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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来了。
仅半个月,倒没再用那种探询的眼光打量陈艾。
“房子现在只你住着,阿有我们联系不上,你空口无凭地,让我们怎么信?”
平头宽脸的男人自称彭飞,是梁有的表哥。
陈艾转脸向着梁善美,仍是那番说辞,“房子确实是阿有托我看顾的,我们之间也只有口头协议,即使要拟租住证明,也需要时间。你们知道,他不在这……”
彭飞不信,一把拍开院门,私自闯了进来。
陈艾为躲,踉跄了下,梁善美赶紧扶她一把。
“谢谢。”陈艾微一笑,唇显得更苍白。
梁善美看看她这副身躯,心里叹息,怕彭飞做太绝。
屋里屋外都看过,梁有确实消失了,彭飞的主意打得更实。
“谁知道阿有树了什么仇家,躲外边去了,这房子空着空着就发霉返潮,倒不如修缮加层,好租出去。到时他回来,还能得到一笔收入,肯定支持。”
陈艾态度坚决,“我住在这,是为保持房屋的原样,其余我做不了主。”
“你当然做不了主!”彭飞暗含鄙夷,“什么样的人,都想占着我大舅老屋。”
陈艾微偏身子,避开彭飞不善的目光。她从始至终,只有那几句话,“大姑,你等我几天,我联络上阿有,就……”
看梁善美心软的表情,彭飞就知道她下不了主意。
“妈!你信她的话?”彭飞嗤声,眼神在陈艾身上转一圈,“私生活混乱的人,有几分可信!”
一个谎,两个谎……如果可以保全所在意的那些,陈艾乐于接受恶意。
“你哋又来搞乜鬼!”老人扶住门框,背驼膝弯,身体颤巍巍的。
梁善美走过去搀扶,喊了声“阿婶”。
谈不上亲戚,村里的长辈而已,彭飞撇开脸,不去看老人沟壑深布的老脸,和让他不舒服的眼神。
老人不让扶,慢慢地在门槛坐下,双手抱在腹部。抬起脸,穿过神色不一的人,正对厅门。
老房子的大厅,旧年代的摆置,一张八仙桌,几把圈椅和长凳。
男人总喝酒,也常拍错大门,不知道无所事事的人哪来那么大脾气,只要这院门一开,一敞,便会发出女人哭喊、叫杀的声音。
女人有时看着正常,有时精神错乱,怎么打也不敢跑出去,只敢在院子里朝外喊救命。
偶尔在大喊救命的同时,对上一双在窗后的眼睛,会喊出老人的名字。
女人是外地的,因为身体缺陷,认不得几个人,可她就是喊出了老人的名字。嗷嗷地叫唤,搭着那头像好几天未梳理的散发,看起来甚至有点滑稽。
以至于所有观望的人都忘了,她深渊似的痛苦。
“我近几晚都做梦,梦到有人站我床前,使劲瞪我,伸手掐我,笑嘻嘻地问我过得怎么样,问我是不是叫苏婆婶。她问了很多,最后让我给她烧一把菜刀,她要给梁善全炖骨头,没有刀,斩不开那截坚硬的腿骨。”
“我等会还得去纸扎铺,买一把菜刀,你们这,可真吵得人不得安宁。”
那双浊眼,暗得发亮,讲述起来,像亲眼所见般。
梁善美听着,脸瞬间失色。两个人双双溺在同一个地方,传闻什么的都有,离不开冤魂索命的说法。
彭飞审视着话里的可信度。老人枯瘦,面无生气,看起来像快进棺材了,有些身弱的人确实能见鬼。
从小接受的身教言传,使彭飞迈不过无神论那道槛。他最终作罢,留话:“下次我再来,希望你已经搬走,别再恬不知耻地损梁有的名声。”
他们走了。
老人扶住门框站起来,另只手从腹部拿开,伸出去。
有两枚小小的,白壳鸡蛋。
“熟的,家里母鸡养的初生蛋。”老人的手,颤悠地晃了晃。
陈艾接过,剥开来吃。她边吃边对着人笑,眼眸泛光,小腹随着她的笑,一抖一抖地。
真有趣,老人眼光在她微凸的小腹瞥过,也跟着笑了笑。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阿婆,我们都孤单,做个伴吧。”
老人觉得奇怪。
这座院,先后锁着这些人。这个叫陈艾的女孩,韧得像台风天过后的荔枝树。
奇怪后,老人砸吧瘪得不能再瘪的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那双阴暗的眼睛,柔和下来。
——
陈艾早前就转了物料员的岗,随着肚子渐大,搬搬抬抬的工作同事便不让她参与。
久了,自然而然有怨言。
组长调解道:“没多久了,她过个两三月就要生了。”
是啊,没人见陈艾谈论过另一半,每日都是形单影只地上班下班。
有些玩笑流传,有些人只有些存在几秒的忧伤,有些人竟然会嫉妒起那个玩笑。
陈艾主动找徐光禹,徐光禹当时说忙,过会回电话。
所谓的过会,是冒着跟客户谈合作的失约,徐光禹将车停在一条安静的小路,拨过去电话。
陈艾简单说有事相求,徐光禹默默想着自己的空档,定好时间见面。
到约定那天,徐光禹提前到坪山,跟技术部和生产部的领导吃了顿饭。
他交谈间隐隐透露着些讯息,领导都是人精,得了投资的好处,顺水推舟地开玩笑。
“这么照顾那个女孩,你们是不是私下谈着呢?”
技术部的领导可不清楚生产部的人,生产部的领导却是知道陈艾大着肚子。
这一句话后,是各怀心思的揣摩。
徐光禹笑容不再,沉默了一瞬,神色冷肃地开口。
——
到了和陈艾约好的时间,不过换了个清净的场所,浊酒变成白水,虚伪的谈笑变成一种……
怎么说呢,怎么形容那种心情——就像是途经一朵花,一朵倔强而摇摆的花。他给过注视,给过三言两语的好意,给过一个老天赏脸的好天气。
他对它说:你好好地活,要看着高而阔的天空活,你才不会只能拘泥于这几厘土地。
但花儿不堪风雨,根浅所幸坚韧,它本就可以活下来,不过就是维持困于方寸而枯萎至死的宿命。
陈艾坐在方桌对面,双手搭于身前,目光落落大方。
徐光禹笑了笑,低眼看到她饱满的腹部,顿觉失望。
那种心情,便是被辜负的心情。
“你们做房地产的,手续繁杂,应该知道怎么弄租赁证明吧?”
心绪回转,徐光禹坐直腰背,交握在桌面的手,再次紧握了下。
“为什么要租赁证明?”
陈艾一直坦荡,“我怀孕了,需要一席立身之地。”
浸淫职场多时,徐光禹短瞬间无法消化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
她笑了下,又说:“是不是觉得羞于不齿?我也觉得不应该。”
徐光禹思绪回到正轨,疑声问:“那为什么……为什么不做出正确的选择?”
成年人深知的选择,趋利避害。血淋淋的生命,说到底只算一个蒙昧的载体。
陈艾并不觉冒犯,她抚摸小腹,眼里似乎有一种偏执的热切。她平静地说:“因为正确的,于我来说不一定是对的。”
此刻,徐光禹如坐针毡,“你把需要的签名字迹发图给我,做好证明我邮寄给你。”
匆匆说完,匆匆地走。
回去的路上,一路绿灯。
徐光禹行得太通畅,以至于脑海里短暂留存的,那些热爱纯粹放纵,都在往回倒带。
刚才的酒局,托以前的领导照看陈艾,有人误以为那是他的孩子。
他第一次如此撇清:我们只是朋友。
徐光禹知道自己俗,他高傲地将之装裱成理想:大家都这样啊,为了钱奔走,为了更好的物质,这就是切实的生活。
可是竟然会有人盲目地选择感情,竟然会有人以这种自杀式的行径,去爱一个人。
徐光禹为此感到落寞。
——
在朝升村,梁有的消失几乎无迹可寻。
陈艾记得他说过,梁三发的家在小路口斜边。
每每经过,她总要停下。像她不知道的,他带走的轨迹一样,望上好一会。
楼房前的地坪,几个妇女凑在一起择菜,唠家常。
或许说着春种秋收,或许叹着操心子女的哀愁,或许不是在议论陈艾。
但她们发现小路上站着的人,都一致缄口。
走得远了些,身后的议论激动上几分,好几次陈艾停下。
只有一次走回去。
她笑着脸皮凑上去,给别人指点,渴望有人能告诉她。
梁有到底在哪。
三发妈将陈艾拉走,欲语又止。像许多长辈那样,摸摸她的头发,并赠予了好吃的零食。
“小丫头,你为什么不回家?”
“独自在外,又是现在这样,唉!可怎么是好哟……”
陈艾耐心地听着三发妈说话,但是她没有告诉陈艾,梁三发新的手机号。
书桌抽屉的钥匙在柜顶,陈艾搬张凳子踩上去,拿下来。
开抽屉,她在一堆证件里发现梁有的签名。
他的人那么缄默,锋利,字却柔缓:每一笔划尽处,连接下一笔时,皆是圆滑的转承,‘有’字一侧的竖钩,甚至还绕了半圈,再至两短横。
陈艾还发现梁有的驾驶证,钢戳下的灰底证件照。
那个人短寸头,眉骨高耸,眼神有力有神,耳朵在脸侧尖刻地斜出来,轮廓冷淡得一副厌世相。
三日后。
徐光禹没有寄证明,而是亲自来了朝升村。
没相处多久就走了。
一去一回,流言的风向变了,更加证实陈艾的谎言。
彭飞再次来时,看到盖章的证明,口气没敢大肆。
那满树的红荔枝,变成了退而求其次的战利品。
关上院门,陈艾弯腰捡起散落的果,攒了半脸盆。送些去给前屋的老人,和三发妈。
剩了几个自己吃,再拈把瓜子磕,补充坚果里的营养。
夏天很长。
长到陈厚才和阮梅不再紧逼,当陈艾已经死了。
到了十月,夜风突然滋生一丝寒意。
陈艾把工作辞了,等待鲜少的胎动。
原本以为淡定的小儿,却不给人准备的机会,直接破了羊水。
社康开展的孕妇课没派上任何用处,陈艾澡也没来得及洗,蓬头垢面地拎着待产包到路上拦车。
不敢多走路,幸运的是有一辆车愿意载她。
到了医院,护士询问、记录,在这紧要关头顿了几秒钟,皱眉。
产妇一个人来的,又先破的水,这就意味着所有的手续都需要人跟办。
陈艾躺在推车上面,看了一路的天花板。阵痛来得快而密,她手里只有一只手机。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痛,四肢百骸,每个微小感官,都在颤忍。一阵一阵的痛,更紧密更汹涌。
忍受了几个小时后,她突然恐慌,害怕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害怕孩子和她一样,出生便没有归宿。
在人世间,陈艾现在唯一挂念的人是陈明珠。
之前陈明珠留了同学手机的电话,陈艾按出号码,拨过去。
电话来时,陈明珠刚好在,她听出声音的异样,说:“阿姊,你很痛吗?”
陈艾点头,没了笑,没了声。
陈明珠又说:“那你回来吧。”
回来至少还有她,她会考上大学,她们会一起逃。
陈艾忍着阵痛,声线断断续续地,颤抖地,“明珠,阿姊回不了头了……”
阵痛缓冲的几秒也过去,她痛到松开手,手机掉落。
护士在病房口,往里看,不由叹声气。
又是一个可怜人。
她走过去,捡起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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