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寒花隔玉箫

　　李公公奉旨办差自然不敢怠慢，亲自派了马车将我送回了八贝勒府，八阿哥与玉珍姐都担心得一夜未睡，等车驾到了，便将我让进了客房中。
　　玉珍让八阿哥先睡下，这厢与我洗漱同寝，我俩如儿时一般盖着同一床锦被，听着屋外零星几声爆竹声，和着屋内暖炉的哔剥燃碳之声，正是万物复苏的新禧之时，我握着手中的梨花玉钗反复摩挲，想着这一天的事情恍如一世，表白的甜蜜，御前的惊恐，往后的担忧，一时五味杂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玉珍姐转过身来，摸着我的头发，笑着问道：“思念情郎了？”我一听，羞红了脸，将被子往上拽了拽，歪头道：“姐姐胡说什么！”
　　玉珍姐思虑了片刻，说道：“胤禟与贝勒爷自小交好，平时也常来府上，他的性子我也是略知一二的。”我听这话，来了兴致，支起身子探寻地瞧着玉珍姐。
　　玉珍姐接着道：“胤禟儿时便聪慧，算数、外文、儒道无一不精，但因为长相过于阴柔秀美，儿时又体弱多病，常被嘲笑，他便博览群书，勤练骑射，首次随万岁爷出狝便猎得两只雄鹿。”我想到他每每面对我时的气愤面孔，噗嗤笑道：“他总是这样要强的。”
　　玉珍姐叹道：“我晓得胤禟此番对你是动了真情，但他性子阴沉不定，倔强不羁，而你外柔内刚，怕是不相宜，你心中到底作何想？”我皱眉道：“我身份尴尬，不知前路如何，此番知晓了他的心意，我心中欢喜，却也害怕。”
　　玉珍姐不反驳，只笑意盈盈地瞧着我，轻声道：“梦寒，情不知所起无需究根问底，郭罗玛法之前对贝勒爷多有顾忌，总让我念着郭络罗家的荣耀，我却只念着自己个儿的心。”
　　我嘿嘿笑道：“从前还想，是怎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姐姐，如今瞧着姐姐与贝勒爷，只觉得佳偶天成。”玉珍姐嘴角噙笑，侧首瞧着我道：“我从未见过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第一眼我便知他是我心之所属的檀郎。”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第二日早早便回了年府，自然是不敢将昨日的事说给姐姐听的，跟姐姐吃了些早点，便回自己的房间里补个回笼觉。
　　朦胧中，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屋内燥热，鼻痒口干，我翻了个身，便迷迷糊糊地叫水喝，却听云染唤我，我下意识地睁开眼，云染焦急地道：“小姐您可算醒了，九阿哥都在屋外候了快半个时辰了，还不许奴婢叫醒您！”我一听，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气道：“糊涂！”说罢，忙起身，披了一件狐绒披风边推门而出。
　　却见胤禟背对着我坐在院内的秋千上，他穿着云狐皮的大裘，午后的暖阳斜打下来，将他本就脂玉般的侧脸映照得几乎透明，高耸的眉骨下一双菱目低垂，羽睫投下的扇形阴影如蝶般簌簌而动，薄唇微张，吐出谈谈的哈气。他脊背挺直，骨节分明的手百无聊赖地叩着秋千的绳索，应着那几束玉洁冰清的照水梅，竟是如诗如画，让人移不开眼。
　　我淡淡一笑，调皮地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胤禟也不惊，只嗔怪道：“这都快申时了，还懒在床上，你的心也真是大得很，难道半分都不惦念我？”
　　我将手拿下来，坐到他身旁，心下欢喜却并不太敢瞧他，只盯着脚边的碎石，笑着嘟囔道：“谁会惦念你！”
　　胤禟见我这副嘴硬模样，笑意更浓，俯身靠近我，下巴毛似乎都要碰到我的额头，他犹觉不足，又压低了声量，用极具诱惑力的嗓音道：“我可是一直惦念着你。”说着，拉过我的手，用两个手掌捂住，悦然之色溢于言表，“你戴上发钗的那刻你可晓得我有多欢喜，比第一次被汗阿玛赞赏，第一次秋狝得了出猎所获都欢喜！”我看着胤禟真挚的模样，心下仿佛架起小暖炉一般沁着浓浓暖意，但想到我自己的身世又忧愁。
　　胤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沉声道：“昨晚是我鲁莽了，经昨晚一闹，我立时向汗阿玛要你是不能了，你且安心等一阵子，待到我分府了便让汗阿玛给你抬旗，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只要胤禟说，我便信，这真切的言辞扫去了心上的阴霾，我笑而不语。
　　胤禟见我里面仅着单衣，伸手欲将我的披风领口紧一紧，我低眉垂眼，下意识地羞赧而退，胤禟愣住，随即低低一笑，转手揽过我的腰，在我讶异间，胤禟这张毫无瑕疵的脸便倾俯下来，我未经情事，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看着他眸色加深，心猿意马，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瞬时脸上心头皆是又热又痒，不自觉地也跟着胤禟呼吸急促起来。
　　“沈姐姐！”月灵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我忙偏过头，站起身，险些将秋千另一头的胤禟闪得一个踉跄，月灵噗嗤一笑，瞧瞧我看看他，拍手道：“这下冤家变鸳鸯了！”
　　胤禟气恼地起了身，白了她一眼，嫌弃道：“你这疯丫头！过了年也十四了，却一点长进都没有！待到及笄之时谁敢娶你！”
　　月灵撇了撇嘴，哼声道：“我自然是没有梦寒姐姐才貌绝世，也不必入得了九阿哥的眼。 ”说罢，一屁股坐在秋千上，旁若无人地荡起来。胤禟也没再去理会她，牵起我的手，柔声道：“我只是得空出来的，稍后还要回宫给皇玛嬷进贺请安，你好生照顾自己。”见我点头，胤禟便快步去了。
　　月灵见他走远，才拉过我，好奇地问道：“姐姐竟与九阿哥在一处了？昨天之前还仇人见面份外眼红呢！”我仍沉溺在方才的温存当中，这才晃过神，埋首轻笑：“什么在一处！闺阁姑娘好不知羞！”
　　月灵脚下一顿，慢悠悠地荡起秋千来，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果然是喜欢上一个人便不由自己了吗？”
　　我见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奇道：“月灵可是有心上人了？”月灵笑得天真烂漫，也并不隐瞒，大咧咧地道：“也不知道算不算，只是我从未见到那么好看的男子，也没那般紧张又欢喜！”
　　我奇道：“是谁呀？”月灵这时倒是害羞起来，捂着嘴小声道：“便是，四贝勒。”我一听，更是惊讶，思及昨晚与四阿哥的半面之缘，只听那声音便寒彻心扉，如沐霜雪，月灵这个单纯热枕的丫头竟会中意他？口中也是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怎么会是他？”
　　月灵眼神暖溢，笑道：“交子之时，姐姐不在，我们放写着自己祈愿的天灯，四阿哥恰巧在我身侧，他瞧了我的天灯，问我可是年家的小姐，我一瞧，才发现自己在那之上署了名字。”她难得露出了小女子娇憨可掬的神态，接着道：“也怪我学术不精，姐姐之前教我的’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竟让我错写成了欢悦，十三阿哥笑我，四阿哥却提笔帮我修改，他的侧脸在灯光的映照下是那样认真，那样好看。”
　　我也忆起昨晚胤禟那夜温柔似水，又蹩脚紧张的模样，淡笑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月灵抿唇一笑道：“我只觉得那一刻周遭空无一人，便只剩下我与四阿哥两个人一般。”
　　我叹了口气，道：“还有一年便是大选，满蒙汉八旗女子皆要参选，你亦在其列，可要早早为自己打算。”月灵嘟嘴，也跟着懈气道：“哥哥的舞弊案尚未尘埃落定，谁知道大选之时又是什么光景呢。”说罢两人默默无语，各怀心事。
　　天边日头收尽了最后一缕光芒，年府中华灯初上，小厮和婢女们穿梭备宴，今晚要吃一席团圆饭。姐姐拿着虎头帽逗着熙哥儿玩，还未满周岁的婴孩欢喜得咯咯直乐，姐姐唤来奶妈，便携我往正殿用膳。姐姐路上叮嘱我，稍后要见到姐夫的侧室费氏，和她四岁的女儿，这费氏年方二八，不消瞧见姐姐有些落寞的神色，单是这妇人能上桌一同吃饭，便知道其在年府里也是算得上头面的人，定是个宠妾。
　　待进了正殿，见圆桌之上已是布满珍馐，香味扑鼻，一个身形孱弱的妇人抱着一个女童背对着我们坐在桌前，那女童想去抓枣糕，却被妇人一把打落了手，骂道：“谁叫你先动手了！”
　　“姗儿想要便让她吃罢！”姐姐笑着走过去，拿过枣糕递给女童，那妇人让姐姐入座，转过身来，一张有些媚俗的脸，柳眉凤眼，鹰鼻小口，透着一股子与她年龄不相符的邪媚劲头，见了我，忙不迭地放下女童站起身来，拉过我，谄媚道：“这便是姐姐远方来的妹子吧，瞧这身气派，怕不是与姐姐在一处仙地下得凡吧！”
　　她通身浓郁的脂粉香激得我打了个喷嚏，不自觉地抽出身来，姐姐却客气道：“莫要将这妮子夸上天了！纵得她愈发得意忘形！”
　　“今天确实该夸夸梦寒啊！”姐夫与月灵挑帘而入，人未见声先到，费氏赶忙上前接过姐夫脱下的披风和帽子，递给一旁的婢女。大家见姐夫到了，便纷纷落座。
　　姐夫双手扶桌，望向我，赞许道：“梦寒啊，我听十三爷说，你在除夕宴上语惊四座，深得圣心。”我听这话，忙解释道：“是梦寒不知轻重，险些触犯圣颜，如今想起来仍旧后怕不已。”看姐姐皱着眉纳罕地瞪向我，我不禁又急又愧：“皇上虽未立时发落梦寒，但不知梦寒一番话会不会对姐夫不利。”
　　姐夫拍桌大笑道：“听说皇上已下令厚待牢中的姜老先生，可见圣心所向，梦寒你不必忧心自责！”我听这话，放下心来，姜老是博学鸿儒，虽与父亲志同道合，却不若父亲朗逸豁达，身上自带着一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清高，此次被冤锒铛入狱，若还饱受羞辱虐待，怕是要做出惨烈的事情来，若得厚待还能稍稍宽慰。
　　姐姐听了半天，也猜出些眉目，狠狠剜了我一眼，嗔道：“之前只觉得你不过是懵懂淘气！如今越发胆大包天！御前都敢放肆！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我知道姐姐是爱之深责之切，自己确实也是胆大妄为，所以只吐了吐舌头，并不反驳。
　　“还有一桩事，”姐夫夹了口菜，有些囫囵地道：“这年关已过，明年开春便是大选，咱们家月灵也该请个嬷嬷教些规矩了。”
　　身旁的月灵一听话头一转，到了她身上，慌忙将口中的馒头咽了下去，急道：“哥哥不必为我操心，我可不想做宫里的主子娘娘。”
　　“胡闹！”姐夫轻喝道，“你瞧人家凌香，一年前便开始读女则女训，学习宫中礼仪！偏偏你做出这不成器的样子来！”想到凌香那姑娘，不知为何就是喜欢不起来，总觉得她矫揉造作，小小年纪便心机颇深，急功近利，根本比不得月灵纯善可爱，想着在桌下拍了拍月灵的腿，我俩同病相怜地对视了一眼，便都一言不发地大口吃起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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