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澄同人]棺木为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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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挂在檐头，蓝家大宅的门从里边儿吱嘎一声打开了。墙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夜里也有些起风了。那门里边出来三个家仆，抖瑟地裹紧了粗布衣，站在路口探头探脑。

　　倒是和门外的那一排柳相得益彰。

　　迎风飘扬的柳。歪歪扭扭的人。

　　“你说这启仁老爷还来不来，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到。”一个家仆往手心里哈着气道，双手抖得像个筛子。

　　“可不。我方才晚饭就吃了一个馒头，现在饿得慌……”另一个家仆靠着柳树无精打采地说。

　　“要我说啊，这启仁老爷平时也不大回宗家来，莫不是，是和青蘅老爷有矛盾……”剩下的那个家仆生怕被其他两个冷落，连忙插了嘴。

　　他背后的柳树在风中晃来晃去，就像一个摇头摆脑的人。柳枝啪啪响，把他吓了一跳。他那“矛盾”二字一脱口，自个儿也把自个儿吓了一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也只好硬着头皮
　　往下了：“启仁老爷对这蓝涣公子……”

　　“你可别乱说话。涣公子打小起的字听说就是启仁老爷教的。这方圆十里可没几个比得上启仁老爷那字的，狂草呢。”最先开口的那个家仆摆了摆手，气也不哈了，就像是听到什么忌讳的东西。他的手还在抖，可分明是兴奋地在抖。

　　“就是啊，启仁老爷这趟回来可是来救涣公子的命的。”靠柳的家仆也忽地来了点精神，附和道。

　　插话的家仆见那两人不信他又嗷嗷待哺的样儿，偏不想说下去了。他神色暧昧地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兄弟，你们这就有所不知了，一看就是新来的。启仁老爷是这方圆十里唯一的私塾先生不假，可他那字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欣赏的。启仁老爷回来是为了救命不假，可涣公子的这命啊，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救的，这病根儿……”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渐近了。

　　定睛一看，来的正是蓝启仁的那驾车。

　　马车外面挂着两个灯笼，灯笼上的那两个“蓝”字草书明明晃晃。那字一笔一钩纠缠在一起，一看就是读书人写的。方圆十里只得那一位。蓝启仁的车外头还挂着一个老旧的木书箱，里头那把铜戒尺在月光下寒寒闪闪的。

　　三个家仆连忙住了口，小跑步地迎了上去。

　　月下马车来，屏息又凝神。
　　不敢高声话，恐惊天上人。

　　只是那天上的神仙是不会为这凡间的俗事伤神的。为这些俗事伤神的，只得那凡间的俗人罢了。生老病死，吃喝拉撒。情情爱爱，你侬我侬。

　　车夫吁停了马，却是那藏了金子在衣兜里的仆役先踉跄着下了车来。蹲在路边柳树下呕吐不止，捂着肚子一副难受模样。

　　私塾先生随后也下了车，脸色冻若寒铁。

　　“启仁老爷，他这是怎么了？”一个家仆指着那仆役问。

　　“刚在车上还没到呢，他就说肚子疼。”私塾先生冷着声音道，看了眼路旁的柳，“上次来，可没这些树。”

　　另一个家仆满脸堆笑：“涣公子不是病了嘛，这树吉利，京城那边的道士来做过法。‘柳’作‘留’，这是要留住涣公子的命呐！”

　　“兄长老搞这一套，好好的郎中不请，请些邪魔外道。”私塾先生嘲道。

　　第三个家仆上前拍着那仆役的背，帮那人理顺了气。看那家伙吐得难受的很，都是做工的，他也不好受，就说：“启仁老爷啊，要是药石有用，谁愿意去请道士呢？这世道要是有闲钱又请郎中又请道士，谁不愿意去请郎中呢？”

　　蓝启仁哼了一声，也不继续挖苦了。他的行囊里装着救命的钱。只有蓝涣公子的命能留住，这蓝氏的宗家才不会衰落。只有蓝氏宗家不衰落，他眼前的这些家仆才能有长久的饭吃。眼下，他就是这些人的救世菩萨。

　　“我进去看他，带路罢。”蓝启仁说。

　　“那这吐的人怎么办？”正在给那私吞金子的仆役拍背的家仆忙不迭地说。

　　“等他独个吐完了再让他进府罢。”蓝启仁皱着眉头说。

　　夜黑风高。那仆役扶着柳树吐得昏天黑地、虚脱无力。他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苦水酸水一股脑往喉咙上涌，一边吐还一边掉眼泪。泪眼朦胧中，他忽看见一只独眼的黑狗蹲在地上，然后，他看到了一只靴。他抬了头，有个杏目的公子站在那柳旁。紫衣轻袍。

　　“莫家的那个道士倒是有几把刷子，把现形符和杀魂符用自己的血画到这柳树上。也是费心了。”那公子自言自语道。他将手覆在了那树干上，一个暗红色的符咒便现了出来，爬满了那柳树的枝丫。他指尖轻轻一抹，那符咒便像齑粉一样消散了。

　　“只可惜我没有肉身也并非鬼魄。”他眼角余光睨到那仆役身上，本该是很好看的眼睛带着点冷意，“你嘛，便先休息一会儿。就当是你偷钱的惩罚。”

　　那仆役的嘴角挂着口水喇子，他喉咙里还未发出一个字的音，就觉天灵盖上有光沉沉一闪。像金子一样的闪。他的一双眼皮耷拉着往下坠，“砰”的一声就整个人倒在地上。

　　那公子对那黑狗说：“黑黑，你把那锭金子叼出来，藏在安全的地方。”

　　那叫“黑黑”的黑狗似是听懂了那紫衣公子说话，它跳到了那仆役身旁，左右撕咬着那仆役的衣兜。那贪财的仆役就是晕了过去手也护着那衣兜不放，那金子更是隐在了那衣兜的最里层。黑狗嘴里噗嗤噗嗤冒着热气，在那月色下森牙白白，若是胆子小的人看见了，必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可那紫衣公子虽看着年岁不大，却毫无惧色。那句“黑黑”仿佛就是志怪野史中的梦呓鬼语，在那夜色中也怆然可怖起来。

　　仆役的衣兜终于被那狗咬开了。

　　独眼的黑狗跑到了紫衣公子的腿边，围着那公子转悠，摇尾乞怜似的。一锭黄灿灿的金子正叼在了狗嘴里。

　　紫衣公子自知没有肉身，他弯下腰，对那黑狗说：“现在你要蹭我也蹭不得了。我附在这金子上，早就没了人的身。”他直起了腰，看向那蓝家的大宅，又道：“若是有人将死，我或许可以借他的肉身一用。”

　　风吹动着柳枝，那公子皱了皱眉：“这家的少爷活不过这月了。”他声音平平淡淡，就像一滩死水。

　　生老病死。人的造化总由不得人。老来如欠命，病来如山倒，欠了人情、倒了家财。

　　可这世间俗人，看着一个还未咽气的人去死总是煎熬。人情欠了便罢，这世还不完还有下世。钱财散了也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蓝启仁的手捂了下那蓝涣公子的额头，说：“这额头还有些烫。”他转过头看了青蘅老爷一眼，“人虽醒了，可在床上坐着又不说话，跟睡着也没什么分别。”

　　青蘅老爷正在缓缓吹凉一碗黑色汤汁，汤汁一圈一圈地泛着涟漪。他穿着绣着云纹野鹤图案的宽袖衣袍，不甚焦虑。“阿涣前日才醒，醒了就又中了风寒。”他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在说蓝庄的集市上今日又有枇杷卖，三文钱一斤。

　　私塾先生看了眼青蘅老爷手里的药汤，说：“你这给他喝的是什么东西？”

　　青蘅老爷笑了一下，说：“京城那边的道士开的方子。”

　　私塾先生大怒：“你的钱都花在这上头了。这小子的病能治好才奇了怪！”他忍着自己兄长这副不经世事的态度忍了二十年。本想着那人成家生子后便会好转，没曾想有些事是骨子里寄生的——改不了。

　　那蓝涣公子气若游丝，脸色苍白，不知怎地又咳嗽了起来。

　　私塾先生也不好再发作了。他这兄长和侄子，骨子里大抵是一类人。

　　生便生，死便死。消极得很。痛苦和磨折留给别人，自己闲云野鹤来去自由。

　　一大一小。好好好。真是自由。

　　私塾先生冷笑了一声，对那青蘅老爷说：“你可别忘了，阿涣的娘是为什么死的。”

　　青蘅老爷端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他把那碗放在了桌上，一时之间就那样在那呆愣着，仿佛做什么动作都是掩饰。掩饰他那伪装的自由。他衣上的云纹野鹤也哀戚了起来。

　　他不自由。

　　“叔父，咳咳……”那蓝涣公子突然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像是在病中耗光了气力，“父亲也不想的……别……”

　　别说了。

　　他这一开口又咳嗽了起来。他咳得狠了，让人心里揪着。在这小小的卧房内，人心都是肉长的。恻隐哀戚，磨折悲痛，凡间的俗人大抵难逃开去。

　　蓝启仁连忙又坐回了床边，给那久病的公子捶背疏气。他这时才显露出做为长辈的和蔼一面。私塾先生想到那蓝涣公子小时候，缠着他让他教他写字时的情景。

　　“叔父，涣为何要习字？”

　　当时他说：“只有习字，你才能进京赶考。你只有金榜题名，才能入仕为官。你只有加官进爵，才能光宗耀祖。”

　　“像父亲一样么？可父亲也未曾光宗耀祖。叔父你也未曾……”

　　当时私塾先生心下隐约一跳，忽地不想回答那蓝涣公子的问题。更准确的说，他不想回忆那未能“光宗耀祖”的小小悲伤。他永远是和蔼慈悲的，就像如今，带着这些钱来救他侄子的命。无缘无由，只是因为他是他的侄子。

　　“今日也不早了。你就先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私塾先生结束了对话，他让蓝涣公子早些安睡，又把他那不谙世事的兄长推出了房门外。他转身，看见了那碗不知为何物的汤药，孤零零、冷清清地摆在案上，心下越发烦躁。

　　“咚——”那药碗破碎的声音在黑夜里是如此刺耳。

　　那声音响罢了后，那私塾先生也离去了。

　　蓝涣公子躺是躺下了，可他并未睡着。他听见那药碗被他叔父砸在地上，仿佛能看见那黑色的汤汁流泄出来，淌开一朵水花。他眼睛是睁着的，但他只能看见榻的上方白色的床帘，明彻的月光也逃不进来了。

　　他阖上了眼。四肢无力无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大限将至。直到他感到一个压感，压着他的四肢。一阵清幽的莲香若有若无。有人的手指覆上他的手，冰凉的体温纠缠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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