与裴陆没有多问，跟着他身后进了衙门。一进门，便有侍卫跑来，将三人带至一间屋子后门。李萧安示意两人噤声，三人悄然走入，发现屋内一人高坐，背对三人；一人侧坐客位，正俯首听训，却是陈康奇。
　　李萧安带两人站在内室屏风之后，饶有兴趣地看着陈康奇与那人对话。
　　高坐主位之人是一身着官服男子，听声音不过四十岁上下。
　　“近几年来北地风调雨顺，安阳百姓富足，原是大家政绩，你却总是上报赤字，居心何在！今年考核官尚未抵达，你就跑去座师那里哭穷，简直成心要把我的脸面踩在脚下！”
　　陈康奇弯着腰恭敬为对方上茶，回答道：“邓大人误会，自我上任以来，安阳虽算得上丰年，但前期亏空太大，百姓生活艰难，正是到处需要用钱的时候。下官已与洛丞相详述清楚，不出两年，定然会叫安阳彻底翻身。那时自然也是因为大人指导有方。。。”
　　“两年？两年后我还在哪里你知道吗？”所谓邓大人明显不吃他这一套，语气更加气恼，“你若识趣，今年我就不用再困在这鬼地方了！”
　　陈康奇笑容可掬，屏风后三人却看出他与往常不同的僵硬之态，道：“大人前途不可限量，下官提前预祝大人顺利高升！只是今年的财报，我早已派人带去京城，交予洛丞相。。。”
　　一声瓷器碰撞的脆响止住了他的话音，只见座上男人腾地站起身，在屋中来回奔走，焦虑不堪。
　　陈康奇眼观鼻，鼻观心保持半躬身的姿势，静默立于原地。
　　那男人终于停下步子，指着陈康奇道：“事已至此，我不便再逼你改口。。。”
　　陈康奇立刻行礼：“多谢邓大人体恤！下官代安阳百姓感谢邓大人再造之恩！”
　　那男人不耐挥手，声音却陡然发紧：“只是另一件事，你必须保证办好！”
　　“邓大人尽管吩咐。”陈康奇斩钉截铁。
　　邓铭传，现任莱州知府，统管沣，罗二城，并安阳等十数县城。他家族显赫，本人名声不显，却官运亨通，不过三十五六，已然就任多职，一路高升。
　　他转过身，傅怀瑾与裴陆才终于看清他的样貌。相貌普通但颇为亲切，让人心生信赖。只是此刻的表情与声音，却让在场四人都察觉到他内心强烈的恐惧。
　　“我听闻你近来办的一件案子，有几个地痞盲流被杀，可有此事？”
　　陈康奇抬眼看他。傅怀瑾与裴陆也心生疑惑，独李萧安笑容不减，兴致盎然。
　　“确有此案，不知大人对此案，有何指教？”陈康奇问道。
　　邓铭传低声道：“我要你速速结案！”
　　“凶手虽已伏诛，但背后因缘，是否还有其他受害者都未确认。眼下结案。。。”陈康奇面露难色，道：“更何况，下官认为此案应为案中案，背后或许还掩藏有另一名真凶。”
　　“人都死了！怎么样还不是随你说！”邓铭传一副要晕过去般愤怒的样子，“快点结案！越快越好！几个下贱之人死了就死了，你还在这里拖延什么？”
　　陈康奇良久不言，屏风后三人也更加安静，齐齐看着邓铭传。
　　或许是感受到几人的目光，或许是想到什么，邓铭传忽然打了个寒颤，又道：“我知道你有心做出成绩，但若选错了对象，只怕你有命做梦，没命享福啊！”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提高，带出破音，似乎眼前已经看到一幕惨剧。
　　“下官不知大人何意，还请邓大人明示。”陈康奇锁眉道。
　　邓铭传喘着粗气，似乎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哑声道：“陈康奇，你不必以为自己与洛丞相、六皇子亲近，就能高枕无忧！。。。你眼下在安阳孑然一身，是天不怕地不怕，但若有一日。。。我只怕你后悔也没有任何用处！”
　　“你听我一言，趁现在快快结案，对你，对我，对安阳，都是只有好处！”
　　一个人妄图隐瞒一切，还想说服他人也不去理会，难免艰难。更何况对象还是陈康奇这样善于抽丝剥茧的聪明人。
　　只见陈康奇半疑惑半茫然问道：“孑然一身，邓大人是何意？。。。我家中只有老母尚在京中。。。这又与她有何牵扯？”
　　他说着，神情紧张，声调陡然提高道：“莫不是，有人要挟。。。”
　　邓铭传一手压下，疲惫道：“你不必再问，知道越多，对你只是增加危险。。。”
　　他的手被陈康奇紧紧抓住，这个一贯游刃有余的下属眼神慌乱，语气却还克制坚定道：“邓大人！康奇幼年失怙，全赖母亲艰苦得以长大。。。我母亲为我学业累坏身体，坚持没有改嫁。现在晚年总算有一席安喘之地，若是因为我而有任何危险。。。康奇不配为人。。。”
　　陈康奇眼眶微红，松开方才一时失控的手，拜道：“请邓大人明察，此案六皇子也是很有兴致，一直知晓案情进展。邓大人若不与康奇指点清楚，康奇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几人屏息等待，邓铭传停了一会，似乎在压抑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颓然坐下。
　　“自本月初三起连续八天，我府上日日都接到一样东西。。。”邓铭传有些恐惧，“一把带血的剪刀。。。”
　　他停顿一下，接着道：“之后没几日，我就被一位旧日上峰招去，叮嘱此案必须妥善、迅速解决，不能让更多人发现。”
　　“邓大人为何将这把带血剪刀与此案联系在一起？”陈康奇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情发生吗？”
　　邓铭传摇头，陈康奇建议道：“上峰叮嘱，或许事出有因，应无需做出寄剪刀这样的事情来吧。。。”
　　他见邓铭传不同意地仍是摇头，又道：“带血的剪刀，在大人看来，是寄送者在传达什么信息呢？。。。大人如此说法，下官实在是一头雾水，这又为何会与此案有关？”
　　“剪刀一事，只有我与上峰知晓。。。”邓铭传越说越激动，“更何况，现在无论是何人寄来剪刀，都不重要！这位大人能力之大，你根本难以想象！我家中亲眷连我总共八人，他送来八把剪刀，这不是明白在告诉我，此事要不能解决干净，我也会家破人亡！”
　　他一口气说完，才觉出后悔，可是吐露了连日折磨自己的念头，又觉得一丝轻松。他见陈康奇一脸思虑，心里忽然想：“也罢，此事说与他知，若将来我真的难逃不测，世上总还有人知晓真相，说不定能为我讨回一丝公道。”
　　邓铭传啜了口茶润润喉，示意陈康奇落座。两人相对而视，内室三人在后安静以待。
　　“也罢，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太过平常的小事。。。”邓铭传面怀悔恨与不甘，缓缓道：“六年前，我调任崖州同知。初到没几日，当时的知府就因要务被召回京城，由我全权接手。在此期间，我的一位私交甚笃的上峰，因私事秘密来到崖州，嘱我不得声张。我遵照他的要求，本来一切进展顺利，唯有一事。。。”
　　邓铭传语塞，吞吞吐吐道：“入夜，这位大人。。。对原本安排的几位陪侍，都不满意。。。”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对崖州实在不了解，没办法，我就找了知府的一位师爷，还告诉他是我的要求。。。他是崖州土生土长，与我说他会安排妥当，没多久，果然见他领了一位年轻女子来。那女子虽看着怯弱，但容貌无可挑剔，我一心想着完成任务要紧，也没多问。那女子被蒙住眼送了进去，我以为这件事便也顺利过去了。。。”
　　陈康奇低着的脑袋微微点了点，以表示自己虚心聆听。屏风后的傅怀瑾和裴陆却都露出嫌恶的表情，李萧安则不知为何，有些走神。
　　邓铭传继续道：“谁知那位大人第二天刚离开不久，下属就来报，说一个老头赖在官府门口不走，又哭又喊，惊动了不少百姓围观。我让人将他带上来问话，才知道他是那女子的父亲。说是昨夜有人承诺可以嫁入京城才来的，谁知今天一早，就在家门前看到他女儿尸身。。。”
　　邓铭传无奈拍着桌子道：“我这才知道，这上峰或许太谨慎，直接。。。哎，我不想闹得被人知晓，便再费些银钱，赶那老头回去了。可是。。。”
　　他按了按胸口，挺直身体似乎得了些力量，道：“第二天的晚上，他又来了。。。情绪十分激动，还带着一把缠红线的剪刀，话都说不清楚，我担心那位大人快要回来，恐怕他发现我办事不利，争执间。。。不知怎么，这老头就死了。。。”
　　那口气力似乎几句话就用尽，邓铭传后背僵直，头却不自觉地垂下。
　　陈康奇面无表情，语气却还算温和，问道：“这件事，莫非还是被那位大人知道了？”
　　邓铭传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道：“我当时太过惊慌，没注意那位大人已经回来。他叫来心腹处理了尸身，又吩咐我，此事不要再声张，万不可将他出现在崖州的事传出去，这件事，他也会为我保密的。。。毕竟，是对方携凶器来找我，若不是我小心，说不定死得就是我了！”
　　“那位师爷？”陈康奇问道。
　　“。。。我再没有见过他。。。”邓铭传小声道。
　　“那女子其他家人，事后有什么举动吗？”陈康奇道。
　　“我。。。不是很清楚。。。后来也没有人再来闹过。。。我。。。”
　　众人皆知许是那位上峰做了些什么，但陈康奇不再追问，只道：“事隔多年，既然当时都没有人来找，应是平息了。为何邓大人要将此事与此案联系在一起？”
　　“自然是这位大人说的啊！他告诉我，这次五名死者，都是当初进献那女子的地痞！当年这五人哄着那女子前来，交给师爷就走，面也没露，我完全不知，可是现在呢？六年了！还是没有人逃过！”他打了个寒颤，“无论如何，大人说他会处理，但是明面上，是万万不可再深究了！”
　　他抬起眼死死看住陈康奇：“不然，连洛丞相也保不住你。”
　　“下官明白。”陈康奇思索道，“全赖大人坦诚相告，下官定然要想个办法，如何能让六皇子认可的办法。。。”
　　邓铭传终于长长出来一口气，他站起身，似乎甩掉些什么一般轻松起来，漫步走向门外，一边道：“孺子可教，陈大人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下官恭送大人！”陈康奇语气恭敬，却缓缓站直了身子，背对三人，看着邓铭传一步步远去。
　　室内寂静，傅怀瑾三人自屏风后走出，却无一人说话。
　　李萧安坐在桌前，自己给自己斟了盏茶，慢慢吁气。忽然笑：“真是无趣。”
　　一身冷意笼罩他周身，李萧安看着门外秋日爽朗，问：“陈康奇，你打算怎么做？”
　　陈康奇原地不动，仍看着邓铭传离去的方向：“自然如对邓大人所言，要好好想想，如何能处理得让六皇子认可。”
　　“好。”李萧安将茶盏重重置于桌上，看也不看几人，大步向外走去，颇有几分皇子气势。
　　“可不要让本王失望啊！”
　　陈康奇回过身，又是往日带着一点疲劳的神采奕奕，他笑着道：“让两位见笑了。”
　　傅怀瑾由衷道：“陈大人辛苦。”
　　陈康奇无奈道：“官场中人总要人话鬼话混着说，想想或许还是江湖好，真刀明枪来得爽快得多。”
　　“江湖。。。”傅怀瑾道，“也不知道怎么才算真正的江湖。。。不过混着话说不可怕，就怕有的鬼话说着说着就变成真心话了。”
　　“傅少侠所言正是。”陈康奇笑了一下，开始回归案件：“这几日我们探查有一些发现，正准备邀请两位。”
　　“是何发现？”裴陆问道。
　　“第一件事，我们在醉生梦死后院小屋中，确实发现有近期动工的痕迹，只是手法细腻谨慎，不是专做泥水活计的工匠，很难发现。我们请来的泥水工挖掘开表面，昨日发现屋子下方确实有一间空屋。鉴于裴少侠昨日一早就将仵作找去检查冰合香的影响，我想先问问二位的看法，再决定如何派人下去查探。”陈康奇道。
　　裴陆于是将昨日的事情，略去俞家信息，只捡与案情相关的信息一一告知，道：“目前的观察来看，只要不直接服用冰合，就是安全的。冰合进入人体后，也会失去原有的效力，香气不会对他人产生影响；而若不加处理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冰合的药性就会完全丧失，只余有香气。”
　　“如此我就可以安排人彻底挖通了。”陈康奇舒畅道，“发掘后恐怕还需要裴少侠一同前去查看。”
　　裴陆道：“陈大人遣人来长善门说一句便可。”
　　“多谢！”陈康奇继续道，“另一件事，便是少侠遇到的那群孩子。”
　　傅怀瑾立刻问道：“陈大人可是找到方法安置他们了吗？”
　　“我还没有和他们商量出一个好的安置办法。这里面的孩子大多是几家亲兄弟姐妹聚合在一起，谁也不愿意分开。再加上有几个孩子已经近乎成人，我便想尽量不违背他们本愿。。。因前两年官府为发展民生，曾经与一些商铺有过接触，目前我只能在其中找一些愿意接受这几个大孩子做工的店，以便增加他们的稳定收入。等这几个孩子长大成人，也有好处。”
　　傅怀瑾点点头，说：“我想他们也是不愿意分开的，不然凭那几个年轻力壮的，应该不至于穷成这样。”
　　“这只是治标不治本，但是眼下我只能做这么多。计划一步步进行，或许明年会有转机。”陈康奇道。
　　傅怀瑾正色道：“陈大人是真正的父母官。”
　　“路漫漫啊。。。”陈康奇继续说道：“这第三件，是关于凶手李宝尔的。不过我们这些日子的发现，不如今日邓大人为我们透露的信息多。”
　　“这李宝尔是崖州屏山镇人，今年三十二岁，家有父母妹妹三位亲属。乡邻说他二十六岁时妹妹暴亡，父亲失踪，不久母亲也死了。他则从家乡消失，六年后，也就是前两个月忽然出现在安阳。而照他自己对左公子季少侠透露的信息推测，他的妹妹或许就是邓铭传口中的女子，时间点与家中亲人情况，与邓铭传所说也对得上。”
　　陈康奇略显迟疑道，“若李宝尔与邓铭传所说都是真的，那这件事的脉络就非常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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