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

　　众人从上官蒿如的镜殿回来后，便回到西井村与江心石会合，也将受伤昏迷的尹新月安置下来。因为得知了村民所中“邪术”乃上官蒿如的幻术所致，于是接下来的两天中，在洛紫凝的帮助下，几人将附近的村民安抚下来，各家派发配好的草药。很快地，附近村子里的那股恐惧被压了下去，原本打算离开村子的几户人家，也重新安定下来。

　　虽然短短两天，还不足以让村里所有的事务都恢复过来，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南宫徽，苏槿棠与江氏兄弟四人先行在尹新月醒来之前离开，返回南宫将龙珠交还给龙女樊香。而洛紫凝却无由执意留下，也承诺尽快赶回南阳给江心石炼制灵药。

　　四人离开之后，洛紫凝继续在秦家荒废的屋子前布桌开诊，免费为村民诊治。虽然这附近比较荒凉，但每天都有不少的来自附近村子的村民来这里，找洛紫凝治病。接下来的数日，洛紫凝几近都在秦家瓦房里外度过。

　　“洛姑娘真是好心人，真是太感谢你了。”

　　夕阳西斜，黄色的土地和屋舍在斜阳晖照下更加灿烂，排在队列最后的一位老太已经诊治完毕，正紧紧握住洛紫凝的手，热烈盈眶，频频道谢。

　　洛紫凝被她真诚的感激所打动，有泪花在眼角闪烁：“不必谢，我是个大夫，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对了，这里的恶魔已经被几位大侠赶跑了，所以便让村民们安心留下来吧。”

　　老太豁然大悟，激动有增无减：“啊！就是昨天给我们送药的那几位大侠吗？还没来得及答谢他们呢！我家里还有几个甜瓜，我这就给他们送去！”

　　洛紫凝拉住老太布满皱褶的手，笑道：“不必了，他们临时有急事，已经先行离开，食物便留给您自己吃吧。”

　　老太眼中有一丝失望，道：“原来如此……我看屋子里好像还有另一位受了伤的大侠，那就给他补补身子吧。”她转头指了指身后秦家的屋舍。

　　洛紫凝望了一眼她指的方向，顿了顿道：“真的不用了，本来你们的收成就不好，还是留作口粮吧。”

　　尽管洛紫凝极力地推辞，老太还是一直坚持：“要的要的，你们帮了我们村一个大忙，这点小心意你们都不收下的话，我们都没有脸面面对祖宗了。”

　　最终还是拗不过老太的热诚，接过了村民们陆续送来的谢礼。

　　洛紫凝看着一下子被堆满的诊桌，她独自坐在夕照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还有，一丝惆怅。

　　“为什么要救我？”

　　忽然，她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洛紫凝方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她知道是尹新月醒过来了。

　　“你醒了？”她淡然地走到尹新月身边，稍稍把了脉，“能恢复得如此快，不愧是一流高手的体魄。桌上有一碗粥，先喝了吧。”

　　看着洛紫凝慢慢走进屋里，尹新月提高了声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我是个大夫。”洛紫凝查看桌面上的清粥，尚还温热。

　　尹新月猜疑且讽刺地笑了一下：“就是因为这个？”

　　“不错，仅此而已。”洛紫凝把粥端到他的面前，“你伤好了之后，我们便各走各道，你也不用报答我什么。”

　　尹新月淡漠地看着那碗粥，并没有接过的意思：“报答？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面对他寒气逼人的眼神，洛紫凝却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好像对他的喜怒不大在意，只道：“杀了我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不然我现在早已气绝身亡了。”

　　尹新月依旧没有接过她手中那碗热粥，洛紫凝也并不强求，便随手放在门外的木桌上，她指了指外头诊桌上堆满的蔬果粮食：“这些都是村民们送来的，尝尝看。”

　　尹新月并没多看一眼，道：“这可是送给你们行侠仗义的礼物，不敢消受。”

　　洛紫凝心有所思，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么冷漠无情：“我看你并不是个无理之人，却为何对正邪两道都如此愤恨？”

　　她这么一问，尹新月忽然记起了在幻境里发生的一切，自己在幻境里的一举一动，还有从幻境清醒过来的一幕，似乎告诉自己他所有深藏于心底的秘密已然公诸于世，一丝杀意悄然升起，微微拂起他的发丝：“你在上官蒿如的幻阵中都看到了什么？”

　　“倒没有全部都看到，不过也能猜个大概。”他的反应使洛紫凝更确定自己的猜想，莞尔一笑。

　　“你会后悔今天救了我。”尹新月袖风鼓动，杀念已然无法隐藏。

　　洛紫凝反而无惧地抓住他因运功而紧绷的手臂，严肃道：“你的内伤还没痊愈，劝你还是不要妄动内力。我从不后悔救人，只要你肯走出歧途，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洛紫凝的动作与话语总让他觉得可笑，可又一点也不惧怕他，这样一个女子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尹新月看着她秋水般双眸，杀气居然收回去了一些。

　　他还是冷冷地甩开她的纤手，道：“不要用你们所谓正义的口吻来跟我说话。”

　　洛紫凝轻抚着被他甩疼的手腕，面有怒色，但始终别过脸去抑住自己的不悦，叹息道：“这只是我的规劝而已，你以为你这样下去又会有什么结果？”

　　尹新月没听完她那句话，便悻悻地独自回了屋。

　　汉江沿岸的那个冰洞中，依旧草木交错，杳无人迹，是这周围千百个的洞穴中最不显眼的一个。然而当靠近它的时候，洞口扑面而来逼人的寒气又显得特别而神秘。有两个渐渐靠近的人影，再一次将那刻意遮掩洞口的树枝藤蔓掀开，匆匆走了进去。

　　二人便是南宫徽与苏槿棠。

　　沿着寒冷潮湿的甬道进去，还没有到达那寒冰覆盖的洞室，南宫徽已然把包裹好的樊香龙珠紧紧握在手中，生怕再次失去。他心里莫名地急切而兴奋，连身旁的苏槿棠也有些跟不上他不断加快的步伐。

　　“龙女大人，我们把龙珠拿回来了。”南宫徽快步走进了冰室，走到那片冰封着樊香真身的高耸的坚冰前。

　　不一会儿，一缕空灵的声音萦绕在空旷的洞穴中：“吾已经感应到了，感激不尽。”

　　见樊香的魂灵再次醒来，南宫徽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道：“不必谢我，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况且，我也不是无所求的。”

　　樊香想起上次南宫徽来的时候，曾说为了求一滴活龙血而来，便点头答应：“我明白了，我会依照诺言把龙血予你。”

　　“多谢龙女。”南宫徽打开仔细包裹着龙珠的布帛，幽幽的蓝光立刻绽放在整个冰室中，好似梦中幻光。

　　他将龙珠送到最靠近樊香的寒冰前，龙珠竟发出磨刀般的蜂鸣，接着听到一丝细微冰裂声，冰封在厚厚寒冰的龙女樊香竟渐渐睁开了眼睛，隔着冰层隐隐看到她那双暗绿色，泛着粼粼波光的眼眸，煞是动人。龙珠靠近躯体，那魂灵之力便可传输于到樊香身上。

　　樊香静静看着眼前灵光流转的蓝色龙珠，幽幽叹息：“多少年，多少人曾为了这颗龙珠争着头破血流，比我这小小一滴龙血可要珍贵百倍，而你却愿意把它归还予我？”

　　南宫徽顿了顿，其实他压根儿没想过这颗龙珠有多么强大神奇，他一直惦记的只有可以帮小石延续性命的活龙血而已。即使龙珠再强大，它救不了小石，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一颗好看的珠子罢了。

　　他道：“我知道，龙族精元乃是凤毛麟角之宝物，不是所有人都有得到的机缘。但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我需要的只是活龙血。”

　　“那你费尽苦心竟只为一滴龙血，究竟所为何事？”樊香问道。

　　南宫徽应道：“为了救我的一位好兄弟，他如今危在旦夕，我必须尽快找到治愈的办法。”

　　“原来是为了救人。”樊香看着南宫徽的双眼道，“既然如此，却更不明白了。若将龙珠送入人体，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却可脱胎换骨，助长功力，莫说是治愈病疾了。如今吾已身死，再无反抗之力，若你将之据为己有，吾也只能灰飞烟灭，你却……依旧将它归还？”

　　听了樊香这番话，知道龙女精元有如此神奇的功效，他眸中闪过一丝微光，竟有一丝心动。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心想洛紫凝在看到龙女精元的时候，并没有阻止他归还，而只是让他取活龙血，其中必定有她的想法。况且，夺取其他生灵的精元以获取寿命，这本就是不仁之道，怕是，也要折了小石的寿，他又如何下的了手？想起江氏兄弟曾因救苏槿棠的事翻脸争吵，他知道小石也一定不会同意他这么做。

　　他笑着摇摇头，道：“世上若仍有方法解决，又何必用您的精元。如果你因为失去龙珠而灰飞烟灭，那我与杀你的那些人又有何区别。况且，我那位兄弟天性善良，若知道我用这样的手段换他的性命，他也是绝对不会用的。”

　　樊香的朱唇微微翘起，幽绿色的眸子泛着波光，虽不会再有生命的炯炯神光，却也流露出对南宫徽的赞许，淡淡道：“果然，我没有看错人，我这龙血也便放心给你了。记住，尽管江湖中风云幻变，许多人会在贪欲诱惑前沦陷，只要你还保持这份赤诚纯洁，所有困难，定会迎刃而解。”

　　“多谢龙女教诲。”南宫徽拱手作揖。

　　樊香幽幽地看着眼前这颗龙珠，轻声叹息着，仿佛是洞外呼啸而进的一阵冷风，透着无尽的悲凉与遗憾，不甘与无奈，拂乱了听者的愁绪：“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到故乡了，当时，没有告知亲人一声便擅自离开，也许连吾死了都不知道。父上一定还在担心，吾对不起他，还有，吾的族人。”

　　龙女樊香重新闭上了眼眸，往事恍惚历历在目，曾经年少追逐的一切已渐渐远去，多有不舍。她不甘，作为龙族，她的一生是否太过短暂？可是那又如何呢，已死之体，带着一缕亡魂与记忆残存至今，下一刻便永远地在无边的寂静虚无中睡去。她只想回到大海，回到有亲人的故土中，就算这一生徒劳无功，她也还是带着神族的光环死去。

　　冰层外的幽蓝龙珠在她灵魂牵引下，正慢慢穿过坚冰，向她的身体的方向透进去，龙珠的光芒轰然大涨，仿佛要将这厚厚的冰墙炸开。身下的衣服被凭空掀起的劲风吹得猎猎飞舞，南宫徽和苏槿棠知道龙女即将破冰而出，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樊香的龙啸余音吞没在“隆隆”而响的山洞中，一声声冰裂不断蔓延，一直裂开到洞顶，岩壁，还有南宫徽他们脚下的那片土地。整个山洞剧烈地震动起来，持续的摇晃将垂挂在顶部的冰凌土屑簌簌震落，刺开地面坚实的冰层。

　　“小心！”苏槿棠将南宫徽拉倒自己身后，举起剑指念咒，身周一尺处回旋起一个蓝色的气壁，将半空中落下的冰凌，和前方掀飞的冰片纷纷弹开在一尺之外，将两人保护在山洞的一隅。

　　忽然，一声巨大的龙吟冲天而起，重复回荡在空旷的山洞，震耳欲聋，就算是在气壁的保护下，长啸掀起的气浪仍将南宫徽二人往角落里推压。樊香的身影终于冲破坚厚的玄冰，悬浮于半空中，一团刺眼的蓝芒从她华贵的衣服里穿射而出，将她的身躯重重包围。

　　眼前，蓝芒中骤然幻化出巨大的蛟龙之体，这空阔的山洞瞬间显得狭窄局促，幽幽龙鳞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昏暗的山洞仿若白昼。龙女在洞里翻腾，硕大的龙头忽然对着南宫徽二人凝视一眼，发出低沉的龙吟，好似在与他们道别。接着，龙角冲天而上，撞破了洞顶的岩壁，在簌簌落下的石碎中，樊香蓝色的龙身已然消失在茫茫苍穹之中。接着，一滴鲜红的血珠从天而降，小小龙血内散出忽隐忽现的灵气金光，将其包裹保护，漂浮于半空之中。

　　南宫徽与苏槿棠仍沉浸在一片震撼中，能亲眼看到龙，这世间能有几人？尽管只是一条修为尚浅，已然死去的蛟龙，却还有着凡人不可企及、无法想象的力量，真不知如果当下遇见的是千年应龙，又会是何种景象？但若强大如应龙，也必然不会被人族所杀吧。

　　樊香离去后，山洞里只剩下南宫徽与苏槿棠二人，与一片冰块与岩石堆砌的废墟，刺眼的阳光穿破的洞顶上投下一轮巨大的光圈，映在二人单薄的身上。南宫徽取出细瓶将活龙血装住后，望着苍茫穹宇，若有所思，然而他的眼底深处，却没有了往日的黯然惆怅，而换作淡淡的欣悦与释然。

　　苏槿棠侧眼看他微微笑了一下，轻轻舒了口气，道：“你看起来，心情好像好了不少嘛。”

　　南宫徽点点头：“樊香龙珠终于回到它原本的地方，这件事总算也有了一个了结。在这些年间，许多人因为它而死去，就连它原本的主人也不能幸免。虽然……死去的亲人已不可能再复生，但起码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因此受伤害，这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他回想起从前的一幕幕，虽然时至今日他仍对自己的过去有所遗憾，但此刻，他第一次觉得心里已没有了那种怨恨，或是揪心的感觉，他只想好好活在当下每一天，珍惜身边的所在乎的人。

　　“若你真的放下，也是值得的。”苏槿棠笑道。

　　“槿棠，谢谢你……”南宫徽静静看着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神情。

　　“谢什么，我又没做什么。”

　　“若不是那晚你来找我，大概现在我还是无法面对过去。”

　　“那是因为……大家都很担心你啊，所以我才……”苏槿棠骤然睁大双眼，流露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与南宫徽交谈了这么久，才发觉他的手已然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而自己却欣然接受而不自知。他此时看着她的眼神分明在告知她什么，或许，早在那晚与他交谈的时候，他对她的态度已然有所不同，而她却后知后觉，甚至，不想推却。

　　可她怎该……

　　苏槿棠迅速地抽开手，惶恐的脸上带着一丝悻然，她声音有些颤抖：“我……洛姑娘，大概快要回到应家坞了吧，我们，还是赶紧把活龙血交给她吧。”

　　“你……”看着她怔怔的眼神，和慌忙离去的背影，他的心好像被这里寒冰堆压，又好似被什么锥穿一个孔洞。他以为苏槿棠对他的关切并非无心之举，也以为他的心意也非常清楚明了，而她也不曾表现出憎恶。

　　原来，只是他以为，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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