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有红尘

作者:牛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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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梦一场


      白娘子亮相了。
      李娟娟穿了身白衣焕然地亮相了。
      在懵懂的群妖之中,白娘子已经用身躯,用肢体,用神情表述了一个愿望,她挣脱眼前这所有的枷锁,挣脱群妖的矇昧,她要去往无尽的天边去。

      然而她受了伤,一条孱弱的小蛇,只有一个年轻的许仙来,许仙医治她,她记住了许仙。
      自那一别。

      漫长的修炼……极其漫长的修炼,群妖呼喊着,白娘子是蛇,蛇形扭动着,在挣扎中修炼,最终她懵懂地转动蛇尾,一转眼,百花簇拥着她,山间的溪水潺潺围绕着她,她从莲花中绽放,她修成人形,她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中。吐纳天地灵气,汇养日月精华,她一转眼,看群妖衰败,看天地变旧,修炼中,一条青蛇陪伴左右。

      再一转眼,她忽然望见了许仙,于是她牵引青蛇往许仙处去。
      沧海变换,风景流散,人间仙境褪去,换成滚滚的红尘之间。

      西湖边,断桥畔,许仙和白蛇相遇。

      宁珏看着舞台上的李娟娟和许立文,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出舞蹈。宁珏不懂艺术,但她承认,动作是美丽的,人体是美丽的,故事也是美丽的。
      是白娘子决绝忍受非议,前往仙途的痴。

      她靠着墙看舞台上的一切,看许立文和李娟娟表演缠绵,表演爱,然后李娟娟松开许仙,松开小青,忽然跳出了人群。

      李娟娟是不舍得的。
      李娟娟不是白娘子。

      千千万万个白素贞中,这出《白蛇新编》的白素贞不是李娟娟。
      谢一尘默然想。

      她看见白素贞眷念着许仙了。
      不,这是别人的白素贞,这是话本戏曲各种的白素贞,唯独不是这出舞剧的白素贞。她不关心众生,她短暂地停留人间,那是她报恩,那是她迷思,是她从头到尾都出自自己的决意,如果她爱这些,她就不会抛开所有人独自成仙。

      她不知道李娟娟喜欢许立文,她只觉得,李娟娟不是白素贞。不是,谢一尘不放心,她放不下,她不认可!

      轰轰轰——鼓点响起来了,雷声大作,白素贞告别许仙,魑魅魍魉纷纷冒出来,场上忽然鬼气森森,白素贞面前,所有的阻拦都来了,所有的痛楚都来了。

      姐妹的情谊,夫妻的情分,百姓们,群妖,鬼怪,黄泉之中,九幽之下,全都朝白素贞涌来了。
      她竭力地起舞,竭力地挣脱。

      可竭力的,只是谢一尘脑海中的自己,她的眼神模糊了,已经看不清面前的舞台,红白黑蓝青混成一团,色块斑斓。
      她就是来看这些的吗?是看着这出戏被这样糟践,看着它一点点滑向陌生的远处吗?
      她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泪眼婆娑了。谢女士拧了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出洋相,可是她怎么忍得住?姨妈怎么忍得住?姨妈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这白蛇早已偷天换日,早已只剩皮囊没了三魂七魄?

      剩下半场,忍了委屈,忍了酸楚,灼灼地忍耐着,几乎抓破裤子,条件反射地掐起了自己的两条腿……这两条腿啊,不争气,为什么偏偏是腿,牺牲的不是脸,却是腿?剩一张空空的皮囊,却什么都不能做了!她在宁珏禁止她掐的动作上狠狠动手,对自己残忍过了头,直到全体演员汗津津地谢幕,谢女士推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连手心都掐痛了。

      宁珏推着车过来的时候,谢一尘有心再说几句。
      她对宁珏说更多的话,仿佛是要分享自己的命运……宁珏差一点就成了她的角色,但命运一错开,或许宁珏会更好,不必遭此大难,或许会更像个白娘子……不,宁珏并不稀罕做什么白娘子,连从贫困的日子中变成富人也要逃走,心里的火焰比她更旺。

      可众目睽睽,她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宁珏是救命稻草中的迷幻草,是她的安慰剂,她和宁珏坐在一起,仿佛泯灭了“早知今日”,仿佛消去了“如果那时”,没有后悔,只剩平静,可以思考别事——一剩下自己,只剩下半截的舞台,像断桥,没有彼岸。

      她只是回到自己残疾人的位置上去,被姨妈接在手里。然后宁珏在身后远去。

      舞团的直接负责人李云光慈眉善目,身边跟着一个评论家兼作家,后面跟着李娟娟,才卸了妆,素净地走来,舞蹈服在身上披散着,谢一尘瞥了一眼。

      一番寒暄之后,评论家发表高论:“我是到了现场才发现,这出《白蛇新编》的立意太高了,这是说妇女解放的呀,娟娟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没想到就能演出这么深刻的作品,真的太厉害了。”
      李云光笑笑:“说妇女解放这回事,我们还是得跟您学习,您的作品《虞姬》那才是新瓶旧酒,有滋有味,那才是妇女解放呢,要说立意,我们这‘白蛇’,恐怕不如您的‘虞姬’。”

      该作家的《虞姬》据说要改编为舞剧,舞团要在文学作品中汲取营养求得生存。所以相谈甚欢,互相吹捧。

      “白蛇是个什么形象,她都是千年的妖了,还要嫁给一个凡人洗衣做饭,这是封建的压迫,她自己挣脱出来,她觉醒了,她想起最初自己的理想就是要成仙,她冲破拦阻最后成了仙,我觉得这个故事真的太让我震撼了,娟娟,你是我见过最年轻,最有前途的青年舞者,好好混下去,到时候评了职称,全国人民都看着你。”作家说。

      李云光象征性地说:“娟娟还年轻,没经验,不瞒您说,我们这白蛇最佳的人选,还是一尘。”
      话题抛到谢一尘这里,人和人说话就是这样,我给你面子,你也不要让我下不来台,李云光之后还要李娟娟参加全国的巡演,之后少不了夸她的。

      接下来就是要谢一尘的认可了,戏已经演到这儿了,谢一尘不露出笑容,不夸奖几句,她就是给领导下不来台。要她认可,也只是个面子,她不认可又怎样呢?演出照旧,评论家几篇文章就可以把李娟娟捧起,把谢一尘踩下。

      对绝大多数观众的审美来说,并不能区分出谢一尘与李娟娟的白蛇有何不同。

      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但要她认可,要皆大欢喜,要李娟娟安心,要堵住悠悠之口。
      谢一尘的悲凉忽然从身下激起,仿佛麻痹的双腿忽然有了愤怒的知觉,不是痛,不是痒,是通贯全身的悲哀,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幻觉,刚才的委屈卷土重来。

      谢女士在她沉默时,为她垫了一句:“我们谢一尘也经常夸奖娟娟,说全舞团她最认可的就是娟娟了,娟娟又小她一岁,刻苦,也是舞团的老人了。”

      李娟娟低头说谢谢,笑容在脸上愈发明媚起来。
      但谢一尘并没有去看谁的表情,她想撒谎,但全身上下都在反对她,她出了车祸就不敢说真话了吗?她豁出去之后底线都没了吗?

      可是所有人的面子都给她了,她再扇个耳光出来?
      不能,她斟酌着,缓慢地发言:“李娟娟无论是肢体动作还是神态语言都是一流的。”

      众人暗自吊起的心重重落下。李娟娟真挚地笑着,被谢一尘认可,她非常开心。

      “但是……我认为……”
      谢女士暗中拧她肩膀。

      但她还是说下去了:“白蛇在离开许仙时,回头了七次,我认为……她并不挂念许仙,李娟娟的处理……是有悖于整部剧的立意的。”

      笑容僵硬,面色惨白,众人都沉默了一瞬。
      连谢女士想打圆场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反而是李娟娟像是被戳中了,争辩起来:“白娘子不喜欢许仙,那她还是白娘子吗?这部戏是白娘子,不是嫦娥,就是嫦娥,也有人间情爱,会看看后羿,她去了天宫不也是寂寞么?我觉得你这是用自己的解读来占据别人的解读……”

      长辈们都还没来得及弥合,谢一尘也认真起来:“她的冲突就是她报恩,是她人性的成全,她升仙,是她神性的达成,你说别的白蛇也就罢了,可我们的白蛇并不——”

      “好了!”谢女士打断了谢一尘和李娟娟的辩论,面色非常难看。
      还是作家会说话:“我就说,这部舞剧的立意深刻,两位顶梁柱都有着特别的高论,我看呐,这部剧的解读,就是应该这样百家争鸣,有争论就有思考,我非常感动啊!”

      长辈们再次打着哈哈了,谢一尘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她应该把“但是”和后面的部分都去掉,但缄口不言,话语就从别处冒出。

      人们陆续走后,谢女士和李云光谈话去了,送走作家,临走时回头:“你今天回去反省一下,在这儿等我,我谈完事情就来。”

      黑暗中,谢一尘一个人手推轮椅缓缓转了个方向,宁珏在无可隐匿的黑暗中与她共担了同一份凄楚的命运,是被摒弃的,是不合时宜的,不识时务的,不被喜悦的。

      宁珏缓缓从最顶处的阶梯上踏下来。
      恍惚间,谢一尘站了起来,似乎幻梦,她起身,面朝观众席,面对空白的观众席,举起双臂,交搭胸前,躬身行礼,完成最后的退幕。

      但这是幻梦,谢一尘无法起身,宁珏身上的烟气仍旧不散,一股惶惑的气息笼罩着两个人。
      谢一尘说:“我放下了。”

      是否是真心话,宁珏不得而知。

      谢一尘拎着软弱无力的双腿,裤子上被掐出额外的皱纹,谢一尘略弓着腰,似乎吃力地感受着什么,宁珏忽然站直了,站成一棵袅娜生长的合欢树,怜悯地垂下眼:“出去走走吗?”

      “要你可怜我?”
      谢一尘重重地拍下轮椅,身子奋力一张,好像雏鸟学习起飞,艰难地耸起背后的骨头,双手握得指节发白,眼睛里写满了移情之后的痛楚。是将所有的不甘心移到了宁珏身上,面目也狰狞起来,每一缕肌肉都颤抖着,收缩或舒张,两条始终摆放在九十度的腿忽然一点点撑开了。
      她一寸一寸地长高,愤然地昂起头凝望着宁珏,宁珏被她扑来,面目平静,眼神怜悯,穿了一身精心打扮却还是不入流的衣服,最多一百块一身的衣服,就这样卑微地怜悯着她。

      她颤抖着站了起来,像刚刚破壳而出,宁珏默默不言,不否定,不承认,只看着瘸子忽然焕发新生,奇迹一样地半站不站,艰难地扶着轮椅,身体微弓,略低她一头。

      “要你可怜我!”
      呼吸吐在宁珏领口了 。

      谢一尘艰难地吸气吐气。

      “你嫉妒我。”宁珏怜悯她。
      “和你什么关系!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什么?

      “因为我的腿是好的,因为我没有跳舞。”宁珏从车里逃走了,出于那时的宁珏也不清楚的缘故,走得果决坚定,一路走来,后悔都渐渐消失了。

      “哈哈,我嫉妒?今天的这么些人,腿都是好的,难道我都嫉妒?”
      谢一尘忽然说不下去。
      她嫉妒吗?她嫉妒众生,嫉妒宁珏,宁珏是最靠近她命运的人,所以她嫉妒。

      她知道自己嫉妒,嫉妒如火焚烧。
      她嫉妒的不是宁珏腿脚完好,不是宁珏推门离开选择贫穷浪荡……

      她嫉妒宁珏没有经历过那个下午。

      母亲去世后,她偶尔推开尘封已久的小剧场的门,看见一只蝴蝶在舞台上挣扎起舞,她看痴了,她看见舞台上的女人不再是女人,她看见枯朽的动作已经不灵泛的女人忽然成了仙,化了蝶,朝着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飞去了,远离了尘世,轻纱一样地笼在梦幻的雾中。

      她痴迷地观看这简陋的舞台上,一片黑暗中涌出的单薄的舞蹈,好像四周所有景物都被银白色的月滴上神性的白色轮廓,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有一扇门为她而开,涌动着幼童谢一尘这一生未得而又渴求的一切美好,她在门外看见自己的未来,看见从出生到老去的所有画面,但所有画面都尘封已久,她只知道她必须追随它,她必须再次打开它。

      门渐渐消散去了,她吃惊地望向舞台中央的身材有些走样的女人,女人披上大衣,耷拉眼皮:“你是哪家孩子?”

      谢一尘就在那时见到她的姨妈谢女士,谢女士千里迢迢从国外回来,为她唯一的历经苦难和迫害的姐妹送葬,但一切都晚了,尘归尘,土归土,谢一尘自我介绍那个还随父亲的名字,被谢女士一笔抹去。

      连带抹去的还有矇昧的幼童,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见了一场迷梦就痴心妄想的舞者谢一尘。
      现在,梦也没有做完,梦是噩梦,忽然醒来,看见自己成了废人……梦在一步之遥,她却要等千千万万年!等自己死了,再化为一抔土,再站在这片舞台上……是等不到的来生!

      她凄楚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自欺欺人地过了这么些日子,却直面了梦醒的时刻!

      谢一尘做出乖巧的样子,做出顺服的态度,她肯来,她肯安分坐在车上,她不像宁珏那样离开,是为了那场永不停歇的幻梦!

      她多可怜。
      她知道宁珏为何怜悯她了……她追逐的是什么?

      宁珏怎么能这样看明白?赤/裸/裸地用眼神怜悯她?
      她终于站直了,她和宁珏平视,她说不出自己的嫉妒,说不出自己的悲哀,她简直要把自己踩入泥土中,尘归尘,土归土,她只是一抔尘土!

      她惨然一笑,梦醒了。
      她再次跌坐在轮椅上,双腿的知觉被抽离,她短暂地站起来,迅速地被夺去。

      绝望吞天灭地,她没有笑容了,做不出任何表情,连委屈也不剩,灵魂空荡荡的。
      她先前寻死还是殉道,如今殉的是什么?连死也没什么可追求的了。

      灵魂彻底地随那场幻梦去了。

      “我是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牲口,你是走火入魔的神仙,人各有活法,我不劝你。”
      兜里是一枚小小的木珠子,宁珏翻出来,在微光下端详她在平康寺中求来的平安符,别在了谢一尘手腕上。

      细弱白皙的手腕与红黑的珠子一映,如玉面的佛眉心朱红,谢一尘眼神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嘴唇抿出冷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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