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有红尘

作者:牛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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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想


      淑姨照顾她洗澡之后,大约九点多就睡下了。睡前点了驱蚊香,味道晃晃悠悠地飘上二楼。
      谢一尘平躺在床上,屋子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反手摸枕头底下,摸到坚硬冰凉的钥匙。隔着枕巾抚摸它的形状和轮廓,手指缓慢地游动,她茫然地试探它的形状,好像多摸几遍它就像梦凭空消失。

      直到十一点多,她还是没有困意,她终于拍亮了床头灯,一团扇形的光打在床头的老桌子上,熏得蜡黄一团,她微微转脸去看,把钥匙支在灯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撑起身子起来。

      卧室的门锁被拆去了,姨妈不准她将自己锁在屋子中,而且也很方便人进来照顾她,替她在床头放好需要换洗的衣服。
      淑姨也会来,遵照谢女士的嘱托,用热毛巾敷她的腿,用老道的手法正反面都按摩一遍,她好像案板上的面团被捏来捏去,但她全无知觉。
      医生说,或许是某种心理问题,全身上下只有这两条腿忽然背叛了她,忽然不肯起舞,忽然要让她变成这样的境况,她寻找自己的心理,全然找不出什么理由能把自己的双腿折了。

      她想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追因溯果,回到现实时,她已经无意识地靠近了门边,握着钥匙,缓缓滑向舞蹈室。

      家里的舞蹈室占据了大半个二楼,是姨妈为了预祝《白蛇新编》首演成功的作品,房子落成之后,千里之外她就收到了传真,她提前见到它的相貌。它是开始,是她舞蹈生涯的未竟的成果,然而甚至没来得及用几次,它对她就毫无意义了。

      她在门口,目光略微高于锁孔,钥匙捏在手心。
      她忽然想起了宁珏。

      如果当初——她开始思考无数可能,脑子里纷乱复杂,平静下来时,她抬起胳膊,钥匙对准锁芯……

      为什么手在颤抖?只是去看一眼……谢一尘好像在众多毛线陷阱中努力行走的猫,要抓开挡在眼前的一切思绪,她努力遣散脑子里多余的念头。

      钥匙当啷一声。
      不小心从手里掉下来了。
      楼下忽然传来细碎的声音,像是淑姨起来了。

      谢一尘默然片刻,有意遮掩自己的现场,可她做不了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上,轮椅一个轮子下方躺着的钥匙,彩排淑姨上来之后她要怎么解释自己死心不改地扑在舞蹈室面前。

      然而楼下很快就没了声音,虚惊一场。

      她沉默片刻,费力地扭转轮椅,退回几寸,调整位置,然后轻轻地摊手下去捞起钥匙……但是她要把握时机,把握分寸,不能摔倒,她静静地躬身下去,指尖碰到了钥匙,然后轻轻捏了起来。

      开门,钥匙和锁芯相对,锁舌咔哒一声,门就开了。
      二楼所有的自然光线都赐给了这个房间,夜色并不明朗,但屋子里明暗界限清晰。她缓缓挪进去,屋子里被搬空了,上次她放音乐的磁带和收音机也被扯走了,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木地板和镜子,还有满地的月光和黑暗。

      谢一尘在镜子前坐定,在镜中端详自己。
      镜子里,她是穿着白色的练舞服站在舞台上。

      白娘子啊……
      多少个白娘子,多少个故事?从港台到内地,从戏曲到话本,多少个纠葛?多少个版本?天下有多少个哈姆雷特,就有多少个白素贞,一条化身千千万的蛇,在众生的艺术中幻变成不同的模样。

      她的白娘子是什么样?她的白娘子是神仙,是报恩,勉强来到人间,小青追随她,许仙爱慕她,她短暂地在人间活了一半,忽然醒悟过来,她是要成仙的。

      后半部分,她就像是登仙的嫦娥一样冰冷了,她忘记了自己是条千年的蛇,这千年的辛苦忍耐蜕皮换骨,是为了一生的人间情爱吗?她修炼为了成仙,于是,她决意离开他们了,她要成仙,许仙挽留她,小青以为她抛弃她……众人都缠着她的衣裳,裹着她的缎带,群舞奋力地扯动着她腰间的流苏,她在人潮中挣扎出来,她朝着九天之上去了。

      她毫无留恋地往天上去了,到了南天门,她回过头,魑魅魍魉都来了,人间烟火透过九重天海市蜃楼般地浮现出来了。他们呼喊她,你是无情无义的白素贞,你是进了红尘的妖,你怎么能成仙?

      然而她决绝地,愤然地,撕去那层被扯了几百次的白衫,脱去了蛇皮,彻底地昂起头,朝着云霄天外去了……白素贞,她面朝众仙,领了仙册,回身一拂,拂走了人间的雕梁画栋,只剩她自己回头,跨过千年的时光,看见山中那条孱弱的白蛇,她泪流不止,成了,成了业,成了果,她没有遗憾了。

      追光灯追着白娘子的目光到最后,白娘子变成了谢一尘的脸,谢一尘再演一次……
      白娘子才在人间亮了个相,刚在西湖断桥边撑起伞,天色忽然变了,雷电交加,天崩地裂,她被打入深渊……她再也不是白娘子,她也不会升仙。

      镜子里的谢一尘忽然变得可怖起来。
      好似画皮剥去,一个生生的鬼魂在镜子里朝她嘶吼着:“你为什么跳舞?你为什么做白娘子?你去做工程师才是你的命!跳舞?媚俗的爱好!不实际的情调!你没有修炼之才,早早地遭了天谴!这是你的命!你活该!”

      她惊慌起来,镜子里的她扔开轮椅,身形一转,忽然成了姨妈的样子。
      姨妈眸光流转,身形婀娜,舞台上腾挪,聚光灯忽然照亮了观众席第二排的小孩。

      小孩回过头,一转眼就站在了舞台上,再次和谢一尘对望。
      镜中镜外再度归一,小孩长大,成了谢一尘,坐回轮椅,四周月色朦胧,谢一尘像是做了个梦,大伤元气,冷汗淋淋。

      镜里只有她惶惑又惊怒的神情。
      钥匙再次落地,她没有再捡起来,脑袋昏沉,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房间,睡下时噩梦沉沉,醒来时,脑袋重得像灌了铅。

      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宁珏,但她似乎有点睁不开眼,模模糊糊,视野是一片毛玻璃。
      宁珏似乎从书架上拿下了什么书,靠在墙边,轻轻翻开,低着头,安静地阅读。

      谢一尘以为宁珏说实话,宁珏自称文盲,此时,她并没有思考宁珏在撒谎,只以为还在梦中,略微探手去摸枕头底下,摸到了钥匙,证明昨夜镜中所见是梦……她并没有半夜起来。

      她模糊地看着宁珏缓缓翻书,宁珏忽然转过脸:“你把钥匙扔在那边了,我捡回来了。”
      谢一尘摸了摸钥匙:“啊……”

      “啊什么啊,你大半夜出去,穿件裙子兜风,淑姨上来就看见你对着镜子发呆,钥匙就在地上,人赃并获,连累我今天被张秘书骂。”

      “啊……”
      “别啊了,八点了,还不起啊,我早饭都吃完了。”宁珏掩上书放回书架,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掀开她的枕头摸到钥匙,揣进兜里。

      然后宁珏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还发烧了,这是走火入魔。”
      床上的谢一尘深陷柔软的被窝中,似乎爬不起来,身体沉重。宁珏从兜里摸出一条丝巾叠了两折捂着口鼻,掀开被子,把谢一尘从温热的被窝中捞起来。

      “别说话,别传染我。”宁珏把她扶起,捏起衣服扔在她身上,自己下了楼。
      似乎和淑姨说了些什么,再上来时,捏了一管水银体温计,熟练地眯眼看看,甩了几下,掀开她的衣领夹到胳肢窝去。

      兜里抓出两盒退烧药甩在床头柜上,宁珏再度下去,上来时端着一杯热水,用脚尖勾过轮椅,自己轻轻地坐上去,捧着热水杯看时间。

      谢一尘头脑昏沉,想张口说什么,宁珏用丝巾把自己堵得密不透风,防卫病毒也防卫她,并没有同情她的意思,钥匙只是表示扔下她的歉疚,谢一尘脑子里热气滚滚。

      淑姨忽然很急地上来,端了小半碗百合莲子粥,对宁珏嘀嘀咕咕,大意是不吃饭怎么吃药,但宁珏显然没有听懂,茫然而认真地听了一下,放下热水杯,接过碗。
      淑姨笑容展开,抬步出去了,宁珏自己用勺子舀着吃了起来。

      谢一尘呼出一口热气:“那是我的粥。”
      宁珏倒扣勺子,好像没有动过一样,神态自若地将嘴一擦,再拿起勺子搅动粥。

      “我听不懂她说话,”宁珏掐着点,“体温计给我。”
      一手接了体温计看一眼,另一手推过粥碗,然后碰了碰热水杯,一饮而尽,下去重新接了一杯。

      谢一尘勉强喝粥,吃药,继续躺下,合眼,但睡不着,呼吸烫着思绪,她在半梦半醒中发烧。
      宁珏忽然对她说话:“你就不觉得,我再来你家,很有点儿别的图谋?”

      “我现在很希望你当初没有走。”谢一尘答非所问。
      “唔。”
      “你来继承姨妈的衣钵更好。”
      “就这么决定了?”宁珏似乎认真起来,不知道这句是反对还是试探。

      “我不适合。”谢一尘说。
      宁珏:“我现在很庆幸我走了。”

      谢一尘掀开被子,宁珏把纱巾捂得更加靠上,遮住表情:“你们脑子里有一双永远不停的舞鞋,你和你姨妈都是好人,但你们都是疯子,我会疯的,我从来不觉得什么事业能高过我本人,我是垃圾,到老了也是垃圾,不会因为我不会跳舞就变成更烂的垃圾……但你们呢,本来是一坨黄金,只是因为喜欢跳舞,忽然不能跳了,立即把自己看作是垃圾,你们的性质很不稳定,我觉得会疯,我看你就很疯。”

      “舞鞋……是安徒生童话?”谢一尘模糊地辨认宁珏化用的典故。
      “不知道,可能是童话大全……”宁珏陷入回忆,“我忘记了。”
      “你这十年都是怎么过的?”

      宁珏似乎还在回忆中,一动不动,像具人偶一样。
      过了好久,困意席卷而来,谢一尘想再睡一觉时,宁珏忽然延迟回答:“就在街上混,风一吹,就长了这么大。你知道路边的草怎么长起来,我就怎么长起来。”

      “但你是玉。”谢一尘探讨“珏”这个字。
      “本质是石头。”
      “那我只是一颗灰尘。”谢一尘说。

      但石头被拿去补天,灰尘却被捏成凡人,女娲对两者的态度完全不同,各有分工,各有命数。宁珏下意识地要翻出自己的封建迷信,但并没有说话,她意识到谢一尘要表达的内容,缓缓地回应:“我也会想,你的十年是怎么过。小时候,我幻想你吃油炸馒头蘸白糖,长大后,我幻想你每天吃牛排配红酒。”

      谢一尘被逗笑了:“不错。”
      “不用想得我很惨,我的日子和你的日子一样,都是吃喝拉撒,活到如今。”
      “但我的梦想破灭了。”谢一尘打算对宁珏探讨自己对舞蹈的喜爱并不是徒然。

      “真是羡慕,我连梦想都没有。”宁珏掐断了所有可能的谈话,用一种淡然的鄙夷凝视她片刻,随即变了表情,成了一副轻轻柔柔的无害的样子。
      看得出来,宁珏并不羡慕,她可能觉得梦想矫情,心里早就竖起尖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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