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

　　自从那一次分别，他的影子，便再没离开过。我大概想明白，这不过是他对我冷漠拒绝的一次狠狠的报复，即便我不离开天师道，也要永远背负着这一愧疚。修道之人需断情绝欲，六根清净，放不下红尘俗世，终究只是凡胎□□，而他让我杂念喧嚣，从此不得安宁。

　　如此思来想去，我是应该恨他的，却怎么也无法忘记他。即便我刻意不去想，不断以练功来麻痹自己，也避不了那夜的一幕幕，在梦中出现，然后辗转反侧，夤夜难眠，无法宣泄的情感，也只好独自写下。我只能恳求于时间，是否只有一世不见，才会让流淌的岁月，一点点抹去他的印记？

　　原本打算就这么忘记我们的过去，就算此刻它还在心底肆虐，也终究会随着时间渐渐冲淡，只要我们不再见面，永不相见。

　　可惜那时我想得太简单，还未认真思量过临别时他说的那句话。

　　因为我们，一定会再见。

　　即便我此生不离开天师道一步，他也定会来找我，就算独自面对千军万马，走过尸山血海，他也会执意这么做。这就是他，只要他想做的，就算不计代价也要做到，何况在他看来，能够舍弃的东西，从来都不在乎。

　　回到天师道一段日子后，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虽然偶尔再想起那一夜，胸中有愧悔如潮，便只能让自己更竭力地修炼，以弥补过错也好，令自己心安也罢，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我从练剑坪上下来时，已是夜深人静时，难得练至忘我之境，只想再多感受一会这一刻安宁，即便夜里忽而刮来冷风，也让我沉醉。

　　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那风不是自然吹来的，那气息让我感觉……好像他。

　　我以为又是自己胡思乱想，直到我身旁倒映出一个影子，那刻我眼里竟有泪水，却毫不知觉，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瞬倾塌的激动，究竟从何而来。

　　“近来过得还好？”果然是他的声音。

　　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面对他时，又是一张淡然冰冷的脸。即便再多相思，也不该错踏情网，唯有距之。我冷冷看着他，“为什么来这？你可知这里是天师道？”

　　他完全不理会我的恼怒，径自向我走来，举手拨开我额上凌乱的发丝，缓缓道，“我们相识这么久，我竟还没知道你的名字，可否相告？”

　　当时我也愣住了，才想起我们连对方名字都不曾过问。只觉我们相处的那数日，只有彼此，有没有姓名，竟也变得不重要了。我猛地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退开了几步，“你来就是为了这么点事？”

　　“难道这还不值得我来一趟吗？”

　　“你不是说过，我没有必要知道你的事情？如果我把自己一切如实相告，那不公……”

　　“来者何人？”

　　传来的是师父的声音，我头脑一胀，慌得倒吸一口凉气，可是来不及让他离开，师父便已站到我跟前。两人对峙而视，身上已充满戒备的杀气，只有我一人，脸上已失去血气。

　　“云珏，他是何人？”师父指着他道。

　　“我……弟子，不知。”让我哭笑不得的是，这个“不知”竟有撇清干系之嫌，而我自知这无论如何也撇不干净。

　　“擅闯天师道者，定不饶恕！”

　　不由分说，两人马上较量起来，尽管都以内力相抗，未弄得天翻地覆，而在内行人看来，却胜似刀光剑影，稍有不慎便伤及内腑。虽看得纠结，却无法出手相帮任何一方。

　　我深吸一口气，对他说，“你快走吧！”

　　我便如此深深凝视着他，希望让他读懂我坚定的眼神，若他仍执意相抗，我必然毫不犹豫地帮助师父，但愿他不要与我刀剑相向。

　　他瞥了我一眼，似乎欲言又止，却还是收回了内力，转身往幽深的丛林里遁去。

　　此一言，无疑暴露了我与他相识的关系，所以也干脆向师父坦白了，我们在尘修期间有过数面之缘，所幸师父没有深究，我也得以隐瞒个中细节。

　　只是师父严肃的神情并没有就此消失，反而凝重地看着我道，“云珏，不管你们之前交情多深，切勿再与他见面。这对我们天师道，极有可能是个隐患，只因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极容易被利用。”

　　身份？利用？我确实疏忽其身份，但从未觉得他会欺骗利用，在我看来，他对我最大的企图，不过是想诱使我离开天师道罢了。

　　“在方才我与他对抗中，尽管未用全力，却能够感受到他游刃有余地接下我的招数，有此功力者恐怕不是等闲之辈，问世间也不超过五十人。何况他还如此年轻，便更为出类拔萃，天赋异禀之人本就稀奇，若不是隐士高人，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他应是离火坛主，厉盛空。”

　　这句话在我脑海中回响许久，仿佛每一个字都如针扎在脑门上。魔教三大分坛，离火坛主……厉盛空。真是好陌生的一个名字，根本无法把它套在一个在我心中千回百转的人身上，更可怕的是，这个名字前面，还紧跟着一个如同梦魇般的身份。

　　是的，我从未了解离火坛主此人，却早已将他看作水火不容的敌人，仿佛除了仇恨之外，不会再作他想。可是此刻，我竟然没有与他反目为仇的冲动，只是觉得冷，沉入谷底的冷。我不知道，原来我还抱有一丝希冀，所幸，已经灭了。

　　之后师父在我身上传入一道内力，他说，“这是用以克制厉盛空的法术，魔教中人阴险狡诈，说不定哪天又再想方设法蒙骗你，以免受奸人所害，只能以防后患。”

　　那天晚上，我没有入睡，想到他离开前仿佛有话要说，猜想他还未离开天师道。不知哪来的冲动，竟让我不顾门规，在夜里潜逃出去。因为，我终究想要一个明确的结果，才能让自己彻底死心。

　　我一路沿着石梯走下，没看到他的身影，心里莫名地涌出悲凉。我停在山腰处，已倦得忍不住坐在冰凉的石板上，自顾自地说道，“厉盛空，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我希望你还在，若不然，心结难解，一世难安。

　　皎洁的月华下，他的身影从明处走来，仿佛幻梦中的仙人从婵娟而下，我抬头望他，眼泪又开始落下，真是既美丽又凄凉的画面。

　　他默然一会，才道，“都已经知道吗？”

　　“这就是你不愿告诉我名字的原因？你极力隐瞒，是何企图？”我悻然站起。

　　“因为我早已预料，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就会是今日之局面。这是离火坛在你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敌视，天师道只会教你们这种东西；而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可不会因为你是天师道人而赶尽杀绝，更不曾想利用你做些什么，我们甚至相谈甚欢。对你来说，身份，真的如此重要？”

　　“身份也许不代表一切，可我们两派世代为仇，连我天师道镇派法宝也落入尔等之手，我又怎知你是否真的别无他想！你这番话，确实动人，却难以让人信服。”

　　他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多说了。”

　　我无力地垂下眼眸，“很好，如今都说明白了。两不同道，那可否就在今日，彼此做个了断？今生，不再见。”

　　“好。”

　　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快得让我吃惊。我看着他，在心底暗自问道，你悲伤吗？好像在你眼中没有任何不舍，原来放下一段过往，对你来说是如此轻易吗？如此相比，我确实是自惭形秽，枉为修道之人。

　　他转身对月，道：“再见了，云珏。”

　　清风掠起他飘逸的衣袂，他仿佛一片浮荡的竹叶，在月色中悄无声息地隐没而去。

　　他最后落在我耳旁的声音，竟是我的名字，轻如烟云，却足够缠绕在心里的每一个缝隙，也足够在这片心崖中，无数次回响，直到……我忘记你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远远不是故事的结束，准确地说，原本可以结束的一切，却又要陷入轮回的漩涡。说到底，是我自己没放下，有时候我觉得很荒唐，明明我们之间只相处过寥寥数日，即便从见面开始也连一度春秋都没有。却如此轻易地打破这十数年来，建立起的重重戒律与信仰，仿佛只是一层遮掩真相的薄纸，一捅便破，连我自己都不敢想象，这后面的究竟是什么。从此以往，我竟再也无法如同以往一样，只为了日复一日的修行而活。

　　那一次偷偷潜出与他见面后，回去竟当场被师父抓住，罚我跪守祠堂三十日，还质问出我在尘修期间，擅自解开目障之术，违背门规。若不是我守口如瓶，瞒住了我与他湖畔独处数日之事，怕是已被幽禁在道塔中，五年不得出。

　　这样的惩罚已是极大的宽容，我知道师父依旧看重我，可在他们眼中，我还是从前那个我吗？不知不觉间，已经变了那么多，错了那么多，更害怕让他们知道，如今这个堕落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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