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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八月戊子日,休沐日
这天吃过朝食,董贤就命车夫去马厩套马车,他准备去上郡为开设陶瓷工场的事做实地调研。
马车刚离开董家大门,要驶入巷子口的时候,就与另一架华盖轩车迎面相遇了。
董贤忙叫车夫将马车退开一下,让对面先行。
对面的轩车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
只见他头戴冠帻,身穿曲裾禅衣,佩鞶囊、端玉,披裠帔,挂长剑,束大带,白色中衣以黑色缘领袖。
这是朝廷高官不上朝时,外出穿着的服饰。
他在路过董贤时,看着董贤微笑点头致谢,董贤连忙还礼。
车架正要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敢问这位郎君,可知大司农中丞董圣卿宅邸所在?”
董贤愣住了,道:“区区不才,正是董圣卿,请问阁下是?”
对方怔了一下,很快放声大笑:“没想到董郎如此年轻俊秀!失礼失礼!我乃朱子元,近日有一数术之问不解,听闻董郎数术一绝,今日特来请教。”
朱子元!是丞相朱博!
自从朱博入京之后,董贤一直猫在天禄阁,还从没有见过他。
董贤连忙下车拜见丞相朱博。
三公之一的丞相忽然要来请教数学问题,他有点懵,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毕恭毕敬地将朱博引到董府中。
董父董母诚惶诚恐地接待了这位当朝丞相,命人上了最好的茶水点心,并恭敬地在一旁作陪。
朱博在董府和董贤探讨了很久的《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
朱博为人豪爽大气,丝毫没有摆丞相的架子,而董贤则恭谨有礼,不卑不亢。
朱博看着董贤进退有度,气质斐然的模样,在心中暗暗点头:确实是难得的青年才俊。
朱博呆了半日就愉快地离开了,董父董母并董贤送出去很远,一直送到了巷子口,直到朱博挥手示意他们回去,他们才止步。
看着消失在大街另一头的华盖轩车,董父董母暗暗松了一口气。
董母抚着心口,道:“唉呀可紧张死我了。”
她深呼吸了好一会,忽然道:“儿子,你有没有发现,给丞相驾车的那位车夫,就是前几日在咱们店里仗义执言的顾客。”
董贤点头:“一相遇就发现了,但没来得及打招呼。”
“诶你说这丞相家的车夫来咱们店里买东西,应该是为丞相府买的吧,咱们家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好了,三公九卿都爱吃咱们家的点心……”
三人一起往回走,夏末初秋的太阳光并不强烈,董贤听着母亲的唠叨,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一上午的紧绷感瞬间就消失了。
*
当朝丞相特地拜访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官吏,就为了讨教数术问题,这个奇闻很快就传遍了全长安。
长安的人对这件事大多都是正面评价。
有人赞扬丞相朱博不耻下问的精神,称其有孔文子(孔圉)的好学之风,真贤士也。
也有人注意到值得丞相向其讨教的董贤,说这一定是一个不亚于汉初名相张苍的数术奇才,将来肯定成就不菲。
但有人褒就有人贬,有人说一朝丞相特地去下级官吏家拜访,未免失了丞相的体面。
有人说董贤就不该等丞相拜访,应该主动上门解答丞相的疑惑。
说这话的人也不看看,董贤一开始哪里知道丞相有问题要请教他。
还有人说董贤就这么恭敬地接待了丞相,有失风骨,就应该拒绝和丞相的往来。
说这话的人被人嘘了一脸。
总之,在这件事后,丞相朱博和董贤都更加出名了。
这也是一件好事。
毕竟在此时,名望是衡量一个人的重要标准。
君不见多少人为了博名而散尽家财,让妻子儿女跟着吃苦,只为了让那些得到赏赐的门客和得到小恩小惠的儒生,在外面传颂他们的美名。
不过有些人挖空心思都要得到的名声,董贤朱博不经意间就得到了,让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
*
“哗啦——”
陶器摔碎的声音在王莽屋内传出。
屋外,王莽的妻子王静烟抱着小儿子王临在院子里,身体随着屋内的一阵阵陶器碎裂声而瑟瑟发抖。
“阿母,我怕……”王临只有五六岁,搂着母亲的脖子,眼里含着两包眼泪。
“不怕不怕啊,临儿不怕啊,有阿母在,不怕。”王静烟穿着破旧的仆人服饰,下裳短得快盖不住膝盖,露出了穿着胫衣小腿。
昔日宜春王氏之女,金尊玉贵,食珍馐玉馔,衣绫罗绸缎,今日却沦落得连有些小妾仆人都不如,而这不是因为家道中落,而是拜她的夫君所赐!
王莽为了宜春王氏的权势人脉求娶她时,也是甜言蜜语,山盟海誓。
哪曾想,嫁过来没几年,家财就被王莽四散一空,尽是赠与一些不知所云的儒生了,连她的嫁妆也没能保住,不知被王莽拿去做了何用。
甚至为了邀取虚名,不肯让她穿曲裾,只肯给她一身仆人的衣服。
昔日甜言蜜语之人也变得可怕起来,在外便是守礼君子,在内便暴躁异常,对她和儿子动辄打骂,而且是关起来打,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年一直活在地狱里。
想和离,但父亲并不允许,因为这位女婿眼看着攀着太皇太后王政君的裙带,成为了大司马,权倾天下。
拥有一位做大司马的女婿,在她那位父亲看来,可比女儿的喜乐重要多了。
就这样,她每日熬啊熬,也许哪一天死了,就解脱了吧,可是她的孩子还那么小,他们的父亲又不喜欢他们。
王静烟摸着孩子的小脸,也许怪她长得太普通吧,所以他不喜欢她,连带也不喜欢她生的孩子。
想到之前王莽不情不情愿地送走的小妾,他对那颜色姝丽的小妾倒是爱得很,只是爱得心肝肉地叫,说送走就送走了。
可怜那小妾哭得梨花带雨也没能挽回她心如铁石的王郎,就这样哭着被送走了。
他爱谁呢?他只爱他自己。
王静烟出神地想。
“他又在摔东西了!阿母,你快去避一避,免得他出来还要拿你撒气!”二儿子王获从太学下学回来了,一进门就看到父亲老毛病又犯了,他咬牙切齿地看了父亲的房门一眼,扶着母亲就往其他地方躲。
王获扶着母亲,看着小脸都哭花了的幼弟,想到人前君子人后恶魔的父亲,还有懦弱的大哥,心中叛逆的火苗越烧越旺。
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带母亲和弟弟逃离这片地狱。
*
八月己丑,早朝
这是董贤第一次参加朝会,之前他都是挂着内朝官的头衔在天禄阁校书。
他早上天还没亮就爬起来,还不到卯时就到达了宫门外,和众位朝官一起等待宫门打开。
卯时,未央宫大门打开了,官员们都袖手趋步地向未央宫前殿的方向走去。
这段路非常漫长,但是大家都很安静,只低头走路。
好不容易到了前殿的高台前,众人一级一级拾阶而上,陆陆续续到达了前殿大门。
随着礼官悠长的提示声,众人脱履解剑,趋步上殿。
待到天子就位,董贤随百官躬身拜道:“陛下长乐无极——大汉千秋万年——”
早朝,开始了。
百官分别跽坐在大殿两侧,文臣在东,武将在西。
董贤双手持笏,安静地坐在千石官员之列。
忽然,他看到丞相朱博越众而出,奏道:“陛下,新都侯王莽不广尊尊之义,抑贬尊号,亏损孝道,当伏显戮,幸蒙赦令,不宜有爵土,请免为庶人。”
这是在说之前王莽贬低天子亲祖母,和阻止天子给亲人请封一事。
如果丞相朱博的弹劾发生在天子收拢权力之前,那么立刻就会有人站出来反对。
但此时,非但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丞相朱博的弹劾,为王莽说话,反而一个又一个的大臣越众而出,附议起来。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随着董贤的主管上司大司农梁相也出来附议,董贤终于可以出来了。
董贤:“臣附议!”
董贤其实早就按奈不住了,早一日将王莽收拾掉,就早一日安心。
最终,附议者成片,占了整个朝廷的四分之三。
天子刘欣看着一个个站出来附议的大臣,端坐高位,稳如泰山。
他缓缓地扫视过整片朝堂,在董贤的身上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扫视。
他看了那些没有站出来附议的大臣一眼,在心中暗暗记下。
然后他开口了。
“新都侯王莽毕竟是太皇太后的亲属,为太皇太后计,暂且勿免爵,遣就国。”让王莽离开京城,回老家封地去。
这是防备长信宫的太皇太后,毕竟她占着太皇太后之名,若是她为了王莽免爵而放出什么不利于刘欣的风声,后续的处理会很麻烦。
而现在没有免去王莽的爵位,一是可以让太皇太后王政君投鼠忌器,二是可以堵天下儒生的悠悠之口。
毕竟王莽涉及到阻止天子尽孝一事,大汉历来最重孝道,以王莽的所作所为,免为庶人都是轻的,现在只是遣就国,已经非常宽容了。
王莽一事毕,又有数位大臣站出来奏事。
董贤跽坐在席上,忍不住有些发困,因为平时里去天禄阁都是在辰时左右,这天第一次起这么早,而且术业有专攻,有些奏对董贤如同在听天书,只能强打起精神来认真聆听。
毕竟,不管是不是与他有关的事情,凡是能放到早朝上说的,就有必要了解,省得有事发生时两眼一抹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董贤捧着笏板,悄悄用右手掐左手的虎口,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一点。
就在大臣们都渐渐奏报完毕,很久都没有人起来上奏,董贤以为早朝就快要结束时,朝堂中央传来一道声音,振聋发聩,直把董贤震了个激灵。
“臣鲍宣,要奏民不聊生,百姓七亡七死之事!”
嗡——朝堂嘈杂了一刹那,又很快安静下来,众人都看向站在堂中的鲍宣,视线意味不明,很是复杂。
朝堂上下都知道,自元成起,大汉国力衰微,尤其是先帝孝成皇帝年间,更是灾荒四起,各地小规模暴动起义时有发生,但很少有人如此直接地戳破太平景象,直接将元成两朝努力粉饰的假象一击而碎。
鲍宣挺直了腰背,朗声道:“窃见孝成皇帝时,外亲持权,人人牵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贤人路,浊乱天下,奢泰亡度,穷困百姓,是以日蚀且十,彗星四起。”
“国家空虚,用度不足。民流亡,去城郭,盗贼并起,吏为残贼,岁增于前。”
“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
“县官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
“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
“豪强大姓蚕食亡厌,四亡也!”
“苛吏徭役,失农桑时,五亡也!”
“部落鼓鸣,男女遮列,六亡也!”
“盗贼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
“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殴杀,一死也!”
“治狱深刻,二死也!”
“冤陷亡辜,三死也!”
“盗贼横发,四死也!”
“怨雠相残,五死也!”
“岁恶饥饿,六死也!”
“时气疾疫,七死也!”
“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
“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
鲍宣七亡七死一出,有金石掷地之声,振聋发聩,朝堂为之一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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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完毕,我真的一滴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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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鲍宣的“七亡七死”奏疏,引用自《汉书》。
第一次看到鲍宣著名的“七亡七死”奏疏,是在看汉朝记录片的时候,好像是《大汉帝国的兴衰》,又好像是《帝陵》,时日久远有点忘了,但当时的震撼还留在心里,每次重读《汉书》,看到这一部分,总是心潮涌动,鼻酸眼湿。
最底层的人真的太苦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