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归舟

作者:柔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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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言归舟


      我叫孟俭,十岁了,听长姊说,娘在生我那日就不在了,去了西边一个有吃不完的蜜饯果子的地方,吃穿不愁。我总在想,娘怎得不把我也带到西边去,可每次问阿姊,她都会拿打纬刀敲我的脑袋;若是问爹,他定会举起一卷布匹打过来。
      我的阿姊叫孟芸娘,是一个极和善温柔的人,尤其喜欢笑,嘿嘿,阿姊笑起来可好看了。我特别喜欢看她笑,笑起来嘴角两边有两颗西瓜籽。上个月十八是她的生辰,爹送给她一支金簪,这是阿姊的第一支金簪。我从未见过那样美的金簪,可阿姊不喜欢,我不明白阿姊为什么不喜欢,阿姊说,这支金簪值得上家里三个月的开销,她不要。阿姊放下金簪哭着回屋,爹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知道了,金簪不是好东西,我告诉爹,我十五岁生辰的时候不要猪肉脯了,只要这支金簪,阿姊不喜欢的东西,我帮她收着,不会碍她的眼。奇怪的是,爹拿起笤帚又要揍我。
      我爹是一个好人,真的,一个有文化的好人。爹常说,金人南下前,我家的布店在平江府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家虽然是商籍,但我爹可是差一点就能参加科举的人,若不是金人南下后,水匪也趁机作乱,店里运到应天府的布匹每次都被水匪占了去,家里的生意一落万丈,爹肯定也能成为像苏学士那样的大文人。可是水匪作乱,原来几乎每月都要往北边运布,如今,半年都运不了一次。有句老话叫,什么屋顶破,什么一直下雨……不管了,反正就这意思。前些天,爹和阿姊说有一单大生意,是今年的最后一单生意,要把布运到陈留,让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我原想着能有几天不受管束的快活日子,可没想到,发船不过两三日,爹和阿姊就回来了,而且阿姊从进门起就没对我笑过,爹也不像原来那样一进门就抱我了。
      “芸儿啊,这都是命,谁能想到我老孟家这么不走运,一出门便会遇上水匪,布没了,没事,所幸人还安好。”
      这是我印象里爹第二次抹眼泪。阿姊只是坐在织布机前,我跑过去趴在她的膝头,她不像以前那样举着打纬刀赶我,只是轻轻地摸我的头发,可舒服了。
      后来我才知道,发船后不过一日,他们就遇上水匪了,好在这次的水匪只截财,爹他们把所有的布匹给了水匪,这才得以平安回家。
      家里的生意变得更困难了,阿姊每天都在织布,爹从早到晚都在店里忙活,快过年了,许多人都赶着买布做新衣裳,我也要有新衣裳了。阿姊的手艺在平江府是数一数二的,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喜欢阿姊的绣品,阿姊喜欢绣云纹,也最擅长绣云纹,我说,是因为阿姊是芸儿啊,阿姊边笑着边拿打纬刀要揍我。阿姊真是个奇怪的人,笑是因为开心,揍我是因为生气,哪能又开心又生气呢?
      阿姊日日赶工,爹让我不要打扰阿姊,我可不傻,每次阿姊织布的时候都不能有人影响,阿姊织布的速度极快,挥打纬刀的速度也快,扔打纬刀的速度更快。我都不明白阿姊是怎么做到一天十二时辰,可以有八个时辰是坐在织布机前,这大家伙的声音实在是太吵了,我都听不到隔壁阿吉叫我的声音了。
      阿吉是我的好兄弟,每年的这个时候我爹和阿姊很忙,他的爹娘也忙,我俩就有了一段没人管教的快活日子。没有爹在后面拿着笤帚追,想跑就跑,想停就停,只要想想都觉得可开心了,不过总会有出意外的时候,问题不大,只是又要挨打纬刀了。
      “小兄弟小心!”
      是两个陌生人。我从没见过长得如此高的人,比爹还要高,哪怕是街上那些官爷都没他们高。我抬着头,很难在阳光下看清他们的长相。
      “小兄弟?”
      他说话的口音真是奇怪,我从来没有听过,但是他的声音真好听。我的耳朵要求可高了,在这之前我也只觉得阿姊的声音极好听,像山里的鸟儿一样,但是这个人不一样,他的声音跟阿姊不一样,就像庙里敲的钟声一样,听着舒服。
      “小兄弟,我今日刚到平江府,不知能否在你家中借住几天?”大高个蹲在我面前,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他身后的大壮汉还是站着,我抬头看他都觉得快落山的太阳晃眼。
      “我……我不知道。”
      他长得太高了,不像个好人,但他长得真好看,就像斗神队里的后羿一样,阿姊说过,相由心生,心善的人长得也好看,那他就是心善的人。但阿姊也说过,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我跟阿吉告了别就往家里走,我回头看了一眼,大高个就跟在我后面,见我回头还冲我笑。可那个大壮汉,一脸黝黑,看着就很凶的样子,还冲我呲牙,我有些害怕,急忙跑进屋里。
      阿姊和爹都在房里,织布机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我叫了好几声“阿姊”,她都没听见。
      突然,阿姊挥打纬刀的手停了下来,她跟爹都站到我面前,把我扯到身后。我听到爹管那个大壮汉叫“胡爷”。
      “阿姊,他明明比爹要小,怎么爹叫他‘爷’?”
      “嘘,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不要把生人带到家里来,信不信我拿打纬刀敲你?”
      阿姊拿打纬刀打我屁股,说话很小声,说完看了一眼大壮汉和大高个,大高个好像听到阿姊的话了,他肯定是听到了,因为他一直在看着我笑。
      阿姊把我的手攥得生疼,而且,好像她的手在抖,我很疑惑,抬头看她,她并没有发现我偷看她,只是板着脸盯着大高个。阿姊是个害羞的人,我从来没见她这样看着一个人。阿姊一直跟我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是对谁,都要先笑,这样才会给人亲近感。可是今天,阿姊就没有笑,而且还直接盯着一个人。
      “胡爷,您这是……”
      “孟老板放心,只是一件小事。我想让我这兄弟在你这住一段时间。”大壮汉往桌上放了一袋钱,“只要你同意,我胡大把话撂这儿了,以后你孟家的船,我护着,但丑话说在前,你如果干些什么让我和云归兄弟不舒服的事……”
      我躲在阿姊后面偷听,半天听不到如果让他们不舒服有什么后果,就探出头,结果发现大壮汉朝着阿姊走过来,虽然笑着,但真是难看。
      “你家姑娘真是不错,养得真好。”
      我阿姊当然很好,脾气好,长得好,手艺好,什么都好。
      “住,当然能住,只要这位爷不嫌弃,不嫌弃就行。”
      大壮汉走了,阿姊还在发抖,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爹也是,他们都只是看着大高个,好像在玩干瞪眼的游戏。
      过了好久,等到天已经黑了,等到屋里不点灯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等到我腿都酸了,大高个才认输。他用火折子把桌上的蜡烛点亮。
      “在下漕帮周复,字云归,应天府人士。”
      “阿姊,阿姊,你叫芸娘,他叫云归,好巧啊。”我扯着阿姊的衣袖,说得很小声,阿姊瞪了我一眼,我感觉她的眼睛里砸出了几十个打纬刀。这难道不巧吗?
      “刚才胡大的话,你们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借宿,没有别的要求,每日的餐食我也会自己解决,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刚才在屋外的时候,我看得不仔细,现在看来,这个周复长得真是好看,不像是个水匪,倒是看起来像是书院里的读书人,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不像我的头发,老是乱糟糟的。他的眼睛不大但是像晚上的天空,有星星在里面闪着光。他微弯着腰,瞧着居然有些可怜,他也觉得自己长得太高了吗?
      我的手突然被握紧,是阿姊,她从刚才起就再没有说过话,这种安静实在让人不好受,她嘴角的两粒西瓜籽也瞧不见了。奇怪,太奇怪了,我都这么看着阿姊了,她居然没发现,还是盯着周复,只不过两条眉毛都快挤在一起了。
      “姑娘想必擅长织布。”周复慢慢地往前走,眼睛直直地看着阿姊,虽然在笑,但是不像街上那些登徒子那样轻佻。“在下的母亲也极擅长织布,在家时日日可听到机杼声。方才进屋时听到机杼声,在下想起靖康二年二月前家母在屋中织布的情景。”
      还是那么安静,我很想跟阿姊说,别人对自己说话而不作回应,这样是有失礼仪的,但是阿姊并不理会,爹也毫不在意。屋里明明烧着火盆,但好像比腊月还要冷,阿姊的手还在抖,她肯定是太冷了。
      “在下并不想叨扰三位,只是可否告知我的住处。”
      阿姊放下打纬刀,像没有看到周复一样从他身边走过,拿起那袋钱出门,我跟在阿姊身后,听到周复的脚步声,又抬头看阿姊,她站在朝南的那间屋子前,没有开门。
      我轻声叫她,她转头对我笑,那两粒西瓜籽又出现了,我看着高兴,也不恼她又懒得动手就使唤我,蹦着去开门。但是刚开完门,阿姊就牵着我的手走了。我都不知道阿姊的表情会变化得如此快,她板着脸,仰着头,在经过周复的时候把手里的钱袋扔给他。
      “姑娘……”
      阿姊就这么走了?都不等人说完话?我转头看周复,他仍然站在刚才的位置,手上捧着钱袋,表情很奇怪,似乎一直在盯着阿姊,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好像能感觉到他眼里的星星不见了,和周围的黑暗融在了一起,带着冷气,又有些雾蒙蒙的,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
      阿姊并没有继续织布,她坐在蜡烛前默不做声。我抬头看爹,爹大力地揉了一下我的脑袋,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但谁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们吃完早饭,阿姊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始织布,而是坐在窗边绣花,我趴在桌子上,好几年了,我都想不通阿姊怎么能对着这么一块布绣这么长时间,而且天天绣云,难道不会烦吗?
      周复就是在这个时候进的屋。我不太相信他是漕帮的人,我觉得漕帮的人应该是胡大那样的人,又黑又壮。周复看着像是一个世家子弟,说话的方式也不像是一个槽帮里的坏人。你看,你见过哪个漕帮的人会穿得这么素净吗?
      “屋子很好,床榻也很舒服,复深谢三位。”周复朝我们作了个揖,我有些吃惊,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我们。
      但是,周围很安静,太安静了。爹低头烧柴,阿姊从周复进来起就没抬过头,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周复笑了,笑得有一点无奈,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的,我一时没注意,盯着他看了好久。
      “在下这就出门了,天黑前不会回来,希望三位今日诸事顺遂。”
      爹没有抬头,阿姊也没有抬头,周复笑着看我,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太对,也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有点脏,得赶紧去洗,不然阿姊会把我的手搓掉一层皮的。
      “告辞。”
      周复走后,阿姊放下手里的布就到织布机前开始织布,速度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快,爹说,阿姊是为了避开周复,才浪费了一个时辰的时间。那天,一整个白天阿姊都在赶工,但这也正常,阿姊前些天都是一天只睡两个时辰的。
      晚饭的时候,周复回来了,手里还提了一只烧鸡。他的眼睛今天格外的亮,不知是不是今日屋里蜡烛多点了几根的缘故。
      “三位在吃晚饭?正好,今日在下偶然寻得一家烧鸡铺,味道与应天府的相差无几,便买了一只来给三位尝尝。”
      爹和阿姊都埋头吃饭,可是桌上只有一盘青菜,我都许久没吃到肉了。烧鸡真的好香,离得这么远我都能闻到它的味道。
      “小兄弟,我想你应该没有吃过应天府的烧鸡,现如今应天府已被那蛮人占了去,能够在平江府吃到与应天府风味相似的烧鸡已属不易。你们就拿着,就当是我的房钱。”
      “我难道还没吃过烧鸡吗?”我保证,我说得很小声了!
      我抬头看爹和阿姊,爹冲周复那儿摇摇头,阿姊只看着我笑,就像以前她一直笑的那样。我回头看了周复一眼,他还在笑,只是笑得有些奇怪,眼睛还一直看着阿姊,我觉得他是生气,但是又好像不是。
      他把烧鸡放在桌上,后退了几步,“复自知不受欢迎,但是还要多叨扰三位一段时间,我先回房了,望一切安好。”
      转身之前,他又看了阿姊一眼,阿姊早没了笑容,只是默默地看着桌子。
      “他其实也算是一个懂规矩礼仪的人。”爹肯定是觉得我们这样默不作声有失礼数。
      “小弟,等会儿吃完饭,把烧鸡还给他,阿姊明天去给你买。”阿姊转身出了门。为什么阿姊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以前从不会这么无礼的,她是多么温厚的人,见谁都是笑脸,左邻右舍都喜欢她,都夸她德才兼备。可是,阿姊说了明天给我买烧鸡,那这只烧鸡,就还给周复好了。
      周复像是早就知晓我会找他似的,我进门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小兄弟有话对我说?”
      “我……”别人问话得回答,不然阿爹会骂我不知礼数。大人们总是说一套做一套,我可不能那样。
      “烧鸡不好吃吗?”他并没有看我,而是面朝着窗外。
      “不……不是,阿姊说了,明天就给我买烧鸡,这只还给你。”我把烧鸡放在桌子上,周复好像也不惊讶。
      “小兄弟,十岁了吧?我有个妹妹,叫周芙,芙蕖的芙,跟你差不多大,她最喜欢吃的就是烧鸡。”
      “那你要经常买给她吃。我很喜欢烧鸡,可阿姊不让我多吃,就像她喜欢糖糕,自己也不买来吃一样。”
      周复笑了,但感觉比哭还让人难受。他坐在桌子上,身体弯着,不像刚见到的时候那么有精神。
      “是啊……她当时常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去买烧鸡,一整只烧鸡她都能全部吃完。”
      “那她现在在哪里?我可以带她去玩。”
      周复揉着我的头发,跟爹不一样,他手劲没那么大,就像隔壁阿吉他哥揉他的头发一样。我一直羡慕阿吉有一个哥哥,可是,我有阿姊,我也很开心。
      “她去了一个可以想什么时候吃烧鸡就能吃到烧鸡的地方,跟父亲母亲在一起呢。前些年,我在外游历,很少回家,每次回家她都讨着要吃烧鸡,但是母亲不允许她多吃,我也就很少给她买。她现在去了那个地方,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也不用每次只有我这个大哥开心的时候才吃得到烧鸡,我觉得也挺好的。”
      周复说了很多话,比他这段时间说的话加在一起都多。他跟我说应天府和平江府的不同,说应天府有什么好吃的,说应天府哪里有好玩的东西,一直说到虫鸣声越来越清晰。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该去休息了,不然你阿姊该生气了。”
      我问他,他怎么知道阿姊会生气。他笑着不说话,站起身走到窗前。我觉得没意思就出了门,结果一出门就看到了阿姊。
      “阿姊,你怎么来了?”
      我以为阿姊会生气,但很奇怪,她只是看了一眼屋子,说这么晚了见我没回去就出来找我,并没有问我都干了什么,也没责骂我。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屋子里的蜡烛被熄了,好像窗子那里有一个人影,没了光亮的屋子更冷了,冷得彻骨。
      快要过年了,布店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爹每天忙得团团转,阿姊也日日赶工,织布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越来越迟吃晚饭,只不过她总能在周复回家前停下来去绣花,我都怀疑他俩是不是商量好的。说到周复,自从买了一回烧鸡,他就日日都会带些吃的回来,只不过一日比一日迟,倒也能赶上我们吃饭。每次都是问好、放下吃的、回屋,阿姊每次都不说话,让我把东西还给他。每次把东西送到他屋里,我都会在他那儿待上一段时间,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话,说自己在来平江府前的生活,他小时候在应天府干的事,说他的少年时期。有的时候我觉得疑惑,就问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他说他只是想跟人说一说。每次等我走出屋子,夜都已经深了,每次阿姊都会来找我,都只是安静地站在屋外,只不过在回去前,她不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日复一日,每天如此,这样的对话持续了一个多月,哪怕是除夕,爹和阿姊也没和周复说话,但他们并不阻止我。我总觉得,周复并不只是跟我说,爹和阿姊也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总是知道了也不说。
      元宵那天,阿姊终于能休息一天,午后陪我去街市上逛一逛,周复找了个借口跟着,阿姊看了他一眼,并没多说什么。
      阿姊先拉着我去了一趟寒山寺,我就知道就肯定得去寒山寺,不然明明灯会是在晚上,她这么早就出门。周复跟在我们后面慢吞吞地走,陪我们烧香。算卦的时候,阿姊把我撇下了,她居然会同意我和周复一起玩,不过她的速度很快,周复刚打算教我吹叶笛,阿姊就回来了。今日的寒山寺很安静,阿姊牵着我下山,手里捏着刚才算卦的结果。我回头看周复,发现他从出门起眼睛似乎一刻不离地看着阿姊和我,但很干净,一点都不让人觉得不怀好意。一路上阿姊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他,而每次我回头的时候,周复都会对我笑,我也对他笑,我知道我们都很开心。我觉得阿姊也是开心的,因为我偶尔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嘴角的西瓜籽虽然不明显,但一直都在。
      灯会就不像寒山寺那么安静了,阿姊领着我沿着主街走,几乎把所有的摊子都看了过去。周复好像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偶尔还会给我们递一些买来的吃食。
      “阿姊,你最喜欢的糖糕!”
      我知道阿姊不会吃周复买的东西,所以所有的吃食都进了我的肚子,那天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饱的一天。
      所有人都挤在主街上,阿姊带着我在枫桥上看烟花。烟花一闪一闪的,阿姊看得入迷,我抬头看她,她的眼睛里也闪着光,就像河里烟花的倒影一样。周复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两盏花灯,我和阿姊一人一盏。阿姊看了他一眼,接过花灯。我能感觉到周复很高兴,比刚才任何时候都高兴,因为他的眼睛里也像阿姊那样有光在闪。枫桥上人也不少,周复站在我和阿姊身后,挡着一波一波涌过来的人。
      “平江府的元宵灯会和应天府的一般热闹。只可惜现如今被金人占去,也不知金人过不过元宵。如今这里如此热闹,万不可再让金人占了去。这样大好的日子,怎可说这些,不说了不说了。”
      周复突然不说了,我抬头看他,阿姊也偏过头,周复在看到我和阿姊的反应的瞬间就笑出了声。阿姊皱着眉,继续手撑栏杆看烟花,但我知道,她在等着听。
      “小兄弟,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的家人吧。”
      我摇摇头。
      “我出生在应天府,父亲是一个朝廷官员的幕僚,母亲原也是大家闺秀,小妹比我小十岁,我家里原也算是书香门第,清流人家,至少……我十七岁前是这样的。后来,那个朝廷官员被贬,我父亲也就被贬往外地,临行前给我取字‘云归’,说是‘盼望燕云十六州早日归宋’之意。结果,离开应天府没几个月,就传来了父亲的死讯,我当时在外游历,等回到应天府,父亲已然下葬。母亲不愿意我就此固守家中,便让我南下投奔父亲以前的同僚。结果刚进平江地界,就听闻金兵攻占了应天府,官家被掳走,我原每月都跟家中有书信往来,从那以后书信便断了。”
      “那你怎么不回去找她们?”我打断他的话,结果阿姊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让我别说话,周复帮我揉了一下被阿姊敲的地方,继续说。
      “回去过的,结果应天府几乎被洗劫一空,我家宅子也被火烧毁,我当时找不到母亲和小妹的下落,只能四处询问邻居,才得知母亲和小妹已经……”
      原来,周复的母亲和小妹去了娘去的地方。再好看的烟花似乎都变得不好看了,阿姊虽然还是抬着头,但眼睛里也没有了烟花的光彩,我才发现她的手死死地抠着栏杆。
      “我也找过父亲的原来的同僚,可惜他也被贬,不知去向。我无处可去,偶然遇到胡大,因为习过武,读过一些书,就被他留在漕帮里,成了水匪。之后的事,你们也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又住到我家来。我刚想问,就被阿姊制止了,不该问的别多问,我知道的。看来,周复是个好人。
      就这样,阿姊和周复都没了动静,我偷偷看阿姊,她紧紧地抠着栏杆,眼里是运河的波光。
      那日我们看了一会儿烟花就回了家,只是在阿姊牵着我的手走后,我发现周复并没有跟来,回头喊他时,他还站在原地,只是手撑在阿姊刚才撑过的地方,像是有什么宝贝一样,盯着出了神。
      第二天,周复一早跟我们打了招呼就出了门,阿姊今天跟转了性似的居然在他来的时候还看了他一眼,眼神并不冷,就像开春的江水一样。而且,她今天居然绣了一上午的花,午后才开始织布,真是太奇怪了。
      还有更奇怪的,原本没有天黑从不现身的周复,居然在太阳下山前就回了家。阿姊像是被吓了一跳,在周复进门时突然停下了织布机。从极度的聒噪到极度的安静,就在那一刹那。周复也被吓了一跳,他们盯着彼此,又像第一次见时一样玩干瞪眼的游戏。同样,还是周复先认了输。
      “我要走了,去建康府。”
      周复看着阿姊,似乎在期待着一些什么。阿姊攥着打纬刀,甚至都没有转身面向他。
      “去建康府,是有事吗?”是阿爹,这是他跟周复说的第一句话。果然他还是会跟周复说话的。
      “去投军,现在就启程。”
      就在周复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阿姊突然站了起来,朝周复走去。
      “孟姑娘,后会有期。”
      他递了一袋东西给阿姊,是她最喜欢吃的糖糕。周复等阿姊接过糖糕就转身出了门,阿姊低头看糖糕,并没有任何反应。突然,她跑出屋,我也跟着跑出了屋,然后我听到了:
      “周复!”这是阿姊第一次叫周复的名字,可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句话会是——“保重。”
      阿姊把东西塞到周复的手里,不等他反应就转身回屋。周复看着阿姊走进屋,看不见了,才低头——那是一个香包,绣着云纹,还有一只小舟。我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头,周复翻身上马,一会儿就看不到人影了。
      几个月后,建康府黄天荡一役威震国朝,此役中国朝军士死伤殆尽。
      后来,我在已经落了灰的织布机上看见了那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再后来,我无意中知道了那是一句诗,它的下一句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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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无言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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