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不逍遥

　　“老师，得道是什么感觉？”
　　“得道之时，自有感觉；未能得道，无法说明，说也无用。感觉，惟有自知。”
　　“您得道没有？”
　　“在学，在修。”
　　“孔子的道跟老子的道一样吗？”
　　“道，唯一，而化用不同。不过，孔子奉天命所立的，乃是人道；老子不限于人道。”
　　“开悟跟明心见性一样吗？”
　　“唯有明心见性，然后才能开悟。”
　　“明心见性是什么？”
　　“学习而能心正，可谓明心；尽心而能止于至善，可谓见性。”
　　“修道者需要无所不知吗？人脑怎么可能记住那么多知识？”
　　“仅凭记忆，犹如藏书阁的储存；驳杂广泛，有自定之‘一’而贯通，可谓杂家之大家；惟有以‘道’所生之‘一’自然贯通，然后可以无所不通。”*
　　清晨，白雾邈邈中，远远传来问答。
　　一名弟子驻足而立，似在沉思。
　　她身穿灰蓝色的外门弟子服，年岁尚幼，身量未足，侧颜秀美，唇色浅淡得仿佛薄樱，雪肤冰肌，整个人像是从这山间云雾中化形而出的一般。
　　“阿瑶，快走罢？”一声轻唤，带着不忍打扰的小心翼翼。
　　她抬头看向身侧，终于露出真容。
　　弯眉似月，灿眸如星。
　　容色极盛，既有海棠春睡之艳，又有草木葳蕤之柔；几让人心折。
　　粗衣布鞋，未有矫饰，气度坦荡，神情温和，一如松竹般清新俊逸，且暗蕴木樨温厚之芳德；却是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啊，多谢惜缘提醒。”声音亦如夏日清泉一般，质粹无杂。
　　赵瑶恍然回神，歉意地看着洛惜缘，随手提了提身侧的粗布书袋，“那我们快些走吧。”
　　洛惜缘，也就是之前的洛小少女，本是看着她发呆，闻言红着脸胡乱点点头。
　　洛小少女经过一番家破人亡的大变，闺中本名已不足为外人道也，“惜缘”二字是有感一路飘零，自行改名。与赵瑶相认后，二人都未取字，故而以名互称。
　　直到两人走远，周围众人才暗暗舒了口气：可算看到新入门的小师妹了，果然名不虚传，真个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好在是外门弟子，或可交往一二。
　　众人散去后，角落处，一个身着淡蓝色内门弟子服的少年缓步而出，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色白皙，腰间佩一块羊脂玉。
　　身侧的同门道：“顾师兄，那就是‘十登天梯’的赵瑶。都传，她容貌排得进门内前十。”
　　顾北道看着那离去的倩影，饶是向来目下无尘的他，也不由得微微动容。
　　随后，他微微摇头，道：“区区村野之女，也堪与天娇相提并论？宗内风气太浮。”
　　同门道：“虽则红颜枯骨、皮囊乃是外物，但是诸位同门还未到勘破虚妄的境界，见悦目之色便心生欢喜，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顾北道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背后议论，赵瑶一概不知，与洛惜缘略略加快了步伐，按时赶到了丹阳峰下的广场。
　　今天乃是“迎圣大典”，除了值守各处的弟子，全宗上下，不论内外门，皆到此处集合，迎请圣人。
　　洛惜缘乃是天一峰弟子，赵瑶还未分峰，暂居外门弟子学习的自然峰。到了广场，洛惜缘把赵瑶领到自然峰所在的方阵后，两人便不得不分开了。
　　此地四周焚香，细烟袅袅，人群熙攘，人与人挨得极近。此时天色尚未分明，大典还早，周围同门弟子时有嬉笑打闹，不时有人突破社交距离，赵瑶有些不适。
　　她将注意力放到周围环境上，发现此地灵气浓郁至极，还有几丝说不清的清气，是从未接触过的。甫一接触，便觉得心脏处那无时不刻存在的酷烈麻痹之感缓解许多。
　　莫非这就是“仙气”？
　　可惜那清气太稀少，几乎触之即散，赵瑶也不强求，抓紧吸收灵气。《鱼羽浮游诀》静静在她体内运行，呼吸吐纳间，修为便猛涨了一截。
　　怪不得人人都想进内门。
　　再看排在前面的内门弟子处，一片清净，长幼分立，秩序井然，皆安静地垂首肃立，身着淡蓝内门弟子服。
　　两侧有身着其他颜色弟子服的，乃是随本门师长前来观礼的各宗门核心弟子，亦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惊不扰，翩然有致。
　　这些精英弟子，皆是气度不俗。
　　前方高台处，几位少年少女，头戴莲花冠，身着月白底鎏金纹的华服，各执乐器。
　　沿着两侧的阶梯再往上，是山顶观礼台。上面情形似被法术遮挡，看不清楚。
　　赵瑶不再关注，站着吐纳修炼起来。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渐亮，师兄师姐们过来召集众人，肃静场面。弟子们连忙站好，场面一时静了下来。
　　站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四周隐隐响起悠扬古朴的法乐。
　　高台处，为首的少年面容清朗、气度高华，立于一列繁复的青铜编钟前，神情庄严而肃穆。
　　宽大的衣袖以绕过后颈的一段朱红绸带束起，露出少年清瘦遒劲的双手。他执一对精致的木锤，轻轻敲击。
　　瞬间，音波无形荡开，众弟子皆是神色一凝。
　　赵瑶身处其中，亦被波及，面上平静，泯然众人。
　　恰在此时，一声清啼划破天际，红日初升。霞光万千中，一只流光溢彩的彩凤翩然而来，飞掠山顶和高台，又朝广场滑翔而来。
　　彩凤上端坐着一位衣饰繁复的少女。她杏眼檀口，微带笑意，周身笼罩在金光之中，白皙的小手稳稳拉着五色金蚕丝织就的柔软丝绳，姿态闲适优雅，恍若神人。
　　弟子们不禁发出惊呼，面带欣喜地仰望。
　　“是圣人！”
　　“是彩凤！”
　　脉在天机，气在蜀山。道祖赵真飞升后，原天机宗一分为二，为天机、蜀山。天机有青龙、白虎，蜀山有朱雀、玄武。天机宗无朱雀，常以彩凤代之。
　　又是一声清啼，彩凤似是十分欢喜，骤然旋身，振翅烈烈，掀起一阵风，几片漂亮的羽毛悠悠飘落。
　　闪烁着宝石光泽的羽毛在眼前落下，众人伸手去争抢，引发了小小的喧哗，周围的师长出面喝止，场面很快平息。却无人看到脸色苍白的十二公主。
　　清澈友善的眸子在眼前闪过，赵瑶下意识伸手，低声喊道：“稳住——”
　　下一息，彩凤行速缓了下来，携风而上，拖着长长的绚丽尾羽迤逦而去。
　　众人爆发出阵阵喝彩，将赵瑶的声音淹没。
　　杨芸熙紧紧抓住五彩绳，稳住了身体，脸上闪过一瞬郁愤，快得像是错觉。
　　赵瑶有些疑惑，收回了伸出的手臂。
　　当彩凤载着圣人往山顶而去之时，山顶传来一道肃穆的祝诵：
　　“天机宗恭迎圣人。愿圣人道法自然，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众弟子皆跪地拜服，口中跟着诵念。
　　“愿圣人道法自然，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十二公主端坐于彩凤之上，道：“善。”
　　随后，一紧五彩绳，彩凤伏地，在身旁少年的搀扶下，她姿态优雅地下了彩凤。
　　彩凤清啼一声，直上青云，往云深处的梧桐林而去。
　　接下来，又是一段长长的祝祷辞。
　　法乐绵绵，道香缕缕，那山顶传来的祝祷，醇厚中正，涤荡人心。
　　祝祷结束，已是旭日高升。
　　那醇厚中正的声音道：“坐。”
　　众弟子即听令，席地而坐，其间鸦雀无声，未有嘈杂——到底是大宗门弟子，早早被师兄师姐耳提面命，不可堕了天机清名。大场面上，无人敢再轻慢，亦不肯错过聆听训导的机会。
　　四散控场的年长弟子们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
　　跟着便是聆听蜀山来观礼的掌教长老讲道。
　　众弟子纷纷打起了精神。
　　天机和蜀山同出一源，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二者渊源颇深、关系复杂，说不上“相爱相杀”那么如胶似漆，也不是“想看两相厌”的冷淡决绝，彼此之间互不相让，却友好往来。
　　饶是如此，蜀山掌教长老讲道，哪怕是内门弟子也不是能经常受教的。
　　天机蜀山中，依职责不同，分为讲座长老、执律长老、执安长老、掌教长老、太上长老，这些长老几乎都是本教弟子出身。
　　另特设客卿长老一职，供奉非本教弟子出身的长老。
　　讲座长老负责日常授课答疑，这也是众弟子日常接触的师长。
　　太上长老则非大乘期以上不能担此供奉。
　　修道者修为从低到高为九个境界：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大乘、渡劫。
　　渡劫大能乃是半步仙人，轻易不再出世，以免牵扯因果。因此，大乘期便堪称本界战力天花板。这样的强者，除非亲传弟子，寻常人一面难得，更别说受教了。
　　在太上长老之下，就是掌教长老了。掌教长老中择一为掌门，与众掌教长□□同负责教内事物。
　　在当今大乘期皆闭关不出的现在，掌教长老即为弟子们能见到的最强者。
　　加上赵真“九姓不可为掌门”的训令，历代掌门皆出自二等世家以下。若真是蜀山掌门前来，众位弟子或许还没有这般激动。
　　以天机与蜀山关系，来的不是掌门，那必定是蜀山“四大家”出身的掌教长老了。
　　一等世家的强者，怎能不让人心生仰慕？
　　赵瑶静静听着蜀山长老讲道。
　　他讲道的题目是《贺圣说》。
　　他讲，人族初立，而有别于禽兽，便是因为人族奉“道”而行。
　　禽兽见水火，避趋之；人族不然，截道引水、覆土灭火。禽兽见路而逃；人族却改天换地，似逆天地而行。何以人族存活于鸿蒙，又壮大于洪荒？
　　曰：禽兽见路而逃，路非“道”；逆天地而行而合道，亦因路非“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亦不仁，以天地为刍狗。”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众人止不住地惊讶，甚至有些惊恐，惶惶不安。
　　要知道，在场的众人，除了天机宗内外门弟子，还有蜀山、春秋书院、昆仑、蓬莱阁乃至合欢宗等等各大小宗门势力的诸长老及核心弟子。
　　赵瑶静静地听着。
　　长老接着讲，眼下诸修道者之中，占卜之风不绝。遇事犹疑，却不自行决断，笃信占卜，“身家性命系于孔方”。
　　可叹修道者笑世人庸碌，以“钱”、“权”为要，却不知自己以“卜”为要，趋利避害，苟且以偷生，与禽兽蝼蚁无异，“几无道骨”。
　　字字句句，堪称针砭入骨。
　　赵瑶凝神听着，若有所思。
　　末了，蜀山长老话音一转，遥想当年圣人赵真，重开登仙路，乃是依“道”而行。现在又一圣人现世，灵元界中兴有望，实乃幸事。愿圣人道法恒长，长久护佑灵元界之大安。
　　众弟子心神激荡，却又仿佛醍醐灌顶，似惊似喜，似迷似明。连后面各方大能的致辞，亦听得过耳不入心。
　　然而不待他们想明白，迎圣大典已结束，不知不觉间，一上午已经过去了。众弟子不觉，赵瑶却隐隐觉得，这恐怕是一场大变的前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