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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望
次日早上,容齐神色如常地陪润玉吃早点。他亲自给玉儿盛了一小碗馄饨,又夹了许多次的菜。饭后侍从们端来了橘子,容齐亲手剥开橘皮,又细细地将橘瓣表面的白色经络撕去后,方才一瓣一瓣喂小孩儿似的塞到润玉嘴里,动作温柔,耐心之至。容齐一向体贴,但今日又比往常更甚。润玉目不转睛地看着容齐做完这一切,乖乖地把容齐喂给他的东西全部吃完,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早已注意到容齐眼底浅浅的淤青,与上次在客栈看到的如出一辙——那是一夜不眠的痕迹。
容齐去坤宁宫请安。符鸢已恢复了大半,神色恹恹地歪在美人榻上休息。见到母后憔悴的面容,容齐心下一阵愧悔,扑通一声跪倒于地,再三叩首:“母后,孩儿知错!还望母后责罚。”
“起来吧。”符鸢虚弱地叹了口气,“既知错,便该知道要如何去做。齐儿,莫怪为娘狠心,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幸福?母后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迷途上越走越远。娘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依靠,你若出什么岔子,娘也不活了!”
“是,母后,孩儿从今往后都听您的。只求母后看在润玉曾救过孩儿一命的份上,不要为难于他,不要将此事告诉父皇!”容齐再次跪拜于地。
“他于你有恩,母后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要你从此和他一刀两断,母后自然不会与他为难。那小书童毕竟年纪尚幼,你还需好生安抚,另外将我库房里的那些奇珍异宝多赏些与他,也算是报答了他救你的恩情。”
“是,多谢母后!”容齐不敢不从,叩谢后告退了。
出了坤宁宫,容齐只觉得灵魂已经被从身体中抽走,他犹如行尸走肉般无知无觉地走着,走着,感到自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蝴蝶,被万千丝线死死束缚着,越是奋力挣扎,身上的枷锁便越勒越紧,终于将他勒得就要窒息。并且那巨网就要向他心爱的人扑去,裹挟着两人一起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他只好停止了反抗,静静躺在了命运之网上,随其指引、任其摆布。他想恨,但不知道该恨谁,只能深深恨着自己的无能、自己的懦弱。容齐失魂落魄地伫立在桥上,对着一片枯荷痴痴望了许久,复又闭上眼深深抽了口气,将食指按在太阳穴上反复揉动,待剧烈的头痛过去,神智恢复了清明,方才下定了决心似地捏了捏拳头,向他昔日的宫殿、如今的太子府走去。
润玉已在容齐的房中等候多时了。
见到他,容齐有些意外:“玉儿,你怎么在这儿?”
润玉并没有像往日一样雀跃地迎上来,而是朝他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齐哥哥,看你早上的神情,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你说吧。我听着。”
容齐呆住了。许久,他才深吸一口气,看着润玉缓缓开口道:“玉儿,对不起。我,我决定放手了。”似一道裂痕从冰面上蜿蜒开来,他仿佛听到了空气中轻微的咔擦声。
润玉的眼睛瞬间湿了。
容齐登时慌乱起来:“让你哭了,我……”
只见润玉抿着嘴努力地扬起一个笑容,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好。没事的齐哥哥,我都知道了。”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
少年的冷静出乎容齐的意料,让他从昨夜到刚才想了许久许久的安慰的话都变得毫无存在的意义。他反而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润玉清澈的眸子向上看去,抬起手来,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这两日,你忽然多了好多根白头发。”
容齐讪讪地说:“祖传的毛病,压力大时便会有,休息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那你要记得好好休息。别再为这些事情烦心了。”
容齐张了张嘴,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好……”他没想到最后竟是润玉来安慰自己。
“对不起玉儿。我真的真的不想放手,但实在是无法再坚持下去。”容齐将自己面对的压力一桩桩一件件地说出口:母后的身体、润玉的危险、边境的传言、太子的责任、承嗣的义务、两人身份和寿命的差距……
润玉耐心听他说完,然后点点头,睫毛垂下去:“嗯。我明白的。”
“我改变不了现实,只能想,是不是放手对你我都好呢?你这样好,以后成了仙,会有许许多多更优秀的人喜欢你,你会有更光明的未来,而我也有自己的人生使命要去完成。”
润玉凄然地笑笑:“便是真的遇到了其他优秀的人,那也不是你了。”
容齐眼中闪着愧悔的泪光:“玉儿,我知道,人的一生中,会有一个时间段,爱上一个人,就是认定了的。你把这感情给了我,我却辜负了你。我很抱歉。我真的是没有办法,才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一切皆因我而起,那日在湖心亭,我不该一时冲动对你说出那句话。我保护不了你,却去招惹你,给了你希望,又让你失望。让你这么小就去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痛苦,让你陷入感情的漩涡无法自拔。都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
“我不恨你的。”润玉轻轻地说。
“玉儿……忘了我吧。这样你才不会那么难过。”
润玉没有言语,只是摇了摇头。
“你就想,这个人,这个人就让他过去吧。”容齐说到这里,又痛苦地深深叹了口气,“也许,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齐哥哥。”润玉忽然说。
“嗯?”
“你放弃吧。你去听你父皇母后的话,去寻找你的缘分。我等你。我等到你结婚的那天。”
“可是,这对你不公平。”
“没关系,你不是想让我好过点吗?这样我就能好过点。让我保留这个天真的幻想吧。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我成仙后你还没有找到那个人,我再来寻你。”润玉停了停,又补充道,“虽然我知道……也没有可能了。”
“玉儿……”容齐一时说不出话来。
“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地找,找到自己称心的人才可结婚。这是一辈子的事,不可草率。”
“嗯。我会的。”见容齐严肃地点了点头,润玉才放下心来。
“齐哥哥,我还有件事想和你说……本来之前就应该告诉你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如今既然结束了,那我也该告诉你了。”润玉终于说出了他和余琰的故事,“瞒了你这么久,你会怪我吗?”
容齐露出了大哥哥般宽和的笑容来,摇了摇头。“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我在你们这样的年纪,也有自己的故事。”他想了想,克制着内心的醋意,继续说道,“玉儿,你也可以试试和他在一起。”
听到这里,润玉苦笑着摇头:“我们之间早已成为过去。我爱的那个人,不是他。”他的目光落在容齐脸上。
容齐握住了润玉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玉儿,无论如何,我会尽己所能地保护你的。兔子永远守护着小狐狸。这句承诺不会变。只是将来是以哥哥的名义。可以么?”
“小狐狸也永远爱着兔子,这句承诺也不会变。”润玉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回答。
容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温言问道:“最近宫里不安全,明早我派车马送你去我郊外的一处别院暂避一段时间,可好?”
“好。”润玉点点头,乖巧地笑起来,“那你记得来接我哦,我在房间等你。”
容齐忽然很想抱一抱他。他的手臂下意识地就要抬起,想起了什么,又立刻收住了,好像一只小鸟怯怯地收起了自己的翅膀。于是两人像平常一样简简单单地道了别。
“齐哥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走到门口的时候,润玉忽然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合上门离开了。
那夜下了很大的雨。萧瑟的秋风裹挟着雨点重重击打在窗棂上。雨声如凌乱的筝音,嘈嘈切切,伴着风的呼啸纷涌而来。
阴冷的深宫中,有两个辗转不眠的灵魂,做它的听众。
第二天清晨,容齐推开房门唤润玉上车时,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书案上用镇纸压着一张纸条,纸的一边被窗缝里漏进来的冷风掀得瑟瑟作响。容齐拿起纸条,看到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
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望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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