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十和皇帝陛下

　　大清早，上京城城门戒严，出入都要严密查探。静湖的湖水被官府的船只打捞了个遍，岸边的百姓不明就里，也不敢随意靠近。

　　城门口马厩，一匹老马被重兵把守，惫懒地跪伏着。

　　听说是当今圣上的胞弟裕王游湖时遇刺，正在缉拿跳船的刺客。

　　呵呵，裕王吗？
　　郎十埋下头，呼噜噜把桌上的面汤喝完，麻利地抹嘴，倒也是十分满足。

　　现如今想出上京城难呐，手头上的钱又快不够了，得想个安生的法子，等事态过去再说。

　　这样想着，身后又穿梭过一列正在搜查的官兵，挨家挨户闯门，却独独漏了巷口面摊上坐着的郎十本人。
　　倒也不是他不怕被抓，只是那画像上的自己，实在跟现实差距太大。

　　估计也是，郎十刚到上京便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后头还抹了一脸泥，就更不用说看到原貌了。

　　这般想着，他也就安心了。想必除非那位本人出马，不然还真没人能认出他。

　　“话说咱这大上京城，什么最让那外头人垂涎？那铁定是美味到神仙都要下凡来尝尝的上京名菜——白夜醋鱼了！”
　　啪！竹板一拍，上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最热闹的繁玉楼，一位说书先生就上任了。

　　“那鱼，可不是一般的鱼。据说发现这道名菜的，便是我朝的开国皇帝——周雍帝。据说，周雍帝即将登基前，一夜突然有得道仙人入梦，那仙人垂钓于一湖。周雍帝看仙人四周仙气环绕，必从天上来，便以礼静候，梦境中一等便是数年。又等了不知多久，水面如沸腾般，涌动异常，周雍帝大惊。只见仙人轻轻一收，鱼钩上，竟钓着了一条纯白活鱼，鳞如银甲，尾如弓羽。仙人赏识周雍帝的才干，恒心，将活鱼相赠。待周雍帝从梦境中醒来，听得臣子说，上京城突现一湖碧水，周雍帝有感，便给这湖取名‘静湖’，这湖里的鱼，便是白鱼。”

　　“这白鱼，鱼肉最是鲜嫩，挑选出夏季肥美的白鱼，便是白夜醋鱼最重要的食材。那夜醋，原先是皇宫里的御厨研究的独有配方，后来周雍帝感念百姓，让其将配方流传至民间，偏是配这白鱼最为美味，鱼肉色泽清白，口感十分嫩滑，入口即化，味道鲜美，淋上醋汁，大火烧至入味后，酸甜可口，回味亦浓……”

　　这一天，繁玉楼的一道新菜——白夜醋鱼，一下子就火了。

　　讲完一篇美食杂记，郎十坐在大堂角落里喝茶休憩，面前便是空了两盘子的白夜醋鱼，更别说原先还摆着的几道镇店名品。
　　掌柜又凑过来，吩咐着小二把两道大菜放下：“十爷，这两道菜您也尝一尝，看看下一场能不能也带着提两句。保管好吃！”

　　郎十也不客气：“掌柜，您这店的菜，味道真是一绝，来上京，到您的店里吃饭，就来对了！您放心，我先尝，等会儿肯定好好说。”

　　门口迎宾的小童突然从堂中急匆匆穿过来，在掌柜耳旁轻声说了两句，掌柜的神情立刻变了，招呼郎十不及，直接也往楼外走。

　　看来是有贵客到啊。这般想着，郎十慢悠悠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细细品尝。

　　正享受间，掌柜已亲自带着几位前往二楼上等厢房，一路上毕恭毕敬，额上直冒冷汗。
　　本来人流热闹的大堂，此时莫名安静下来，小二一桌桌低声说了什么，原本说笑的众人，不约而同埋头结账往外走，均是一声不吭。

　　郎十恰好坐在视线的死角，倒也没看清贵客的模样。

　　“听说你们楼里新来了位说书先生？”二楼对面的廊道上，有人问道，语气稍显傲慢。

　　掌柜弯低腰，恭恭敬敬地回：“是，是，裕王爷，新来的说书先生名叫郎十，就在楼下候场，可要小人唤来给二位爷解个闷？”

　　傲慢的声音又响起来：“指给我看看是哪个？要是长得丑，可别来污了我兄长的眼！”

　　郎十忍不住皱皱眉，顺着声音朝上头望去，不近不远两个人，后头跟着好几个仆从，侍卫，已经站满了楼梯。

　　和裕王的视线一对，郎十才反应过来情况。
　　兄长？裕王？
　　那那个背对着的岂不是？

　　郎十暗暗倒抽一口冷气，强自镇静下来，立刻起身，双手握拳相抱，冲着楼上弯下身子行礼，务必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

　　“哟，模样还算周正。”裕王折扇打开，儒雅地扇了两下，朝另一边说道：“兄长，您今日午膳都无甚胃口，听说这繁玉楼说书先生的美食杂记，能让人听得胃口大开，可要试试。”

　　话落，一道视线转到了郎十身上，冰一般，令他浑身紧绷起来。

　　仿佛凝视许久，郎十的脑袋越来越低，那人终于发话了：
　　“那就试试吧。”

　　郎十立刻剧烈地咳起来，一声声，仿佛要咳出五脏一般，咳到整个人缩成一团，跪坐在地上。

　　裕王正要呵斥，转眼就看到——向来雷打不动，神色不为外物动容分毫的皇兄，此刻居然皱眉了。
　　心里头立刻涌上来一种极为不妙的感受。

　　“小人……”郎十一边咳，一边捶着胸口很努力地说话，“小人突染重疾，怕是……怕是说不了……”

　　“抬头。”
　　似是死亡通知书一样的命令，郎十缩得更紧了，装作无力的样子伏在地上。

　　裕王向后头人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往郎十这边走来。

　　变故就在此刻突然发生。
　　原本还在咳的说书先生，跟猴子似的，咻一下，钻进了正在往外撤的人群中，直奔门口。

　　“追。”
　　发布命令的，自然是最大的债主。

　　而追过来的，却是债主底下自己的人马。裕王震惊地看着几个暗卫突然从后头蹿出来，一下子超过了自己带的侍卫，朝人群里追去。

　　郎十感觉整个脑袋要炸了一般，危机感爆满，他当机立断，在人群中压低身子，悄然往前钻。

　　好不容易钻到门口，正要起身狂冲出去，前头早已站着一人，牢牢挡住了他。
　　正是昨日那车夫。

　　一回神，几个同样一身漆黑的人也都侯在身后。

　　被拎进厢房的那一刻，郎十的内心无疑是绝望的。
　　但天无绝人之路不是，总要给他个垂死挣扎的机会。做个示范就是：“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竟然是裕王爷，不小心轻薄了您！求您绕过小人吧！”

　　搭配上最为恭敬哀怜的表情，效果能翻倍许多。
　　正要喝茶的人，杯子扣在半空中一顿；已经喝下一口茶压惊的裕王本人，一口茶喷了出来，擦都来不及就指着郎十怒骂：
　　“放肆，你说你轻薄的是谁？！本王是你能轻薄的……”

　　一旁冷冷的目光直射过来，裕王一句话彻底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憋红了一张脸后，硬是改口：“果然是你这狂徒，昨夜居然敢扰了裕王游湖的兴致，来人，拖下去……”

　　“慢。”
　　一个字适时堵住了郎十即将脱口而出的哀嚎，所有目光集中在了那位真正掌着生杀大权的人。

　　“先说一段。”
　　那人的眼神逼视而来，郎十立刻低下头——直面圣颜可是大不敬啊。

　　郎十磕磕巴巴起来：“说？说……什么？”

　　裕王也惊疑地看过来，毕竟他以为，杀了这狂徒也是兄长的本意。

　　“既然好酒，好在哪。”
　　上方的人似是将指搭在杯沿，轻轻敲了两下，传来细微沉闷的响声。

　　昨晚的一幕幕，此时从脑袋里突然全涌上来了，郎十的脸色一下子发白，一下子涨红，特别好看。
　　亏得他特意将错就错，把昨夜画舫上的误会就当做是同裕王碰上的，罪名怎样说都还有回环的余地。现在这问题一问，这不是直接认了他识得他的身份？

　　郎十心里百转千回，突然一闪而过十年前的淮齐战场上，这人从高地的銮驾上俯视下方，看不清神色，明黄的盔甲在边境的风沙尘土之中，也格外显眼。
　　而他，在数万列队的军奴中，拿着都快卷了刃的长刀，替淮国预备的精锐之师开道。

　　咬咬牙，郎十沉声回复：“那酒初尝，桃花香冽，清甜醇厚，酒味绵长，似乎没什么劲头；可下一刻回味过来，才觉着稍有辛辣，回甘更是上头，酒香直抵肺腑，入肠而过，令人微醺，浑身绵软；想必这酒后劲十足，若非只是浅尝，小人一落水，就该因为醉酒被淹死了。”

　　话一说完，郎十这才意识到，这位至尊，才智非一般人能比，武艺更是精修，也算是个高手才是，昨个儿怎么就这么容易被自己扯上，现在想来，或许就是这酒喝的罢……

　　不明就里的裕王在一旁暗暗抿抿嘴，一时觉着自己渴了，却是不愿意碰桌上的茶盏，很想问郎十这是什么酒，觑了眼身旁，还是按捺下来。

　　杯上的敲击声渐息，郎十忍不住屏气。
　　“可知酒名？”

　　“小人怎会知道，请贵人恕罪罢，尝来当是桃花酿，酒曲也定是上品。”
　　话落，满室寂静。

　　待敲击声彻底停下来，恍惚间，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终于发话了：“拖下去。”

　　边上立刻有人扯起郎十，他脑子里一根弦倏地就崩断了。
　　“既有佳酿，怎能不配美食？！小的虽不知是什么酒，但定然知道怎么让这酒品来更有趣味！”

　　郎十破音一般的嚎叫，换来对方丝毫不为所动的神色。
　　往前跪爬几步，一把扒住桌角。“这酒只能说是尚可，小人可加一味，保证佳酿天成！”

　　高坐着的那位这才稍稍抬了抬手。
　　手上的力道顿时松了，郎十才降低了音量。
　　“这酒虽好，但花香味还是过了，若是再减几分，配上小人的独创，定然酒味更上一层。”

　　寒凉的眸子半合，定在跪着的人身上，眼底划过深思，似在考量这人所说真假。
　　“要多久？”

　　果然是爱酒之人。
　　郎十这才松了口气，答：“最多一个月，小人必定给您奉上。”

　　上头又传来茶盏轻碰的声响，郎十这才留意到茶香，梓州特产的上好鹿针，炒制后色泽浅白，形似银针，泡三片刻后口感最佳。

　　一会儿，茶盏放下。
　　“此人就放在你裕王府，好生看着。”

　　裕王忙起身，应是，偷偷打量郎十，今天意外太多，如今倒也见怪不怪了，也不过在心底给跪着的人默默记上一笔。
　　他给下面侍卫吩咐了把人带回去，回过身问询：“兄长可要用膳？”

　　那人却冲着快被带到门口的郎十问：“你方才所说，美食配佳酿？”

　　郎十一下子反应过来，又连声答：“对，凉酒最配白鱼，繁玉楼的新菜，白夜醋鱼再合适不过。”

　　“那便尝尝。”
　　这边轻悠悠一句话，立刻就有人给安排上菜了，一直在旁毫无存在感的侍从，几个有序地压身上前，净手，摆玉盏，布银筷，琉璃盘，一张桌子一下子拾掇得满满当当。

　　郎十好不容易被放出来，虽然后头还有两侍卫虎视眈眈盯着，可还是松快下来。
　　即便今天冤家路窄，这会儿也算是劫后余生，是该值得庆祝。

　　候在大堂急得团团转的掌柜，见他总算平安下来了，正要凑上去，就被侍卫吓退。
　　“掌柜，是被我牵连了。”郎十隔几步揖身。

　　掌柜哪敢计较，登时摆手：“别，别，是我这里有眼不识泰山，十爷可别跟我小生意计较。”

　　郎十旧袍子一抖，抖出几块铜板，递过去：“今天差点儿给您招来祸，怎还敢计较？只是今天的工钱，可否结算成两壶红杏酒，不够的我这里几块铜板权做押金，赊个帐可好？”

　　“不敢！不敢！”掌柜两手哆嗦更厉害，立刻叫人去提酒，赊账什么的直接做免。
　　一时两人今日均有惊心动魄之感，想来也是感慨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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