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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异域风月同
花娘似笑非笑道:“好了妈妈,这些咬文嚼字的话很不必提。将那好酒好菜整治一桌送来,让公子松快松快才是正理。”
“乖女说得是,老身糊涂了。”
老妇笑呵呵应下,吩咐身后一个小女孩去通知厨房,小女孩伶俐地小跑着去了。
小院不大,花娘腰身款款,将主仆二人迎入闺房。
一开门,便是媚香袭来。
“阿嚏。”赵瑶五感灵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花娘笑了,倒显得多了两分人气,眼角点的一抹泪痣有着妩媚风情。
卫颖强自镇定,抬步进去,道:“便叫小厮进来服侍,怎可劳动姑娘?”
他看着严肃,实则不过十五岁的少年,此次也是初次带人出远门历练,平日极少涉足风月场所,更别提与花娘搭讪对话。与花娘的对答,皆是阿瑶提点于他。
花娘听了这话,心下倒是有几分欢喜,起意逗趣道:“这小娃娃脸嫩,倒是怕他服侍不好公子。”
卫颖正愁该怎么对答,却听扮做小厮的阿瑶清清爽爽地道:“回娘子的话,穷人孩子早当家,别看小人这样,已在公子身边当了三年差了。小的力气大,还会耍把式逗乐子。”说完,便灵活地翻了个跟头,越过门槛,进了屋子。
花娘忍俊不禁,以帕掩面。
卫颖则全没想到那仙灵一般的人物,扮起小厮来竟如此……呃,如此清新脱俗。
花娘心情好,也不在意这位卫公子拘谨,自抱了琵琶来献唱。
她名声不显,弹奏技巧也平庸。难得她也无意炫技,说是献唱,倒是自娱多些。温软的小调在这昏暗暧昧的夜中吱呀断续,却无端让赵瑶想起白翁的《琵琶行》。
酒菜上来了,老妇笑道:“也不知,这一两银子一壶的陈年女儿红,可能合公子心意?”
这便是隐喻花娘身价了。小院里,通常是酒水价格的五倍,即是说,这花娘一晚身价五两。
赵瑶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
老妇忙接过去打开,见是十两银子的银票,登时笑眯了眼,这才道:“那老身便不讨人嫌,这小丫头名小桃,就守在门外,公子有事尽可吩咐。”语气似有暗示。
小女孩瑟缩一下。花娘的琵琶音也滑了一下,随后继续波澜不惊地弹奏。
卫颖道:“倒也不必,我喜清净,只惯小厮服侍。”
老妇一脸和气,“公子放心,必不会有人来搅扰。”随后带着小女孩退了下去。
卫颖这才松了口气,招呼道:“姑娘且歇一歇吧。”
花娘放下琵琶,身姿窈窕缓缓走近。
“公子想玩什么?”她挨着这不解风情的公子坐下,托腮笑问。都说灯下看美人,此刻,她脸上的浓妆被灯光柔化,隐隐显出温婉面目。
她贝齿轻咬,眉眼弯弯,“只怕这小弟看了发羞。”
只见那脸嫩的小厮不语,复又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轻轻巧巧放在桌子上,递到她面前。
花娘一看,见是一张十两面额银票,登时收了笑,坐直了身子,复又垂眸淡淡笑道:“客官要玩什么,但说便是。”
“姑娘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想在此歇息一晚罢了。”赵瑶没再刻意压低声音,女儿家的嗓音让花娘放松了不少。
花娘没接那银票,语气柔婉道:“奴家蒲柳之姿,怎担得如此看重。二位只管歇息便是。”
赵瑶将银票递到花娘手中,“姑娘兰心蕙质,勿要妄自菲薄。深夜叨扰,聊表心意罢了。”
这面嫩小厮说话倒是文质彬彬、颇有情趣,花娘本就于市井中磨出了爽利性子,倒也不惧什么了。
将银票一收,她微微一笑,“奴家什么也不知道。但妈妈可是吩咐了,要服侍好公子的。公子疲乏……奴却不能砸了小院招牌,让妈妈不喜。”
赵瑶知道外面还有人守着,只是远远的,不会扰了客人兴致。
“那有劳姑娘了。”小厮颔首道。
“你这小子,倒是有趣。”
“姑娘谬赞。”
卫颖知道这花娘怕收了银子反惹来祸事,假意推拒,阿瑶则是让她安心。只是后面几句是何意思?为何花娘说“公子疲乏”时,直朝他掩面而笑?阿瑶又为何跟她道“有劳”?
却见那花娘进了内间,走到床前,娇娇叫了一声,当真是千回百转、功力十足。
卫颖先是震惊,随即冷面微红,扭头去看阿瑶。
只见她正拿起桌上的两副碗筷,将端上来的菜品弄乱,看起来像是被人享用过的样子,又抽动桌布,弄洒酒水。
将一切做完,她以袖掩面,打了个哈欠,在桌边坐下,一副万事不挂心的闲适样子。
不多时,花娘收了声。
片刻,门外有女子轻轻问:“公子可要水?”
卫颖被震得有些恍惚,赵瑶抬头看了他一眼。
花娘沙哑着嗓子,娇声道:“去,莫扰了公子清净。”
门外连忙应了声,没了动静。
赵瑶侧耳倾听,确实没人了,于是对花娘道:“有劳了。”
花娘自己倒了一杯白水来喝,闻言莞尔,“有什么。干了十来年的营生,连这也不会,早饿死了。”
“姑娘是个爽利人。有这份心气在,若是出门开店,哪怕卖些水粉胭脂、珠花首饰,想来生意也会红火。”小厮恭维道,却不显得刻意。
花娘心弦一动,眼睫微颤,复又笑开,“时候不早,二位要歇息尽可随意。”
“姑娘自去内间歇息便可,我们就在这外间静坐。”小厮道。
花娘被一语点中心思,却莫名不觉得紧张,这扮做小厮的小姑娘闲话家常一般,让人不由得便心生亲近。
她进了内间,放下隔帘,和衣而眠。虽则如此,外面两个行为颇异的陌生人,她竟一点不担心,真是奇也怪哉。但这几天她也不是头一次遇着奇事儿了。
前几天,她因不肯让恩客沾小桃,使恩客负气离开,受那妈妈拿捏,正心里不痛快,半点不想揽客,便往那僻静处喝西北风。一个叫花一般的老头子,暗中给了她鼓鼓的一个荷包,说是报答她的恩情。
好笑,她一个出身泥淖的残花败柳,仰人鼻息,恩客不过三日没来,便要被逼着来站街迎客。何时竟能施恩于别人了?
她本以为是那老叫花脑子有些问题,不想多纠缠引来那些混子捉弄这老叫花,便接了。回来打开一看,竟是厚厚一叠银票!那银票也给得巧,都是小额银票,不打眼,去兑换也掀不起什么风波。
这笔钱,足够她给自己和小桃赎身,再做点小买卖糊口,还能余下些钱傍身。
她自问性子也算泼辣,人被逼着,总能立得起来。只可恨那赎身银子一年一年地涨,总也攒不够。现在银钱有了,就只差一点:得找个可靠的人帮自己赎身——她是贱籍,没法给自己赎的。
她躺在床上,却无心睡眠,听着外面一片安静,心中暗自计较。
卫颖坐在桌边,起初有些无所适从,见阿瑶已经闭目冥想。自省道:心外无物,可见自己还未悟透。随即宽了心,将这风月之所当做平常。一放松,这才觉出些劳累,于是静下心来调息,倒是有了些许感悟。
赵瑶别无他想。因为每日都是这样过的,无非是赶路、修炼而已。这件事不过一段小插曲,眼下该休息便休息,明日该取剑便取剑。
转眼便到了寅时末,赵瑶生物钟十分规律,从冥想中渐渐撤回思绪,起身活动一二。卫颖也渐渐回神,默默整理一夜所思。
隔帘微掀,花娘穿戴整齐,从内间出来,朝两人盈盈一拜。
她不施粉黛,素颜并不惊艳;许是一夜未眠,眼下黛青,显出几许疲惫;嘴角紧抿,细纹若隐若现。这是一个被岁月带走了很多东西的人,看起来却像个要孤注一掷的赌徒。
卫颖略为讶异,不知这花娘为何如此,下意识看向赵瑶,她脸上仍然波澜不惊。
花娘低声道:“奴家名月娘,苦求无门,今见二位仁义,斗胆相求。”月娘只是艺名,这花街里,倒有大半叫“月娘”的。但她私心里很喜欢“月”这个字,高高挂在天边,皎洁的一轮,简简单单,无忧无虑。
顿了顿,见二人均是认真倾听,暗暗为自己壮了壮胆,她道:“奴想求二位帮奴赎身。”
开了头,她反而没那么紧张,急切地继续道:“不需二位出资,奴自己攒有银钱,只是奴乃贱籍,不能自赎其身。奴愿以一千两银子为报!”
大旱之年,她被父母以二十两银子卖出。起初,她的身价银子是二百两,之后妈妈以各种理由,将价钱涨了又涨,现如今,已是一千两银子。她年老色衰,谁还愿意为她出一千两?
哪怕那日奇遇是祸不是福,她也认了。不挣一挣,对不起自己这烂泥一般的命。
饶是卫颖,也不由得侧目。
他也不是那么不知世事。一千两银子,五十枚下品灵石,于他不过是一块玉、一方砚、一桌酒席,尚嫌简朴;于普通人家,已够十年吃用。
月娘却没看这位扮做主的公子,而是看向那扮做小厮的姑娘。
赵瑶问:“你从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她问得直白,月娘却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有几分欢喜,倒也透露口风道:“奴也不知,忽的有一天,便有个叫花给了奴一只荷包,言是报恩。”说完,她又犹豫,“奴等了几天,没见有人上门讨要。”
赵瑶又问:“可是个老爷子?”
月娘听了,奇道:“姑娘怎知?”
赵瑶心道:我只是随意猜个有线索可依的。抓住人就喊“恩人”,喊完就恨不得塞钱,老爷子这风格强烈的做法,又是这么短的时间间隔、又在高度相关的地点,真是不联想到一起也难。
赵瑶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救过一个小姑娘?”
月娘迷茫。
赵瑶抬手一指花楼那边,两手拇指食指比了个圆。
月娘恍悟,看赵瑶的眼神更加热切。
“原来如此……”月娘有些语无伦次,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我、我只是随手帮她遮掩一二而已……”
那天晚上她送客人出门,回来碰见一个小丫头正钻出那个破洞。见她来,吓了一跳,怯生生的,连话都不会说。谁知客人中途返回,说是忘了东西。
她也不知怎的,不仅没喊花楼来逮这小丫头,反而哄着客人,让那小丫头跑了。后来花楼盘查各小院,她也推做不知。
那小丫头被抓回来,她有意无意将那堵洞的石子踢上一两脚,像是在发泄自己不得意的人生。没想到,那小丫头竟也有胆子再跑,还被救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还想着报什么恩。月娘想。
真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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