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

　　第二天清晨，洛紫凝赶往南宫徽三人所住的客栈，她神色疲惫，昨日穿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换，看来为了解除龙崖外围机关法术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见江自流搀扶着江心石出来，有些吃惊，但言语中还是欣慰的：“江小公子已经醒过来了？”

　　江自流点点头，带着很淡然的微笑：“醒是醒了，但是身体还是虚弱，意识也不算是清醒。”

　　靠近观察江心石，嘴唇还带着些许苍白干裂，眼睛半睁半闭，目光呆滞，仿佛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双手无力垂下，真与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无异。

　　洛紫凝不禁心生怜悯，道：“但邪煞之气比之前消减一些，能做到这样已属不易……”

　　“这还得谢谢南宫，帮忙找到玉露帝屋。”

　　两人目光停在南宫徽身上，他虽然衣冠整洁，但疲惫的面容是挂着跟江心石一样半睁半闭的双眸，看起来比洛紫凝还要疲倦。

　　洛紫凝问道：“南宫公子为何看上去如此疲惫？而帝屋乃上古记载的药物，你是如何找到的？”

　　南宫徽早料到他们会问其来历，却又不愿将昨晚的事全盘托出，以免他们过于担心，便道：“是一位在比武大会上认识的朋友临行前给我的。”

　　洛紫凝笑道：“不愧是南宫公子，果然广交好友。”

　　“哪里哪里，我这点生意还不是靠小江的名声攒起来了的！那位朋友也只是托我办事才把这么珍贵的药物作为交换。那个，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上龙崖山庄吧。”虽然自问平时说谎次数也不少，商场上更像吃饭一样，不知是不是休息不足，竟连谎话也无力编下去，赶紧帮忙搀扶江心石，催促他们上山。

　　洞庭湖边的一条小道上，洛紫凝领着三人沿着这条几乎肉眼看不见的“路”拾级而上，朝着某山丘的顶部走去。

　　南宫徽看着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与平常树林无异，一点也不似布过机关或法术，他问道：“洛姑娘，你说龙崖山庄外围有无数机关和法术，这里并不像是曾经布置过。”

　　“我们脚下正是布着无数机关，只不过已经失去法术加持，所以我们才得以安全站在这里。即使没有机关，我派的幻术也是非常强大，只要不撤消，一般人是不可能走出这片树林的。就算有本门弟子亲自带路，也可能会独自走散。”洛紫凝语气清淡，又带着几分自豪骄傲。

　　南宫徽听着不禁颤栗，连脚步也下意识地放轻：“那一般人想当你们龙崖山庄的弟子，那岂不是比登天还难？这连你们的大门都走不上去啊。”

　　“并非如此，我派每三年广招新弟子，不仅仅只是练武学艺的，还有打理日常事务的，人数不少，但想要拜入庄主或四阁门下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南宫徽点头，洛紫凝所言非虚。他混迹江湖多年，多少也打听到关于龙崖山庄的事迹，龙崖乃除玄影山庄之外人数最多的派教，而且还有自己的一门生意，主协助官府与行刺暗杀，兼吃黑白两道。龙崖山庄可是说是江湖上最成功的门派之一。

　　洛紫凝带领着众人在荒无人迹的林子中左拐右拐，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单单寻找上龙崖山庄的路已是如此艰难崎岖，若是再加上幻术的妨碍，恐怕是要困死于山林中。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仰望的上方终于出现了屋宇的一角。

　　“我们到了。”洛紫凝笑道。

　　南宫徽擦擦额角的汗滴，此山虽不高，但这一路走上来一点都不比登山川高岭省力：“这终于是到了，这路弯弯绕绕的……不是，这根本就没有一条明路嘛，你们龙崖山庄的人都如此厉害？”

　　洛紫凝刚想说话，江自流便已开口：“的确，龙崖山庄的弟子如此训练有素，难怪也能找到在下之蓬庐。”虽语气平和，略带笑意，却有怫然作色之感。

　　洛紫凝顿了顿，仿佛刚才想说的话都忘记了，连眼角那丝愉悦也淡了开去，于是启唇道：“江先生早已知晓？”

　　“你早在巫山脚下等我时，便知我是为寻药而往，应不是靠占术或猜测而知，先不说我不信占星卜术，就算世上有有如此精准的占卜，早在我去往巫山前便可找到我所在了。我带石儿去巫山寻药之事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留下字条告知南宫。”江自流缓缓道。

　　许久，洛紫凝微笑道：“没错。我曾听闻江先生出没在金陵附近的山林，便前往拜访。可惜，先生已出远门，而我在桌面上看到了先生留下字条，便一路寻到巫山。凤凰山上树林繁茂，道路隐蔽，普通人定然无法自由来去。而我在山林中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一路寻到江先生的屋舍，才发现那些味道是许多药物混杂的气味，而我在先生和那位小公子身上，也寻到相似的药香。所以，我才知道巫山上遇见的，的确是江先生您。”

　　“所以，就算此次我不能如你所愿的留在龙崖，日后也定带龙崖弟子到凤凰山纠缠，我说得没错？”江自流依旧保持着温文尔雅。

　　洛紫凝笑容随着江自流的字句变得僵硬，但依旧还是保持着微笑，若是不知情况的人看来还以为两人在谈笑风生，她缓了缓，道：“不管如何，既然先生已来到龙崖山庄，不妨先看一下有没有医治令弟的方法。”

　　“自然。”江自流笑道，眼里却早已被寒冰覆盖。

　　龙崖山庄所建之地地形奇特，是一处险峻的断崖，山门正面悬崖，门派内建筑延伸至山体内部，占地十分广阔。有溪流从高处流下，经过派内深凿的凹槽，贯穿中线，通向山门，从悬崖坠下，汇入涛涛江湖中。岳阳洞庭之周平原广阔，只有零零落落的山丘，从山门望去，广泽平川尽收眼底，隔着山腰处的薄云青烟，仿若亲临仙境而俯瞰尘世。

　　当洛紫凝领着三人沿着峭壁走到山门时，南宫徽已被此景象所震撼，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以前也曾经登上过像天师道那样的门派，其钟毓神秀一点也不输此地，然龙崖山庄庄严气派却是许多门派难以企及的，也可以说是富丽堂皇。汉白玉铺就的长梯从山门延伸至正殿，屋舍俨然，看不到边际，不愧是传闻中最富裕的门派。不知如此闻名遐迩之地，究竟有没有医治小石的奇术。

　　若小石真的治愈了，小江为了报答，想必会留下来兑现他的承诺吧。如果小江成为龙崖门人，他大概也会留下安身，不曾念想他们会给他什么一官半职，或许能做个小小的司库也是不错的。

　　走过门坊后，两个守门的弟子立刻迎了上来：“洛师姐，您可算回来了？您身后这三位是……”门侍警惕地看了一眼江自流几人。

　　“师弟莫要慌张，我已在比武大会上见过门主，这几位也是门主吩咐我带回来的贵客。大概过两日待比武大会结束之后，门主便会回来了，你先派人到主殿打扫一番，我带几位贵客到天香阁住下。”洛紫凝淡淡道。

　　“是，师姐。”

　　众人跟随洛紫凝来到正殿东北方的天香阁。天香阁乃龙崖山庄四阁之一，其余三阁分别是西南天剑阁，西北天音阁，和东南的天巫阁，天香阁主医术，其余三阁则主武术，音律和幻术。只有是资质较好的弟子，才能入四阁门下，其佼佼者则能够拜入掌派门下，才能有资格参选下一届长老级人物。

　　走过一道小桥，洛紫凝便道：“这里便是天香阁了，江先生，我这便带你们去见我师父。”

　　天香阁多有栽种竹子，而阁主的住处更是深入后山竹林幽处，如此清净幽雅之地，难怪会出落得像洛紫凝那般恬静淡雅的女子。

　　洛紫凝走到一所篁屋前，轻敲竹门：“师父，我是凝儿，您在里面吗？”

　　没过多久，屋内传来一把女声：“进来吧。”

　　洛紫凝“咿呀”一声轻轻推开门，南宫徽和江自流亦搀扶着江心石走了进来，只见一名中年妇女端坐在竹制的矮几旁，衣着简单而端庄，容貌亦是秀丽。身旁桌上的热茶还冒着淡淡的白烟，清淡的茶香混杂着屋内浓郁的药香，让人顿时神清气爽。

　　洛紫凝欠身，道：“打扰师母休息了。师父，他不在吗？”

　　中年妇女笑道：“你出门没过两天，他就出门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呀，阁中有那么多弟子帮忙，他就喜欢亲自去采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原来如此……”洛紫凝脸色凝重。

　　“怎么了？有急事要找你师父？”

　　洛紫凝点头道：“这三位是门主请回来的贵客，这位江小公子罹患重疾，想请师父给他医治。”

　　江自流上前一步道：“这位，应是天香阁主夫人了，在下江自流，听闻阁主孙冉医术超凡。吾弟自小身患异症，久治不愈，恳请阁主为吾弟驱除病魔。”

　　“你……就是江自流？”中年妇人掩不住眉眼处的惊讶，她与洛紫凝相视一眼，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夫人也知道在下？”江自流道。

　　“原来是江公子，我是凝儿的师母暮霭。虽然我很少参与江湖事务，但对江湖中重要人事还是有所耳闻的，江公子天赋异禀，年少有为，门主曾有提及。”

　　“不敢当。”

　　洛紫凝道：“虽然师父他不在，我想让师母暂时为江小公子压制病情，他的情况不容乐观，若这样等下去，恐怕……”

　　暮霭目光转向江心石苍白的面孔，虽然人是清醒着，但无神的双眼仿佛失去灵魂。她不禁轻皱秀眉：“那先将他带到客房里吧，我稍后便过去。”

　　众人将江心石放置在客房的床上，暮霭与洛紫凝在卧室内为江心石诊断，南宫徽和江自流则在客厅内等待。

　　暮霭坐在床榻旁把着江心石的脉搏，时而用灵力探寻他体内的气息。她双唇紧闭，眼色渐渐也变得复杂。她诊断了许久，其中也未发一言，江心石久久躺在床上也困乏地睡去，她轻轻将江心石的胳膊放入被褥中。

　　洛紫凝知暮霭已结束诊断，才敢说话：“师母……”

　　暮霭走到角落的竹窗处，洛紫凝会意，立即跟了上去。

　　“师母……”洛紫凝低声道。

　　暮霭回头看她：“你已知道这根本就不是病？若只是病，以你之能，应是不必前来向你师父求助。”

　　洛紫凝低头：“正是因为不是普通的……症状，才外称是异症。”

　　“方才我观察他的气息，竟隐约泛着一丝丝邪煞之气，难道，这小子竟是与圣祭坛有干系？”暮霭话语中带着深深的疑虑。

　　洛紫凝摇头：“虽是身带煞气，凝儿看来却未必与圣祭坛有干系，或许……只是被其所伤而已，侵染了一些邪祟。况且，我派素来不与他教结怨，师母为何忧虑？”

　　“虽与其他门派少有争端，但日后是如何却是难说，纵使同盟也有倒戈相向之时，莫说是关系淡漠的派教了。”暮霭望向窗外，眼中忧虑似是比之前更重了。

　　洛紫凝的眼光从暮霭脸上移开，带着淡淡的失意，重新望向躺在床上熟睡的江心石：“若是不确定江小公子是否与任何一个门派有关系，那便不能救他了，是么？”

　　“凝儿无需多虑，我已用内力暂时抑住他的煞气，之后救或不救，一切待门主回来再做定夺。”暮霭顿了顿，“还有，外面那位青年，当真是江自流？你竟然真的能找到他？”

　　洛紫凝缓缓点头：“只寻着各种传闻而去，能找到他，实属机缘。不过，江先生似乎并不想拜入龙崖，若有方法救治其弟，兴许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暮霭沉默了很久，到头也并未回应洛紫凝，若有所思地径直走到房门前时，方才回头对她说了一句：“凝儿，去为其他两位客人安排房间吧。”

　　暮霭衣袂轻拂，转身离去，房里突然安静得只听到外头风吹卷竹叶的涛声，洛紫凝依旧站在窗前，背对着窗外射入的柔光。

　　傍晚，洛紫凝已为南宫徽安排了另一所屋舍，并安排厨房为其备了饭菜，而江自流放不下心，最后还是与江心石同住一屋。

　　龙崖山庄开渠聚水，从山顶留下，贯穿整个山庄，如一条城中之河，河畔用汉白玉搭成的护栏随着河流延向崖边，典雅至极。

　　洛紫凝站在河边，望着夕阳晕染的河水，沉默不语，却连江自流出现在她身后也为有所觉。

　　江自流不愿打扰她，久久站在后面未发一言，只是未料到洛紫凝竟似抽离了心神般，动也不动，他只好轻唤一声：“洛姑娘，你在想什么？”

　　只见洛紫凝果然不知他的出现，听身后突然传声声音，秀美的脸上有些失色，回头道：“江先生……你，怎么来了？”

　　江自流上前站在洛紫凝身旁，望着流向尽头的河水：“从石儿房间出来之后，便没怎么听你说话，也没有说石儿如今状况如何。”

　　洛紫凝兀自笑了一下，道：“看我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真是抱歉。江小公子的情况虽暂时稳定，但还未找到医治之法，不如先生在龙崖暂住几日，好让……”

　　“好让等龙崖门主回来，你便能完成门主交代你的任务。呵呵，洛姑娘放心，我和石儿欠你一个人情，自是不会让洛姑娘为难。”江自流语气平淡。

　　洛紫凝沉默了一会，笑容多了一丝苦涩：“多谢先生体谅，过两日门主便会回来。若到时连门主都劝不住你，我自然也不再挽留……”

　　“既如此，还望洛姑娘莫再多加规劝。在下，先行告退。”江自流转身，扬袖而去。

　　“江先生……”洛紫凝唤住他，“那么，我最后问你的是，为何……不愿留在龙崖山庄，即便这里是天下极富盛名的门派？”

　　江自流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也许每个人的道不同吧。我曾经，也像许多江湖人一样，渴望在某个名门盛教中一展抱负。后来我发现，所谓门派，不过是追名逐利之场，自己年少时所谓理想、抱负，也不过是为他人利用，最终不甘为人之下，沦为一丘之貉。我辗转于浮世数载，终究发现……这，并不是我想要一生。或许对于洛姑娘，或者许多其他人而言，这里才是你们所追寻的理想。”

　　洛紫凝默然。

　　“在下所说的只是一己之言，但请不要放在心上，人各有志，何可思量……”那袭飘逸的青衣随落下的话语渐渐远去。

　　夕阳缓缓落下，恰好斜落在悬崖尽头，在水面上反射开一缕缕绚烂的金光，也刺入洛紫凝柔润的眸中，她缓缓闭上了双眼，静静伫立于河边，似是留恋着夜幕降临前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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