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缪斯

　　老曲遇到了提灯黑猫。
　　那个时候他的方向感已经失控，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往前走，实际却回到了原点，有时候发现自己踩在墙壁上，脚下的壁画附着霉斑，橱柜滑稽的立在竖起的地面上。想要退回到起点，转头却发现直行通道变为二岔口，房门全部变为窗户，窗外黑雾弥漫。
　　直立的黑猫提着煤油灯站在分岔路口，油光水滑的皮毛散发着星辰的光辉，偶尔像童话小精灵一样落下点点碎屑，闪闪发亮，令人忍不住想要沉醉在这一童话幻想中。
　　“嘿！醒醒！”
　　猫咪提着脏污的提灯，就站在那里，像是等待主人归家的管家，可说出的话着实不客气。
　　“蠢货！胆敢直视我的笨蛋！”
　　黑猫转过身体，双眼沿着裂开的皮毛滑到背后，凝聚成一颗硕大的浑浊眼珠，瞳孔不受控制得抽动校准，发出黏腻的声音，“跟上！笨蛋！”
　　老曲赶紧垂下视线，在迷蒙扭曲的幻彩里追上前方的影子，但那道拉长的阴影不停的扭曲翻滚，藏在里面的无唇齿舌不怀好意地开合。
　　好吃的？
　　不能吃的？
　　讨厌！讨厌！
　　黑猫喵了一声，把老曲的理智重新带回来的同时，也把那些胡闹的东西压回核心。最后那只长在背后、浑浊不清的红色眼珠打量着理智回归陷入迷茫的老曲，意味深长地说道——
　　——“希望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黑猫将提灯的底座卸了下来，指挥阴影化为触角将其拍进嵌在壁炉上的残破族徽里，壁炉里的阴冷火焰悄然熄灭，露出通往地下的通道。
　　“没法抓住机会的话，就永远留在里面吧。”
　　站在通道边的黑猫现在又像是一位执事，一举一动既诡异又正经。

　　倒影，错位，混乱空间，扭曲视线。
　　枯瘦的手摆弄着模型，将一处抽出，再将一处放入。
　　祂没有五官，所做的一切全凭本能，硕大的头颅按在骨头一样干瘪的身体上，伸直可以触碰到门槛的双手一刻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不规则多面体，双脚早已和木椅融为一体，像是从椅子里长出来的干枯枝丫。
　　多面体在祂手里旋转错位，黑色的污水匍匐在祂的“脚”下，嘻嘻呼呼地唱着难听嘶哑的曲子。
　　『贵安，男爵殿下。』
　　污水瞬间暴起，无形的液体扭曲出绳索的模样，尖啸着冲向入侵者，属于画师的手向前方探出，毫不费力地掐住绳索的死穴。这只手皮肤青白如同死物，同时缠绕着大量的绷带，黏满各色的矿石碎屑，手掌粗糙，指缝里都是油彩。
　　另一只手从披风下钻了出来，色泽白若美玉，拿着人骨制的简易指挥棒，棒尖轻轻敲了敲画师手握着的污水，还在挣扎的污秽便惶恐不安地退去，躲进椅子底下，不再发出威胁的声音。
　　『请安静，女士，我和你的哥哥有话要谈，谈完后，你有的是时间对他倾诉你的爱意。』
　　亚马特拉早已知晓那些埋藏在死亡之下的故事，但不同的三观导致祂对□□之恋没有任何发言欲望，满脑子快点干完活回去放空自己的咸鱼想法。
　　歌剧演员对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无脸人晃了晃手中的指挥棒，另一只拿着羽毛笔的学者之手不耐烦地甩了甩笔尖，在摊开的古书上胡乱写着什么。
　　『请帮个忙，男爵殿下，我要去‘里世界的宴会厅’。』
　　那张没有五官，二维平面一般的脸终于有了反应，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凹出一个空洞，连着神经的眼珠从空洞里探出，在污水的尖叫声里颔首应答。
　　无面的缪斯之神提起披风一角，微垂头颅，黑色在世界蔓延侵蚀，不可直视之物扭曲在幕布之下，幽幽烛火悄然燃起。
　　脱离了三维空间的宴会厅，其构造已然违背几何定律，一步等于多步，多步等于一步，高纬度的存在脱离了重量、长宽、面积，狭小的空间宽广如无垠宇宙，宽广的空间狭小到摩肩擦踵。
　　——所有的不详与诡异都聚集在桌边低垂头颅，无限蔓延的长桌停到亚马特拉的面前，刚刚做好的黑色浓汤绚烂如同星辰，还在冒着岩浆般的热气。
　　『不必了，我不饿。』
　　浓汤在拒绝的回答里郁郁寡欢，哭泣着流到桌底，缩在角落里幽幽哀叹。
　　『请诸位克制一下自我。』画家之手绷直食指，指尖溢出大量绚烂的色彩，滴落到洁白的桌布上，代替时明时灭的烛火照亮奇形怪状的面孔，『你们消耗‘食材’的速度太快了，主神的‘养殖场’已经开始入不敷出，虽然这里是‘食堂’，但想要大快朵颐不如回到你们各自的‘屠宰场’里。』
　　已经把话带到的无面缪斯转头就走，那些香甜的绚烂色彩瞬间黯淡无光，散发出恶臭的腐烂气味。

　　空间感早已错乱的西马一脚踩空，落入垂直的矿洞。
　　拐角的空间缩小到衣柜大小，地板掏空，形成笔直的地洞，西马打开门就跌入洞里，寄生在黑暗里的攀爬者伸长了手臂去够下落的肉食，哀怨的五官简单得像是涂黑的三个大色块，在跳动的烛火里若隐若现。
　　一路下坠，与寂静为伴的坠落时间仿佛长达一个世纪，思维快要僵化腐朽的中年男人才落进水里，溅起大片水花。
　　呛了口污水，发绿的死水泛着不可描述的恶心质感，扒着粗糙的石砾，体力不支的西马爬上岸，浑身发冷。身后的死水潮起潮落，穿过旅馆隧道直坠入水的男人挂着一身的绿色藻类，在空旷的黑色原野上举目四望，脚下的土地寸草不生，漆黑的碎小石块代替了泥土，在鞋底咯啦作响。
　　远方亮起灯火，无处可去的旅人却瑟瑟发抖地远离橙色温暖。那道火光朝西马缓慢前进，理智已经开始涣散的男人转头就跑，对顺风传来的呼唤充耳不闻。

　　小腿受伤的老曲根本追不上西马，跟着他的鼠群对他的伤口蠢蠢欲动，但畏惧于火的本性令它们只能躲在黑暗之中。
　　老曲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次给自己注射一枚基因清理药剂，把理智拉回正常线的资深轮回者再次褪下一层眼翳，这次的膜层是墨绿的，泛着深海生物一般冰冷浑浊的恶意。
　　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西马甩掉手上的膜翳，烧死几只克服恐火本能窜到脚边的黑色老鼠，步履蹒跚地向河岸缓慢移动。在轮回者的图鉴里，这种老鼠来源于黑死病，有它出现的轮回副本里还会出现处理“被感染者”的瘟疫医生，以及神神叨叨不知正邪的巫婆。
　　但此处太寂静了。
　　那些副本里的黑死病恐火、恐水，永远不会跨过这条生死规则，而此处的黑死病如同变异后的畸形，不说清除一切的旺盛食欲，它们甚至试图跨越火的边界，如果再陷在这个包围圈里，自己很可能会沦为他们的口粮，毕竟它们是著名的“三清”种族。
　　老曲扶着受伤的左腿，蹒跚着去往水潭边。聚在他脚边的黑色硕鼠迅速远离水源，不安的伫立在原地。老曲挥动火把，在水湖边，人与鼠达成微妙的平衡，这平衡易碎又可贵，如同转瞬即逝的微光。

　　逃窜的男人理智一点一点降低，陷入幻觉的他感觉不到晚风愈加寒冷、周围愈加黑暗、空间愈加狭窄——他穿过了只会出现在幻觉里的虚无之门，跨入了死者的领地。
　　前路往下倾斜，但在西马被迷惑的思维里却是直线，他看不见扭曲的光线与不符合建筑学的搭配，他只能看见那一座座燃起火光的几何石锥，以及被石锥围绕着的银色钥匙。
　　浑身湿漉漉的男人拿起挂在钩子上的钥匙，向着旅馆的大门跑去，钥匙在他的眼里标出了出口的标识，但他没有看到扭曲抽动宛如活物的石锥、自己正在融化的小腿，以及钥匙介绍里被涂黑的部分。
　　此刻，他正式沦为了异常。

　　老曲跟着色彩灰暗的液体往前走，却发现自己最后的队友融化在石门前，他的身体像是被火烧灼的塑料，依靠滑动来靠近石门，融化的手指还在高举着那枚钥匙，想要插进他眼中的旅馆大门。但是在老曲眼里，那扇门缠绕着黑色的哀嚎，无数不详的咒文和图案雕刻在上，没有门把手，也没有锁孔，是仅仅一眼就能令人恶念缠身的邪祟。
　　黑死病远离石门，它们聚集在外围，窸窸窣窣却不敢靠近。这个情况只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老曲混乱的思维居然还存在着那么一点逻辑——石门的存在比黑死病更加邪恶，就像不会被黑死病传染的瘟疫医生一旦出现，黑死病只能在等级的压制下惴惴不安地退去。
　　但这也代表，轮回者面临的危险大跨度升级。
　　老曲手中的火把落到地上，一直在怒吼的理性思维挣扎着，无力地被那些不可描述得东西撕扯着吞下。老曲的双眼失去了聚焦，之前那种恶心的深海翳膜重新覆盖眼睛，皮肤涔出黏腻的液体，十指抽长无骨化，生长出吸盘。
　　失去反抗的父亲跪在石门前，露出虚幻的笑容。
　　“早安，梦该醒了。”
　　被一语惊醒的老曲原地蹦起，抽出匕首发狂一般的切下身体各处长出来的触手，站在一边的亚马特拉看着陷入幻觉的队友，无法理解对方对着空气比划的动作。直到对方真的准备切下手指，祂才拦下即将自残的男人，给他注射了一枚基因清理药剂。
　　眼前灰蒙蒙的背景色逐渐褪去，老曲大口大口喘着气，十指剧痛到快要握不住匕首。
　　阻止了一场腥风血雨的亚马特拉坐上沿着花园雕像放置的长椅，看着对方逐渐回神，像个人一样无力地躺倒地上。
　　“看到了里世界？感觉如何？”
　　“不太好……但是……合作愉快……你要的残页我会亲自交到你手上……”
　　在比鬼门关还恐怖的地方走了一遭，脑子里所有的限制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被粉碎，老曲想起了一切。
　　他与亚马特拉做了一个交易，他用自己没有用但价值连城的启示录残页与遵守秘密的毒誓与被他发现的副本bug亚马特拉做了一个会被封号的交易。
　　“如果不是我有重复三次当天的习惯，我真的不知道，居然有能够抹消自己存在的力量混入了轮回者。”
　　“喵。”
　　那个代替亚马特拉和他交易的黑猫蹲坐在老曲头顶前，色彩鲜艳浑浊的眼睛笔直地鄙视他。
　　老曲轻笑，装作没看到它的不满。
　　在第三次重复时，他终于发现了自己记忆里的不对劲——他习惯在手臂上刻七道伤口，用来标记进入了副本的人数，但进入了副本后只剩下六道，然后在傍晚时又消失了一道，三个时间段的男人站在一起，手臂上的证据令人心底发凉。于是，艺高人胆大的曲先生在第二天躲开同伴的尸体，按照过去的自己留下的嘱咐，通过某种特殊方式与神灯buff找到了养精蓄锐的亚马特拉，和祂进行了理智狂跌的交谈。
　　随后，为了自己的交易对象不会立刻因为san值降零陷入魔幻世界，好心的无面缪斯抽空了他这段时间的记忆，封在学者之书里，直到现在才还给他。
　　“你就不怕我现在san值清空陷入幻觉就地死亡？”
　　得到这段记忆的男人苦笑着看向人模人样的外神之子，脑海里的陶瓷面具与披风挥之不去。
　　“你以为你现在的san值，很高吗？”
　　亚马特拉背后的圣母雕像早已斑驳碎裂，缝隙里充满肮脏而迷幻的色彩，像是鼓动的心脏与血管。老曲眼睁睁看着肉管从圣母像脚下延伸进别墅，像是干枯的枝蔓，带出白骨与干尸，还拖出一具眼熟的尸体。
　　——是那位名叫齐飒的女孩。
　　“……？”
　　“这是吸血藤，根长在这个圣母像里，你脚底下踩得全是它的触须，它相当于这座旅馆的活地图，和旅馆里的各种住客共享消息。”
　　“？”
　　“你现在去大厅应该还能找到西马的尸体，他拿到了离开表世界的钥匙，但他开错了门，他手里的钥匙是开这边这个后门的，前门钥匙在顶层阁楼，得打过那些天使模样的异形才能从主脑的脑浆里挖出来。”
　　“？？？”
　　“玩得开心点，毕竟你是敢和我做交易的男人，我这边决定送你一个售后服务——“亚马特拉以人壳分裂出一只手臂，那只手臂流着五彩斑斓的颜料，看得老曲满脸失去灵魂的表情，“半天的异种生活，祝你愉快。”
　　“我san值真的还在吗？”
　　“你现在可是异种，哪来的san值？”
　　直到最后，老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在他离开前去拿钥匙的时间里，那位极致诡异的存在干了些什么。他就像是被关在盒子里的小人偶，盒子被掀开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外面的窥视，也透过那双窥视盒子的眼睛，遗忘了足以抹杀一个人人格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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