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雨声

　　他们俩初识是在一次饭局上。

　　晚上才八点，火锅店刚刚热闹起来，她来得晚，风尘仆仆，挤在角落里，跟关茹远远打了个招呼。

　　隔着热腾腾的雾气里，看着大家觥筹交错，有些恍惚，这些面庞还有些许青春的痕迹，是什么时候学会完美地应酬。

　　大家说起办公室的一些八卦，她有些不自在，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酸梅汁，说去补个妆，拎起包对隔座的人说了声借过，打算溜走。

　　一出包厢门，就远远望见挤在走廊尽头推搡玩闹的一群人，他们真是玩疯了，忘乎所以。陈雅穿着小洋裙像只骄傲的小母鸡，右手搭在身边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身上，笑得前俯后仰。

　　她默然坐回了包厢，埋头苦吃。

　　侧过头，撞上两汪含着笑意的清水，下面，是辣得有些红肿的嘴唇。模样周正，不太面熟。

　　看他狼狈的模样有些好笑，今韵问：“你好，需要什么吗？”

　　他本来想说柠檬水，瞥见今晚几乎被她独占的酸梅汁，笑了笑，改口道，“酸梅汁。我好久不吃辣，有些受不了。”

　　室内湿热，他的外套搭在椅背，白衬衫的袖子挽到小臂上。领带微微松开，额头有些碎发被薄汗打湿。

　　不会吃辣的人。

　　她索性将叫了服务员将整瓶饮料和餐巾纸都放在他面前。一停下来才觉得有些饱腹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蛋黄味的爆米花，琢磨着今晚的见闻。

　　外面闹哄哄的，大家转而议论起白天的商谈会。

　　他抿了一口，甜了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对她说，“今晚，你才是最大的赢家。”

　　是玩笑话，她心里存着事，疲于应酬，遂直说，“饿了”

　　他笑意加深，抛出这样一句话，“补的妆不错。”在这样的场合过于直白。

　　暖黄色的灯光下，她抬眼，两人对视，目光流连。她对人的估计常常不会出错，今韵深信他刚刚那种无害的感觉是自以为是的错觉。

　　她低头移开视线，回复道：“谢谢，随手化的，不都说化妆是女人的第二张面具吗？”

　　他的口吻很真诚，“你像一个花瓶。”

　　今韵把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准备起身，听到身边人说，“你还要补妆？”莫名其妙。

　　忽然灵光一现，意识到他刚刚话里的戏谑，顿时脸上挂不住，把杯子重重一放，说道，“我看你倒像条鱼”。

　　门外的哄笑声逐渐逼近，今韵有些烦躁地四处张望。

　　意识到她归心似箭，对方眨了眨眼睛，声音轻快地说，“留个联系方式吧”。

　　今韵有些犹豫，但还是解了锁，“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他顿了一下，说：“这是我的电话。”快速报了一串数字，又说，“我姓秦，秦毅，毅力的毅。”

　　今韵记在电话簿里，心里有些恼火。“免贵姓今，今韵，今天的今，音韵的韵。再会。”转身离座一点也不潇洒地走了。

　　出门右拐，这条街走到头，有个公交车站。今韵想了想，又走了一站。在公交车站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507路，晃晃悠悠到了终点站，还得走半个小时上山。

　　所幸都是水泥的大路，也有栏杆和路灯。她挎着前几天淘的托特包，在马路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慢悠悠向上走着。

　　郊区房子的装修是自己重新设计的，蹭的是家里的地皮，在半山腰上。周边有不少山居的园子，一公里之外就是农舍，再往上是一片密林，还未完全开发。

　　今韵知道，里头有个极好的汤池子，最近村子里在改造拆迁，她不知何时自己也被列入了这个小村子的管辖范围，收到好几份村民会议的通知。

　　在这里，夏季的白天总是没法午睡，一旦陷入睡眠就像被裹在强力胶里面熬煮，佐料是无数只蝉。

　　她更青睐这样四处无人的清凉，偶尔有一丝丝的风，旷野静寂，远离热闹，远离喧嚣。沿路种满了夹竹桃，今年的花势头很好，不像去年雨季太长，零星几朵，萧瑟无比。

　　夜凉了，风开始有些大。她索性解掉了头发，蹦蹦跳跳地走着。

　　走路时总能想通从前的很多事，无疾而终的暗恋，失之交臂的保研名额，突然变动的工作岗位，诸如此类，阴差阳错的事，一步一步，仿佛可以轻若云烟，被风吹散。

　　她忽然想到了今晚遇到的那个人，其实有点好奇。

　　虽然常常会在饭局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撇开工作因素，其中不乏一些聊得来的，但是饭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私人的交往，很少有人能跟她交谈到可以互相留私人电话的地步。

　　况且这还是个没说几句话却胡言乱语有些轻佻的人。

　　点开了通讯录，页面还停留在刚刚的“秦毅”，想要删除，又觉得没必要，单方面的添加也不是盖戳踏入朋友圈的认证，一松手，未料电话拨了出去。

　　没来得及挂断，身后喇叭声响，刺眼的车灯照过来，今韵往旁边一闪，背过身去，手里的手机还在嘟嘟嘟地连接中。

　　车子缓缓地停下来，车大灯依旧毫不留情地照着正前方，她疑惑地转过头，看见驾驶座车窗开着，坐在那穿一件白衬衫的男人，朝她喊了一声“今韵”，笑着示意。

　　她一时怔住，脑海里想的是，他笑起来是有酒窝的。

　　他转头接起电话，“喂。”双重男性声音在耳边响起，今韵觉得今晚真是有些奇幻，出声道，“是我”，按掉了手里的电话。

　　车里的人反应过来，望着她，轻轻笑了一声，“真巧，今小姐。上车吧，我送你上去。”这下好了，真是赖不掉了。

　　“我还在想，今晚失策，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的电话。”

　　今韵忽略他的话锋，从善如流地上了车，说道：“谢谢你，秦先生。麻烦你了。”

　　“女生一个人半夜走山路，摊上麻烦的应该不是我吧。”

　　“今天是例外，聚餐晚了点，车子也没开过来。”她老老实实地一问一答，也不想去深究这段偶遇的来源，只能自己消化。

　　车上没开空调，蝉鸣一阵一阵没有停息，山间的冷热风交替吹过来，她心里舒服许多。

　　坐了人家的车，当然不好当个闷葫芦。今韵斟酌着挑了些话题，跟他攀谈起来，气氛还算融洽。

　　才知道他15岁出国读书，刚回国工作，爸妈妹妹都在国外。怪不得不能吃辣，也不知道国内应酬的规矩，坐到她们这东家的边角桌来。

　　“既然已经适应国外的生活，那你怎么会想要回国？”

　　“工作调动”。

　　今韵不置可否。

　　他挑了一下眉，“好吧，实际上是我奶奶，他们希望我尽量娶一个中国女人当妻子。”

　　“你在乎吗？”

　　“我吗？”他有些漫不经心。

　　“我曾经有一个交往一年的女朋友，很火辣的美国甜心。我们当时差点订婚，但是发生了一些事，不欢而散。我们家并不在乎这个，长辈只是担心我晚婚，希望在眼皮子底下督促我快快完事。”

　　他觉得自己开了个很接地气的玩笑，朝今韵看过来，这个笑容过分闪烁。

　　今韵被他过分坦白吓了一跳，脑子里骤然浮现出身穿性感比基尼的沙滩美女形象，“火辣的美国甜心”几个大字无限循环，直怪自己不点到即止，只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你怎么会路过这边，这边都是半开发的地段。”

　　“山上空气好，朋友邀我上山小住。”这边房子都有些年头，他说的应该是山顶那个目前只对内开放的度假村。

　　“你一个人住这边吗？”好歹他是没有继续倾诉他的情史。

　　“没有，还有我妈妈”，她补充道，“她年初的时候不放心我，硬要搬过来。我们就住在半山腰的园子那。”

　　她望着窗外有些出神。

　　想起小学不知是几岁的时候，父亲赶着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带着刚结束夏令营回国的哥哥去奶奶家接她回来。

　　那时候已经是半夜，她在梦中朦胧被抱起，放在了后座，就挨着哥哥。山路蜿蜒，她其实已经醒了，哥哥却当她还睡着，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母亲坐在副驾上，和父亲说着家务事。

　　车窗大开，风呼呼地灌进来，路边多是高高的干枯的芦苇，远山轮廓温和线条起伏，那时的她心里快乐，真愿意那条路没有尽头。

　　“在想什么？”他说话是自来熟的亲昵，是特别的，还是普遍的，今韵刚刚放松的心忽然开始警戒。
　　不过还是照实说，“小时候的一些事，以前我们一家人常常一起兜风。爸妈、我还有哥哥，短短的几十分钟，却像搭载了整个世界的快乐。”

　　“我倒是有个妹妹，十三岁，很活泼，交了男朋友。”话语里有些无奈。

　　今韵还在等着他的下文，等了一会之后，他没搭话，今韵朝他看过去，只看见明明灭灭的灯光下，他坚毅的侧脸。

　　今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就看秦毅打着转向灯停了下来，“是这边吗？”

　　“对，第三个就是，最简陋的那个。”她终于到了家，松了口气，有些眉飞色舞。

　　秦毅替她拉开车门，送她进了园子。

　　这园子也很别致，院中有几棵玉兰，通向后院的小径旁有丛竹子，还有几株兰花直接种在木绣球旁，野蛮生长，倒有几分野趣。

　　一楼的简易棚搭建得有些突兀，棚子里种满了铁皮石斛，铁皮石斛是种在铺着木屑的一个又一个的大木盒子里，一眼望过去黑黢黢的，只有地灯安静地亮着。

　　她拂了一下被吹乱的发丝。“这么晚了，我就不请秦先生就不进去坐了。今晚谢谢你，改天有机会再聚。”其实她没有真正允诺请人吃饭的习惯。

　　“不客气，下次再见。电话联系。”秦毅笑了笑，摇摇手机，跟她挥手告别。

　　今韵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穿堂风一阵阵地吹过，几天来的疲惫忽然向她涌来。

　　她摸索着打开外面的开关，向棚子走去，把包随手放在门口的折叠椅上，从工具箱里拿了一把镊子，低下头细细地挑出木盒子里隐藏的蜗牛。环境潮湿，容易出现蜗牛把石斛吃掉的情况。

　　本来是想着看一眼就走，她挑着挑着，不觉入了神，听到脚步声走近，她笑着转了过去，往来人身上扑，“亲爱的妈妈，怎么还没睡呀？”

　　王芙披着外套，嗔怪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说：“琳君傍晚的时候来了。”

　　“哦，她来了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说你没人接，我就叫她先住下。我看她心情有些不好，晚上也没吃多少，早就躺下了，你晚上跟她睡，你们说说话。”

　　今韵有些疑惑，印象里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她以为是自己忙过头了，没多想，“好，我知道了。你早点睡吧，妈。”

　　“说你呢，傻丫头，一身火锅味，熏死人了。早点洗洗睡，这么急从北京赶回来，明天还上班呢。”王芙拢了拢衣服往回走，晚上山上露气重，还是有些冷。走了几步又转过来说，“桌上还有黄芪老鸭汤，你不吃肉，也喝点汤。不要放在冰箱里，明天早上我给你们煮粉丝当早饭。”

　　今韵应了好，又连连催促她早点去睡。

　　她又站了一会，忽然蹲下去，将镊子夹着的蜗牛放在了地上，“小东西，今天饶你一命，明天小爷看见你绝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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