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实习死神同居的日子

　　西方文化中流传最为广泛的死神形象是身披黑斗篷，手持锋利镰刀，大兜帽下一具咔咔作响的骨头架子，被叫作Grim Reaper（狰狞的收割者）。而东方文化把死神塑造成黄泉路上提灯的引路人，僵硬惨白，提着镣铐纸灯笼。因为世人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太盛，这两种形象都不算亲善。其实本质上神仙和普通人没太大区别，都是劳碌社畜，大千世界的一枚螺丝钉。
　　是社畜就会被扣工资，考核不规范也逃不了写检讨。
　　李城现在就在面临职业危机，他的工作快干不下去了。
　　这天他听了罗鹰的建议，翻遍生死簿找到一个合适的心理医生。
　　很年轻，三十四岁过劳死，看面相很和气，应该不难沟通。
　　李城把他带回家，拉开一张椅子：“坐。”
　　孙大夫刚死不久，惊魂未定：“这是阴间？”
　　李城沉默片刻：“人间，这是我家。”
　　可能是职业原因，孙大夫对生死很看得开，来的路上悄悄抹了会儿眼泪，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眼圈有淡淡的青灰色。
　　“您刚才说有事情问我？”他主动问李城。
　　“对。”李城也坐下，琢磨着，组织措辞，“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现在是这种情况，我丢了一块记忆模板。”
　　孙大夫听到这句话有些疑惑，神明也会用AI的记忆模板？但他没有开口打断，只是轻轻点头，听李城继续说下去。
　　“那块模板是拓展模板，里面储存了一些重要的资料，目前旧模板下落不明，我已经换了一块儿新的。”李城说，“但是我的情况没有好转。”
　　孙大夫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怀疑自己的记忆问题是心因性的？”
　　“我不确定。”
　　这问题确实有点棘手，如果是正常人类记忆失常，通常只要排除神经病灶就能确诊。但涉及到记忆模板这个外作用力，再想诊断就难了，孙大夫没有遇到过类似的病人。
　　他问李城：“确定新模板本身没有问题吗？”
　　李城点点头，是地下城主神亲自换上的。
　　“冒昧问一下，您现在的记忆障碍会影响……呃，会影响工作吗？”
　　李城回想自己之前几个月堪称惨淡的业绩，又点头。
　　因为记忆紊乱和时不时的断片，他经常忘记去地下城汇报工作，追捕恶灵的过程中会突然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方，所来是为何事，看着通缉令上的家伙大摇大摆从自己面前走过，半天才清醒过来。重复召唤天谴、咒语背错篇章、喝了过期药水差点中毒……总之很麻烦，工资快被扣光了。
　　检讨也快写到手断，这倒霉日子没个头。
　　孙大夫也注意到房子里花花绿绿随处可见的纸条和照片，上面记录着古怪的符号和文字，活脱脱就是翻版的《记忆碎片》，李城只差在皮肤上刺字做标记了。
　　“你现在能想起在丢模板那天发生过什么吗？”
　　李城像是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又停住，他拧着眉毛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摇头。
　　最终也没问出个明白来。
　　孙大夫实在帮不上忙，只能宽慰他有朝一日会好起来的，不用太勉强自己。
　　这种话李城这几个月听得太多了，只能沉默，没别的办法，等吧。
　　他送孙大夫去地下城归档，抽出一张彩色小丑牌刷开书房的门，再打开，两人面前出现一条弥漫着雾气的宽敞管道。
　　看到对方探究的眼神，李城解释说：“传送门卡。”
　　他把传送法阵设在书房门上，这样的扑克牌他有三千多张，每一张分别对应着这十年中的每一天。他丢掉记忆模板以后经历过最危险的事，就是在那个时空丢了纸牌，忘记怎么回来，孤身流浪两个月，还被妖犬追着咬。
　　那两个月发生的事记不太清了，反正印象里过得很狼狈，一塌糊涂，最后被主神救回地下城。
　　走上管道以后，李城撤掉雾障，孙大夫往下看了一眼，险些腿软。
　　“恐高？”李城准备把雾障召回来，他是看孙大夫好奇，才想给他看看地下城的构造。
　　“没，没事。”孙大夫镇定了点，鼓起勇气看向四周。
　　地下城是个无比庞大的存在，极目不见终处，却并不阴暗可怖。孙磊看见无数纵横交错的悬浮管道，管道里走着孤独的亡者，有些提着青衫长袍，有些拖着破损机甲，还有半人半兽的实验体。千万年之间死去的人在这里短暂相会，源源不断地擦肩而过。
　　错杂繁复，城池堆叠，崖边星河似瀑。
　　远处有悠长的歌谣吟唱，白龙盘山而居，宁静闭目，胡须轻轻舞动。
　　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孙磊感受到久违的宁静，情绪仿佛化成很轻的云。
　　“这里很像人间。”李城说。
　　孙磊只顾着看管道外的建筑，没有留意他说了什么，转头又问。
　　这位年轻的死神没有再说话。
　　孙磊偶然间回头，看到另有一条管道开启，门后竟然是一片黑色海岸。
　　李城介绍道：“我师兄，他的传送法阵在冰岛黑沙滩。”
　　黑沙大雪，海岸风声磅礴，打开门就能踏上通往来世的路。
　　又冷又麻烦，李城是实干派，搞不明白他瞎折腾什么。
　　孙磊宽厚地笑笑。
　　“好了，送你到这儿。”李城停下。
　　走到终点，孙磊面前出现另一扇门。
　　他对李城笑了一下：“抱歉啊，没能帮到你什么。”
　　“别这么想。”李城说，“你已经帮到我了。”

　　开门之前，孙磊顿住脚步，怅然道，还没带小女儿看过雪呢。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空落落的。男人涌出热泪。
　　没机会了。

　　年轻的父亲消失在门的后面。

　　所有人在这扇门后面都会得到一个答案。
　　走过漫长的管道，亡者心里也只会剩下一个问题。
　　李城驻足半晌，他是个活人，普通人，寿命有限，未来也会死。
　　他在地下城长大成人，千锤百炼修炼成神，躯体经历过改造，意志与旁人无异，唯一不同就是他会死。他每次走到这扇门，也想知道自己到了那一天会提出什么问题，又会是谁把自己送到这里。

　　送走孙大夫，李城拿出记事本记下一行字。
　　揣好本子，他准备先回人间收拾收拾新房子，再吃个饭。
　　如果能顺便在花园里偶遇钟越祺就更好了，李城心想，要个签名。

　　突然，一节几厘米长的小竹筒啪嗒掉在他面前。
　　传信的小仙哗啦啦扇着翅膀飞走了。
　　李城展开竹筒里的巴掌大的简信，看完，表情有些古怪。
　　主神要见他。
　　信里说要给他介绍新来的实习生，交接一下工作。
　　李城被连扣两个季度工资，现在丝毫没有安全感，脑袋里闪现出几个问题，自己不是要被辞了吧？存款刚在罗鹰那儿兑完人间的货币，买房子花得差不多了，失业了干什么去？
　　这人不能收。
　　李城打定主意，在原地写了回信，卷好，召来传信小仙叼回去。
　　没想到这次应召飞来一个眼熟的小绿鸟。
　　小仙对他爱答不理，背着竹筒准备起飞。
　　李城伸出手指，逗逗它的尾巴：“你胖了。”
　　传信鸟翻他老大一个白眼，拍着青绿色的翅膀飞入城池。
　　主神大人的住所，乃是一座明清官造府邸，占地辽阔，祥云常驻，恢宏大气上档次。
　　大人公务繁忙，往来传信的小仙络绎不绝。青山飞近大门，化去自己的双翼，落地恢复原形——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黑衣少年，凤目淡漠，晴如点漆。众小仙见他，纷纷低头见礼，默默避让。
　　李城的老师一共收过仨徒弟，除了李城，一个是在冰岛黑沙滩守门的文艺师兄，另一个就是遗世独立的中二少年青山。
　　门房迎来作辑：“青山公子。”
　　青山点了点头，拿着竹筒走过前院，去书房见主神。
　　“李城给你的回信。”他把小竹筒递给主神。
　　看见他本人没来，主神心里多少有数了，读完信以后，对屋子里的另一个人笑道：“看来他不想要你。”
　　青山不言语，打量着这个没见过的新人。
　　修锐，人如其名，端正醒目，类似刀剑之类锋利的冷兵器。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青山说。
　　“等等。”主神拉开抽屉拿出两张临时通行证，“你把人给他送过去。”
　　“……”
　　地下城规矩繁多，自古拜师双方都要费好大的功夫，堪比婚姻大事。如今轮到李城倒清闲，大地主买老婆似的，人直接打包好放到家门口。三个月试用期，不满意包退换。
　　烧完通行证，青山带着新人修锐，俩人一齐化形出现在李城家门口。
　　青山跟新人说：“我师兄脑子有问题，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修锐点点头。
　　听见门铃响，李城盯着掌机屏幕不放，提声：“外卖放门口就行。”
　　修锐：“……”
　　“开门。”青山不耐烦地骂了一声，“是我。”
　　草。
　　屏幕里的小人卡在实验室门口，险些被暗箭洞穿，李城也跟着一哆嗦。
　　他在家穿着毫无形象的T恤大短裤，踩着拖鞋去给小师弟开门，果不其然又收获白眼一枚。
　　“你的人。”青山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
　　李城警惕：“什么我的人？”
　　“恭喜你，有1了。”青山的语调毫无起伏。
　　李城的管域是公元2070-2079，初始工号是2070，顺序排下来，第二个死神工号就是2071。
　　“老师，你好。”修锐对他展开一个干净的笑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