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 契约

　　万物急遽地前奔，它们不停留也不回顾。

　　任何力量都不能挽回它们，它们急遽地前奔。

　　——泰戈尔《吉檀迦利》

　　——————————————————

　　再快些，再快些。

　　不顾格里芬担忧的低鸣，刚过海峡就匆匆撇下它独自赶路，接连的长距离幻影移形让戈德里克觉得胃里天翻地覆，魔力的大量消耗又使脑海中传来虚弱的晕眩——但这些都压不过如万蚁噬心的不安。

　　他那一向镇定可靠的朋友竟然如此匆忙地着人发来那样的警告，那就绝不会是小事。

　　离去时走了一年多的行程被匆匆地压缩成不到一星期。可是当他踏上格兰芬多荒原时，迎来的却是满目疮痍。

　　————————————————

　　“束手就擒吧，你们这些背叛上帝的异端，与魔鬼同流的丑恶的灵魂，将在圣火中得到净化——阿门——”站在高台上的主教，大声地呼喊上帝的名讳，出口的冠冕堂皇的话语，却尽是无稽的谩骂和污蔑。

　　八|九名浑身伤痕的骑士紧握着手中的剑，眼中满是愤恨与悲凉，看着周围重重环绕的盾牌与利刃，却只有力不从心。

　　前路已尽，体力已竭。

　　为首的骑士一把摘下刻着十字的头盔，狠狠地摔在地上，众骑士一并如此，露出悲愤而坚毅的脸庞，“厚颜无耻！你们这是什么上帝的信徒！主何尝叫你们对兄弟举起利刃！”

　　“……你们是魔鬼的使者，背叛了上帝的教谕，怎能与上帝的羔羊妄称兄弟——”

　　“我呸，谁和你说话了！”骑士环顾着一圈熟悉却陌生的士兵，平日里把酒言欢的人们，如今只有无尽的怀疑、沉默、冰冷、刀剑相对，“呵，背叛？！敢问格兰芬多这个姓氏哪里有半点玷污骑士的荣光！教廷骑士团百年来的忠诚和胜利，你们！——瞎了你们的狗眼，看不到吗！”

　　依然只有沉默。

　　主教清清嗓子继续道，“奉上帝之命活捉魔鬼余孽，圣水将洗去他们灵魂的污秽，圣火会烧去邪恶巫术的残余……”

　　“免了！”骑士厌倦地喝止不知所谓的话语，最后一次举起手中的剑，“若教廷尽是你这种人，我们，宁入地狱，不向天堂！”

　　众骑士整齐划一地举剑嘶吼，“宁入地狱！不向天堂！”

　　剑光冰冷，鲜血纷飞，却不再属于敌人，哈，多可笑啊——他们手中饮遍入侵者鲜血的利刃，最后却划破了自己的咽喉。

　　此时——

　　“不——埃克特——不！”

　　举剑狂奔而来的青年声嘶力竭地喊着，对眼前发生的事情难以置信。无论在骑士的守则里，还是上帝的话语中，自戕，永远是罪不可赦而极尽耻辱的事情，究竟是什么！究竟为什么？！他不知道，他不明白。

　　然而看看眼下的一切，他似乎又明白了。

　　——究竟是谁的污秽！究竟是谁的背叛！？

　　前所未有的震怒和悲痛席卷了戈德里克——但是来不及多想，成百上千的利刃已经对准了他！
　　好……好！既然如此——事已至此！

　　极怒之下的青年面无表情，他深邃的眸子燃着冰蓝的火焰，情感已然叫嚣着冲破了理智的围栏，雄浑的魔力激荡而出，形成狂暴的旋风，难以想象的伟力搅得天地失色！

　　“进攻啊！进攻！魔、魔鬼来了！”站在高台上的主教在威压下早已两股战战，强撑着对他手下的士兵——新成立的圣殿十字军，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魔力风暴撕裂着青年身边的每一寸空间，他缓缓地前进，手中长剑泛着银白的冷光。血雾从敌人身上爆开，哀嚎呻|吟不绝于耳，本该厚重的盾牌和盔甲却如同薄纸不堪一击。

　　“粉身碎骨！”恐怖的魔鬼并未满足，一字一顿地念出可怕的诅咒，一切都不可抵挡地碎裂开来。他金色的头发沾满了淋漓的鲜血……

　　“万箭齐发！”骑士的、敌人的，四散零落的剑唰地飞上天空，闪着森冷的光，空气破碎的颤音如同死亡的号角。

　　“灵魂震——噗——”一口鲜血横溢而出，这次是魔鬼自己的，然而哪里看得出什么不同？分明一般鲜红、一般热烈、一般赤诚！青年已到强弩之末……

　　日夜兼程，本就已精疲力竭，震怒之下又无法抑制魔力的爆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再这样下去，连本源都会受到无法挽回的损伤……

　　魔力掀起的风暴渐渐削弱，昔日的同伴，如今的敌人却依然数量可观。他们的眼中是极端的惊惧，不敢上前，于是纷纷远远地投出手中的长矛。

　　青年麻木地提着剑向前一步，又前进一步，没有目标，没有前路，只想拥抱无尽的毁灭与死亡……

　　一柄长矛凌空飞来，恰捅破了薄弱不堪的魔力屏障——眼见就要向他身上捅去。

　　{停！}一道低沉的嘶吼仿佛在耳畔响起，而那似乎并非人类的语言，空间似乎霎时凝滞了，长矛停在空中，寸寸断裂，碎成齑粉。

　　此时众人才注意到，一匹黑马不知何时就飞速地向这里奔来，马上的人神色沉冷，威压涌动，一头黑发在风中翻飞，墨绿色的华丽衣袍猎猎作响。

　　他迅速地逼近浑身鲜血的青年，一跃下马，轻易地穿过已然脆弱不堪的魔力屏障，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一众士兵暂停了攻击，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

　　然而，对青年来说，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蛊惑着他，“……放松……现在，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

　　“我……我想……”

　　“说，说出来——杀戮，复仇，或者，让这里的一切都毁灭殆尽——说出来，我，帮，你。”黑发的青年微微勾起嘴角，轻柔地说出噩梦般的话语，湖绿色的眼瞳隐隐有红光闪动，深处涌动着记忆里一般无二的悲哀和愤怒，他今日就可以把心中的地狱付诸现实——连着他的份……

　　然而，被拒绝了。浑身浴血的青年瞳孔微缩，半晌，逃避般地闭上了双眼，虽然浓重的仇恨和后悔几乎将他压垮，那轻柔的蛊惑又是如此诱人堕落——但，他说，“不，萨拉查，带我走，求你……带我离开这里……”

　　萨拉查抱住青年的手紧了紧，眉心微蹙，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出了问题……但现在尚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微微抬眼，阴冷的嘶嘶声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倒在地上的骑士们周身突然燃起黑焰，那迅猛的火焰将悲哀的躯壳吞噬，化为自由的飞尘……

　　黑发人也抱着脱力的青年幻影移形，就此离开。

　　————————————————

　　“今日的伤亡为何如此巨大？废物！”红衣主教难得阴沉着脸，低吼着——这些可是教廷最精良的主力，在隶属于王室的教廷骑士团在阴谋中分崩离析之后，趁机吸收了残余兵力的圣殿十字军就是威塞克斯王国最强大的铁骑。今日不过是派出去做最后的围捕，却伤筋动骨到在罗马见惯了大场面的红衣主教都震怒的地步——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这位有相当狠辣的手段，一向不动声色，却无人敢于轻视。

　　跪在他身前的主教正是当时的监军，他畏惧于这外露的怒火，止不住地颤抖着，“这，这是因为……有魔鬼啊！魔鬼来复仇了！那，那魔鬼简直，简直恐怖至极！”说到这里，他咽了一口口水，想起那天看到的血流成河，推脱责任的话语都带上了十足的真情实感，“不知……不知是不是魔鬼格兰芬多的余孽……对！肯定是！肯定是……”

　　“他长什么样？”红衣主教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圣洁和平静，却让听者毛骨悚然。

　　“他……我记得是……嗯……他是……”

　　“哼，拉下去，找个会说话的人来——”

　　“——啊，饶命啊大人，我，我，我想起来了，红发碧眼！对！就是红发碧眼的，那个魔鬼！最后被，被他黑发的同伙用巫术带走了！”

　　“红发碧眼……看来老格兰芬多刚死不久，又出来个小的……”红衣主教喃喃自语，慢慢地踱步，走到桌边，脸上神情莫测……

　　—————————————————

　　从交织着血与火的繁杂梦境中醒来，青年一时有些茫然和迷惑，眼前是阴暗的岩壁，远远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近处的篝火劈啪作响……身下却是极为柔软舒适的触感，像是……床？

　　记忆逐渐回笼，连带着还有魔力耗尽的虚弱，身上各处酸痛无比，眼皮叫嚣着要合拢起来——可是，埃克特！他猛地坐起，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的教父还在那里，在等他……
　　——不。

　　他想起来了。

　　没人等他回去了。

　　他垂眼，正看到了床边的长剑——在昏暗中闪闪地映出摇动的火光，不沾半分血迹。

　　实际上不止如此，他自己都非常干净整洁，完全看不出不久前浑身浴血的狼狈之态。

　　青年却分不出半分心神去注意——他伸手拿起了这把剑，那剑依然光洁如新，可是——它的主人却不再想做个骑士了。

　　……他算什么骑士？他心中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声音。

　　骑士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自己的家园，骑士们永远不会背弃自己的家园，即使……被家园背弃，即使代价是死亡。

　　他呢？早早地离开，直到毁灭才回来，可看看他带回来什么？——满目鲜血，昔日同伴的哀嚎……如果当初明白那个预言，是不是就可以——不，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离开……

　　他……不配成为骑士了。他也受够了。

　　脑海中闪过当初宣誓忠诚，手握长剑的画面。然而——

　　“铮——”

　　青年亲手折断了自己的长剑，看着它跌落地面沾染尘埃。

　　青年摩挲着衣袖中的魔杖，现在，他只是个巫师，他是个……无家可归的鬼魂。

　　洞口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戈德里克一惊，抬眼望去——黑发碧眸的青年脸上是他熟悉的波澜不惊，周身沉凝的气势在黯黯的火光中反让人感到异乎寻常的安心；不再是当初雌雄莫辨的少年，他身形修长，虽不见了墨绿外袍只剩雪白的内衫，却更是隐隐现出他健美的体魄。

　　戈德里克没来由地一阵心悸，猛地低头瞥见了地上的断剑，慌忙地一脚把它踢到床下，却激起了更大的金属相撞之声。他讷讷地抬头，想冲来人一笑，脸部肌肉却僵硬非常……

　　正尴尬间，却听对方轻声问候，“……好久不见，戈德里克。”

　　不过是最为寻常的一句问候，却让他紧绷的情绪如冰雪消融，脑海涌上疲倦。他努力扯出一个微笑，自嘲道，“……怎么每次都……”都让你看到我最狼狈的样子……

　　后半句话哽在喉头，一时失声。眼前模糊了片刻，他满心奇怪地用力眨了眨，脸颊却感受到一丝冰凉，忙低下头。无声的沉默蔓延开来。

　　————————————

　　……终于……又一次抱住了他。

　　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此时，萨拉查的理智和感情仿佛分离开来，沐浴血与火的感性和那被搅动起来的回忆与情绪，一同沉浸在了青年的悲愤里，浸润冰与暗的理性却不由得在冷眼旁观中生出一丝窃喜——他的胸膛也终于宽阔到可以容纳下他的伤痛……

　　“……”昏暗中，垂下的金发荫蔽了青年的脸庞，表情看不分明。萨拉查却从那戛然而止的话语中察觉到他前所未有的情绪崩溃……这也让他难得地不知所措。

　　……转身离开……还是再接近些……让他自己呆着……安慰……装作无事……

　　种种思绪划过，在难挨的沉默中，萨拉查定了定神，平静而隐含歉疚地开口，“……每次都来得这么迟？”

　　“——不，没有……我是说……”青年急忙抬头，声线还算是诚恳平静，微红的眼圈却出卖了他，幸而唇边终于又有了一抹温暖的弧度。

　　“谢谢你，萨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