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命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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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一觉醒来，已是子时过半。我惦记着两个外孙女，草草洗漱后兴冲冲地赶到艾虎住的跨院，先探望艾虎，她也醒着，正在丫鬟们的服侍下喝参鸡汤。
　　我瞧着她精神还不错，比上次生完孩子红润多了，心里安耽下来，亲手给她调了一碗牛乳，然后兴致勃勃地说：“你可见了两个女儿不曾？很可爱啊，长得像姑爷，以后一定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过阵子我家去了，给她俩做一色四季花卉时样的宫装，想必好看煞。”
　　艾虎端碗的手停了下来，她将碗放在一边，说：“我没生过女儿。”
　　我呆愣在当场，将这短短少少的六个字在脑子了打了十八个来回，化作一声颤抖的“啊？”
　　艾虎推开我的手，语气十分冷淡地说：“咱们家不用女儿。我也只想赶紧生个大胖小子，谁要闺女！要怪就只能怪女孩儿投错了胎。她们怎么不投到宫里去，或者投到您家那个养子家里去也好，只别来咱们周家，周家不收！”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一样沉寂过后，我问她：“所以，孩子呢？”
　　艾虎说：“不知道！”
　　我的心啊沉沉地掉到了深渊里。
　　“你不是我亲生的，我犹见不得你受一点苦。那两个小人儿是你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如果你只是不喜欢孩子，那也无法，是你们母女没缘分。可是，你并不是不喜欢她们，更不是养不起她们，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呢？”
　　我哭了，艾虎也跟着我掉下眼泪来。
　　她扑进我怀里一段一段地哭诉道：“我也没办法，我也喜欢她们，可是我需要儿子，才能站得住。老爷太太对我这么好，夫君更无二色，我生不出儿子，哪有脸去见他们！”
　　“万一我一直没有儿子，老爷太太给夫君纳妾，我怎么办？娘，你想想玉儿，自从玉儿有了儿子，他家老爷还肯回家住么！我听说他要休了妻子把玉儿扶正，我好怕，我怕呀娘！我喜欢他们家，我喜欢老爷太太，我喜欢夫君，我不想走，我不能被休，我想，我想生个儿子……”
　　他们要香火的多重视儿子，我是知道的，就连我在外面住着，也需要借男丁的势来保护自己，不管这男丁是哪来的又是什么身份。可是这和抚养女儿又有什么矛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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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身心俱疲。
　　周家并非养不起几个女孩儿，再说，还有我啊！我也可以抚养她们呀，怎么就把女孩儿扔掉了呢！
　　我又忍不住在想，若是无力抚养孩子的人，他们的女儿就活该被扔掉或者卖掉吗？
　　我知道现今就是有男丁才能有未来，不论科举、耕种，或是最简单的保护自己的田地、水源、财产，都是男丁越多越好的，因为男子天然有气力，打起架来确实比女人好使。所以他们选择优先抚养男子，是顺应自己的要求。然而男子终究是要成家的，终究需要一个人把家安置好，也终究需要女人传宗接代，若是都把女儿扔了，又让谁来呢？
　　而且女儿也是孩子，也是人呀！若是一个人既不聪敏，也无气力，这个人就不该活着么？
　　我边与艾虎对泣，边问：“你想生儿子，我也不拦着，爱生几个生几个，但是女儿怎么能‘没生过’呢？怎么就没了呢！你告诉我，丫头在哪，卖掉了也好，扔了也好，我去讨回来，我自己养着，绝不碍你们的眼！”
　　艾虎哽咽道：“娘，您还不明白么？他们不想让女孩儿来投胎，要吓唬女娃儿，赶走那些想投胎的女娃儿……前头那位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闺女，念在头一个‘先开花后结果’才留下的，后面难产剩下的那个也是女儿，就和我的大妞、二妞三妞一样，被他们拿去……活活的，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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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间这样的事我也略听闻过一些，什么用钉子钉死的，什么拿去喂狗的，什么掐死的活埋的用热水烫死的……因为是家事又是尊长杀卑亲，便是告官也不会有人理。
　　所有人提起这种事，都觉得太缺德了，是以我以为除了那极愚昧的人家，但凡有点见识的，都不会如此。生了女儿养不起或卖或扔，一条小命可怜见的就没了，又何苦折磨她们造出那多孽呢！
　　哪里想得到看似清静、端庄的周家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艾虎的公公是个再温和不过的性子，我无数次看见他给猫儿狗儿梳毛逗趣，慈祥极了。艾虎的婆婆更是个体面人，对做错事的下人尚且总是和颜悦色的，鲜少罚人什么。艾虎的丈夫更不必细说，本是个圆滑又能干的读书人，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我从艾虎嘴里问到他们是在后门边的柴房那里做事的，心里总想着他们大约不会真的对至亲骨肉下这种狠手，总觉得说不定是说出来吓唬吓唬那些可怜的女孩子，我要亲眼去看一看，万一呢？
　　然而我错了，世上哪有什么万一。
　　仆从们见我路过，忙不迭地从柴房里包出一包漆黑的东西，想抢在我前头送出门去。
　　我拦住一个婆子问这是什么，婆子神色慌张地说：“不是什么……啊，小小姐们身子骨不好，老爷太太让烧一些祭品祈福来着。”
　　骗子！这满园的气味，还有那依稀可辨的形状，能骗得过谁！一家都是骗子！他们骗了我的女儿当一头生儿不育女的牲口，还说服她相信生不出儿子是她的错，保护不了自己的骨肉也是她的错！
　　我说：“别扯谎，我知道这是什么。我丫头喜欢你们家，难道我还能不顾她，就和你们闹？你给我吧，我带出去埋了，好歹，好歹也是两条小命，让我念两天经也好……”
　　婆子迟疑着，赔着极难看的笑，因为她不知道此刻该笑还是该哭于是做出那么难看的表情来，说：“可是……老爷让在人来人往的路口挖坑埋了……”
　　我听不下去了，劈手夺走那一包小小的包袱，看也不敢看一眼，拿帕子一蒙，紧紧抱在怀里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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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抱着我的小外孙女，一行走一行哭，鹅毛大雪冰冰凉凉地落在我头上我肩上。
　　我是那么幸运的女人，我享受过人间本该有情味，那些细心教导、体贴照顾和相依为命，在苦命之人互相安慰拥抱的柔软，是我所知最温暖甘甜的人间烟火。
　　幸运如我顺顺当当地活到了这个年纪，送走了太多运气只比我差那么一丁点的人。
　　而带给我幸运的老乞丐、大姐姐、松兰、柯息、秋兰姐姐、小莹、屠夫张、玉儿、艾虎、武阳公主，还有我的小外孙女……
　　我的运气只要差那么一点点，就会和他们一样被神秘的命运碾成灰。
　　我觉得这个世道不对，但我不知道错在哪里，也许错在她们不像我一样逆来顺受，错在她们不像我一样拥有那么好的运气。可是运气不该是人生的前提，更不应该是人生的必需。
　　雪继续下，像那些不幸的人们一样在风中悲泣着，飘散着，融化了，仿佛不曾来过世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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