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风月

　　汤淼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出来的有点急，根本没带钱包。
　　她动作一僵，随后习惯性地先清了清嗓子，又摸了摸鼻子，视线一瞥，先触碰到了挨着她的那个学生，细碎的刘海垂落遮住的朦胧的双眸。
　　“那个……”思索了几秒，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话，脸皮厚些说上句不要了也就能脱身，可眼下身边还有一份几分钟前豪言壮志承担起的责任。
　　“你们这儿能刷卡吗？”话刚说完汤淼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钱包都没有，哪里来的卡。
　　“支付宝微信现金刷卡都可以，小姐你要怎么付”店员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但也没有不耐烦，还好现在没什么客人。
　　“……还有其他选择吗？”
　　“您可以扫码支付。”店员语气略微不解，再次重申后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两位顾客。
　　他对其中一位比较熟悉，经常背着书包坐在面朝街道的椅子上，几乎不逛，也不买任何东西，就一直坐着，好像在等人，但从没见谁来接过她，最长一次似乎是直到他下班都没有离开。穿着的是附近初中的校服，被宽大的校服罩着显得非常瘦弱，开始同事还怀疑是不是来偷东西的，但次数多了，每次都只是安静的坐着，对于便利店的员工来说，一个蹭座的初中女生，倒也不太碍事。
　　看到她，店员本不太意外，但今天的学生似乎有些不一样，比如竟然直径走向了最里侧的冷藏货架。
　　学生来的时候店里挺忙的，收银台排起了小队，同事又还没到点上班，店员也只是用余光一扫而过。十几分钟后，接待完毕，喝了口水，走出收银台清点货架准备记录补货，才发现学生还慢吞吞地在货架前来回踱步，手上却也没拿任何东西。
　　至于另一位，店员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心中暗自猜测。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和学生感觉是认识的，不然不会直接接过学生手中的零食示意一起结账，从年龄上判断可能是姐姐？但两人长得又不太像，不是不太像，是完全不一样。
　　学生的小半张脸藏在半长不短地黑发间，有些看不清五官，人又瘦小，背着大书包，套着大校服，还有些佝偻，显得更加瘦弱，给人一种唯唯诺诺的怯意。
　　而这个人，一眼就能感受到她的自信，单马尾随意扎在脑后，瓜子脸，年轻秀丽。简单的白色兜帽卫衣，几乎没有logo显示出处，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在袖口处发现小小的标志，不算特别贵的牌子，但在国内没有直营店，代购的价格被抬的很夸张，她这件又属于流行款，似乎是家境不错的样子。
　　在店员暗自猜测的间隙，汤淼十分后悔自己是科技白痴这个事情，支付宝和微信她都知道，但她的手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外，几乎不使用其他功能，连相机都很少打开。
　　“那个……我能不能把晚一点把钱送过来？”几乎用光了所有的脑细胞后，她找了个非常天真的办法。
　　店员听完后，再次将视线落在了面前人的脸上，一双清亮的杏眼带着些许歉意，嘴角弯弯的，有一种介于学生和成人之间的朦胧气质。长了张明亮动人的脸，就是…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
　　“小姐，如果你现在不方便购买，可以下次再来。”说着，将收银台上的食物拢了拢，准备放在一边，等下放回货架。
　　如果只是她自己的话，什么都可以，但现在……汤淼回身看了眼身后的学生，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脸色依旧惨白。于是抿了抿嘴唇，硬着头皮：“我可以把手机押给你。”
　　说着，还不等店员有回应，就将手机一把甩在了收银台，然后拿起拿包薯片：“我只要这一包，可以吗？一个小时，不对半个小时，半个小时我肯定回来付钱。”
　　店员诧异地看着对方的一连串动作，又看了看躺在收银台的手机。他知道这个牌子，因为他准备在生日的时候也换成这个牌子，一个大几千的手机换一包3块5毛的薯片，再加上面前这张好看的脸，迟疑半响，最终点了点头。
　　“你的手机我会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麻烦你尽快回来换。”
　　“谢谢！我很快回来！”客人道谢后，拖着学生快速走出了便利店。

　　黄知免被拉着走了好一会儿，甚至过了条马路才感觉那只拽着自己前进的手臂不再用力。她依旧低着头，看到自己有些泛黄的帆布鞋，和一双带着金钩的白色板鞋，正脚尖对脚尖地挨的很近。她对这个牌子不太熟悉，但班上有不少同学的鞋上也有类似的钩子。
　　她等了一会儿后，才微微扬着脸，视线探了过去。
　　四目相对，下一秒，怀里就被塞了东西，是那包薯片，自己千挑万选的那包蓝色包装的薯片。
　　“拿着啊。”耳边传来轻轻的声音：“你不是很喜欢吗？”
　　其实黄知免并不喜欢，不对，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因为从来没吃过，所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喜欢的味道。她虽然吃过的东西不多，但对食物的味道特别敏感，比如食堂的烤肠，她总觉得有味道，所以如果当天只有这道荤菜，她情愿饿着。
　　但眼下，她要面临的并不是饿着的问题，而是……青少年犯罪……
　　黄知免不知道偷窃会不会坐牢，如果要坐牢，等她出来会不会已经很老很老了。她薄弱的法律知识不足以应对她现在所面临的困局，但她知道，眼前的人，是在帮她。
　　看着对方明媚的面容，和带着些探究的双眸，她默默接过薯片，食指和拇指捏住包装袋，有些紧张。她第一次有了想要主动解释的想法，她其实不是个坏学生，从来不抄作业，学习虽然不算最好，可一直很努力，这也是她第一次想要…不劳而获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因为她累了，想妥协了，生活在一滩烂泥里的自己，或许应该顺从生活的指引，接受自己的命运。
　　其实在将薯片塞进校服的那个瞬间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现在她知道做错了，她已经后悔了。
　　怯生生地刚要开口，就被对方抢先一步。

　　“你——”汤淼只开了个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刚才在等待对方先开口时她注意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细节，并不合身的校服，起毛的书包背带，旧旧的帆布鞋，面色似乎也不是因为慌张而泛白，营养不良？她脑海中闪过四个字，一路上打了无数次的腹稿，一长串的大道理，硬生生烂在了肚里。
　　脑中浮现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配合着眼前瘦弱少女，答案仿佛呼之欲出。数秒的沉默后，干巴巴地说了几句：“你现在还小，想要什么就和家里说，不能…像刚才那样…”
　　她不善于安慰人，面对现在的场景，她尽量放缓自己的语速，脑海里高速掠过无数个不伤人自尊又积极阳光引人向上语句：“如果家里不方便，就好好学习，快点长大，然后自己争取，以后不能做这样的事情，伤害其他人……知道吗？”
　　接下来的，依旧是漫长的沉默，就在汤淼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对面几乎不可见地，隐隐地，给予了反馈。
　　只见默不作声的少女额前细碎的刘海晃了晃。
　　好像是，点了点头的样子……吧。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汤淼想起自己还要去赎回的手机，距离约定的半小时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她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指尖划过发丝：“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不然家里要担心了。”
　　少女迟疑了片刻，不知道是想到家里还是其他，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又很快躲过视线，缓缓转身，迈开了脚步。
　　最后留给她的是不合身地背着黑色大书包的蓝白相间的背影。
　　汤淼随即扬手拦了辆出租车，和司机说完目的地，才后知后觉，似乎连个谢字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原本只是准备去个博物馆前买瓶水，却意外碰到这个学生，应该是小学生吧，穿着及其不合身的校服，纤细的像一颗黄豆芽。
　　一开始汤淼并没有注意到这颗黄豆芽，正忙着给好友拨电话问对方要不要喝点什么，谁知打开冷藏柜时的一个小后退，就撞到了在货架前徘徊了很久的她，刚准备道歉，就看到一包蓝色的薯片从对方硕大的校服里滑落出来，掉到了两人中间。
　　未成年犯罪。
　　汤淼张张嘴，把那声对不起咽了回去。视线一下落在了对方的脸上，煞白的小脸埋在刘海下，看不到眸子，但能感受到对方此刻的紧张。
　　汤淼忽然想起上周去外婆家吃饭时偷偷把巧克力藏在袖子里的小表弟，随即被他妈妈一顿暴揍，毕竟再吃下去他可能比自己都要重了，才不到10岁啊。然后又想起自己小学时的那些叛逆小心思，忽然冉冉升起了同理心。
　　做好打算后第一反应是看向收银台，店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小插曲，于是她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薯片，放回少女的手里，低声向对方保证，想要什么可以慢慢挑，她负责买单。可到了收银台才发现竟然忘了钱包……简直太尴尬了。
　　那时的她早已经忘了，比她还尴尬的是正在博物馆门口苦等的好友，和面对不停响起的手机束手无策的店员。

　　之后的故事就简单多了，汤淼但凡聚会迟到，都会被路旖旎翻出这段历史，以至于她身边的朋友，只要是路旖旎见过的，不管国内国外，说中文还是英文，都对这段历史耳熟能详。然后她就会想起那蓝白相间的背影，随着时间的流逝，虽然已经模糊到只剩下背影了，可她的心中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情愫。
　　毕竟，做了件好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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