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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北极钓鱼的哥们
我有个哥们,叫周牧,大学里头住一个宿舍的,他一直睡我上铺。
周牧是个特别聪明且随性的人,不计较早起帮其他人打卡,不计较帮忙带饭,不计较大家的臭袜子,当然也因为数他的袜子最臭了。
我们一宿舍都是学物理的。军训结束那天,宿舍里的人都出去疯玩了,被管得紧了总想着要疯一下补回来。但是我是偏远小地方来的,在这也不认识几个朋友,也没那闲钱出去玩,所以我也只能回宿舍呆着。
我打开宿舍门,房间里亮堂堂的,周牧正坐在桌前,一条腿在地上,还有一条腿翘起来搁在了椅子上。他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转着一支笔,像是在计算什么,左手握着一瓶二锅头,晃悠了两下,仰起脖就是一大口。他喝完长哈了一口气,还把砸了两下嘴,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了一阵,左手把酒瓶子放下,拿起筷子往桌上的一盘牛肉里夹了一大块,边嚼边在纸上写些什么。
我转身把房间门关上,把书包搁在书桌上,周牧这才意识到我回来了。
周牧把那盘酱牛肉往我跟前一推,“王浩,我妈做的酱牛肉,堪称一绝,你给来一块?”
我摆摆手,说:“没事你吃吧,你怎么没跟他们一块出去啊?”
周牧抄起筷子又夹了一大块,往嘴里一塞,含糊不清地说:“去干什么,有酒有肉有物理,外面什么东西能比这美?”
我只附和着点点头,因为我理解不了这个,我既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物理,肉的话也就凑活。我来这学物理纯粹是因为物理竞赛保送了,我其实对这个并不感兴趣,只是恰巧学的比较好而已。而且就算不学物理,我也不知道该学什么,感觉能养活自己的都不感兴趣,感兴趣的都养活不了自己。
每到周末,基本就我和周牧两个人在宿舍,他在桌前酒肉题,我在宿舍里打打游戏,偶尔看看计算机的知识,刷刷题。那天正巧被周牧看到了,他眉毛一翘,问我:“你怎么做计算机题啊?你要转系?”
“物理也不好找工作啊,” 我耸耸肩,“你学完了要是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干嘛非得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还不如去北极钓鱼,远离俗世,岂不乐哉?”
周牧把椅子往我这拉了一下,坐正了,接着说:“你想啊,咱们可以坐绿皮火车,先到贝加尔湖,看看广袤的白桦林,一路北上到西西伯利亚北极圈里的冰川上。扎上一个帐篷,顺着浅海的冰缝把碎冰凿开,罩上一个大塑料袋保温,然后把钩子放下去就能等着鲑鱼金枪鱼鳕鱼一条条自己上钩。在广袤的冰川上放上一曲许巍的《旅行》,你想想茫茫雪原都留给你一个人,期待着一条鱼上钩,让一切喧嚣走远。要是等得够久,鱼线够长,说不定还能钓着什么奇形怪状会发光的生物。等把鱼钓上来,马上宰了,在帐篷里把鱼油煎一下,我都能想象深海鱼滋滋往外冒油的香气了。”
我打断他,“你可算了吧,钓鱼那么好钓的吗?还有你是会杀鱼还是会煎鱼啊?”
周牧也没理睬我,还在那闭着眼睛微笑着自我陶醉了半天。
等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周牧立马打开手机点了两份油煎鲑鱼。周牧经常会点外卖,一点就是两人份的,大概是知道我穷,也从来不跟我算钱。过了四五十分钟,外卖到了,周牧兴冲冲地下楼取了外卖跑上来,我们俩凑一起坐在桌前,看着周牧慢慢把外卖盒取出来,撬开盒盖,油煎鲑鱼是淡橙红色的,盒底还铺着一层油,最表面一层被油煎得金灿灿的,还泛着油光,上头密密地铺着一层黑胡椒碎。周牧把这盒给我,自己掏出地下一盒,拿起柠檬挤了一圈汁,搓了两下手。我也照着他的样子做了,然后拿起叉子切了一块放进嘴里,边嚼边望着周牧。
“好像...有点...绵?” 周牧嘴蹶蹶着,鼻子皱在了一起,“这鲑鱼质量不好,北极的肯定好吃。”
我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这是我第一次吃鲑鱼,所以觉得还挺好吃的,油滋滋的还香。但周牧说北极的鲑鱼肯定比这更好吃,我莫名也开始有点想去北极钓鱼了。
周牧是我身边所有人当中,最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的人,所以活得特别潇洒随性,每天都乐呵呵的,像个聪明的傻子。可能是跟他呆久了,慢慢地也被他同化了,我对自己的生活也开始明确起来,但我没有周牧那么幸运,对物理有那么大的激情,我想我的生活应该是,大学毕业找个码农的工作,赚个十几年钱,把老家的房子翻新了,让我姨也住的舒坦一些,然后我就去北极钓鱼。
毕业的时候,我跟周牧拍了两张合照,各在照片背面给对方留了一句话,我对他说:“祝你和物理百年好合。” 他对我说:“你要是混不下去了,我带你去北极钓鱼。” 然后我去了互联网大厂当了一颗螺丝钉,他继续在学校读研,立志要把自己奉献给物理。
公司的工作节奏非常快,压力也很大,基本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时间了,就连周末有的时候也被各种会议、加急事件安排得满满当当。刚毕业那会我还会经常约周牧出来吃饭,当然我请客,毕竟我开始赚钱了,而且他之前请了我那么多次也该轮到我了。但慢慢的我们之间的联系少了起来,从一周一次聚会,到一个月一次,再到半年一次,后来我们就只是逢年过节发个短信祝福一下了。
我虽然忙,但是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之内,倒也是对生活非常满足,攒了几年的钱风风光光地把我姨的小破楼翻新了。我每天重复着朝九晚九的生活,就这么过了十年。
那一年我回去看我姨的时候,她正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外套,喜滋滋地站在小楼下。我却觉得她看起来老多了,淡蓝色也衬得她脸黑漆漆的。她双手在袖套上擦了一把,把我拉进楼里,屋子里头也是亮堂堂的。桌上摆着我初高中那会最爱吃的羊肉米线,米线上一层薄薄的羊肉片,浇了一圈赤红色的辣椒油,还在羊肉边上齐齐地码了一圈酸豇豆。
姨一手撑着下巴,看着我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米线,脸上藏不住的开心,她说:“你慢点吃,还有呢。”
我又去厨房盛了一大碗,呼噜呼噜地吃起来。我已经36岁了,但姨还当我是16岁一样,摸了一把我的头,说:“浩子,你以后也别太惦记着这,你弟弟妹妹都可孝顺了,你是个很厉害也很有自个想法的人,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不用太考虑你姨,听到没?你爸妈要还在也会希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的。”
可能是太辣了,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从老家回来,我想是时候去北极了。我递交了辞职文书,上级看起来也没太惊讶,毕竟大公司离了谁都照常转。我花了十几天把数据资料交接好,请同事们吃了顿饭,就收拾东西走人了。等我把最后一个档案箱搬到楼下,我给周牧发了个消息。
-- 周牧,很久不见了,这两天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啊。
等打了车回到家,把东西收拾好,我这才收到周牧的回信。
-- 是啊,真的很久没见了,怎么突然想到碰面了,要不明天吧,我正好明天有空。
-- 行啊,要不明天晚上7点六味斋吧,我听说那里的酱牛肉不错。
就这样我跟周牧约了在六味斋见面,掐指算来已经至少五六年没见过了。我还特地打扮了一下,挑了一件藏青色的休闲衬衫,去楼下吹了个头发。打车到六味斋门口的时候,才刚过六点四十,但我一下车远远的就看见了周牧。他比之前似乎胖了一些,穿着一件墨绿色的polo衫,微微显着一些肚子。他正靠着门边,右手摩挲着左手腕上的手表,目光望着远方,不知在看什么。
我快步上前,喊了他一声:“周牧,我在这呢!”
周牧回过头来,愣了一下露开一个淡淡的笑,右手抬起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王浩你还是老样子啊。”
我们在店门口简单寒暄了一下,走进了店里,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拿来两张菜单,我接过来抽了一份放在他面前,看着他笑说:“来来来你看看吃些什么。”
周牧接过菜单,简单地翻了两下,便合上了,说:“你看吧我都行。”
我把菜单翻开,“这不是你风格啊,你不是对吃的可挑剔了嘛,怎么这么久不见变得这么客气。”
我叫了服务员,点了一盘酱牛肉,一份小炒肉,一份白切鸡,要了两瓶啤酒,周牧补充要了一盘青菜。
我把两份菜单收起来,递给服务员,望着周牧说:“你现在挺健康啊,还非得要盘蔬菜,是不是这些年长胖了,想着要减减?”
周宪嘴上笑了一下,眼睛却没笑,“哎,这些年喝酒胃和肝都不太好,吃不太了油腻的了,还是清淡的好,就你刚刚点的那酒,我只能喝上半杯了。”
“怎么了,你那一口二锅头一口酱牛肉吃坏了?”
周牧半晌没啃声,叹了口气,“我没继续学物理了,在我博二的时候我爸查出来急性白血病,家里的钱都给我爸看病去了,我那时候就出来赚钱了。当时真该跟你一样学一点计算机,出来一下子也找不太到能赚钱的工作,情急之下去做了电子产品的销售。每天都陪着客户喝酒,去饭局,身体没以前扎实了,钱是赚了些,但我爸最后也没挺过来。”
我想安慰他,话到口边却说不出。我不是周牧,所以我不可能同感他放弃自己毕生所爱去做一份自己讨厌的工作的心情,也不能同感他看着父亲病危却无能为力的心情,既然无法感同身受,那么一切的安慰都显得非常苍白无力。我望着外头红红黄黄的夜灯,问他:“那你现在还打算回去学物理吗?”
周牧抬起头,笑了一下,“不学啦,还要养家呢,以前是我太理想化了,现在发现什么事都还是要给现实让让边。”
我沉默了,他也没有再开口,还好这是服务员把菜上上来了,满满一大盘深酱色的牛腱子肉,片片还带着些透白色的牛筋。周牧从筷筒里抽了两双筷子,递给我,说:“我也好久没吃酱牛肉了,我就不客气了,先吃了啊。” 说罢他把筷子交到左手,夹了一大块酱牛肉就塞进了嘴里,闭着眼睛特别满足的摇头晃脑,像极了大学时候的样子。
我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挺好吃的,可惜没有周牧妈妈做的那个味道好,咸的劲盖过了鲜。我撑着头,看着周牧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问他:“你后来物理学的什么方向啊?”
周牧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说:“凝聚态物理学。”
“那你给我讲讲呗?”
“你那会儿大学物理都没好好学,讲给你听也就是听个热闹。”
“那你就当我想听个热闹。”
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周牧终于开始跟我介绍了一些他的课题。我怎么说也是物理专业毕业的,大多数的概念还是能听懂的,所以他边讲我边在一旁搭腔,他越讲越兴奋,说着说着开始挥舞起手中的筷子,像个举着教棒正在上课的老师。听得懂的地方我就点点头,听不懂的地方我就笑。说到后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猛喝了一口,又用左手抄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酱牛肉,右手举着一副筷子在那比比画画的。我想起大学的时候,我因为心思不在物理上,作业考试做得很差,这时候周牧总会想着帮我补补,他就拿支笔,边讲边一只手不停地比比画画,还时不时说我两句太笨了。
周牧一个人整整讲了两个小时,喝掉了一瓶的啤酒,吃了大半盘的牛肉,店里的人也从满满当当变得稀稀落落。周牧咽了口口水,放下手里的筷子,讪讪地笑了一下,问我:“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没,我都十年没接触这些了,现在听来感觉特别有意思,也觉得你真的厉害。”
周牧夹了跟青菜,扒拉了两口饭,“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会厉不厉害的,跟现在也没太多关系。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昨天怎么会突然想叫我出来吃饭?”
“我昨天刚辞职。” 我举着筷子从盘子里捞了一块酱牛肉,放进嘴里。
“怎么了?你那工作不是挺好的吗?”
“嗯,是挺好,但是我现在想去北极钓鱼了。”
周牧定定地望了我一会,低下了头,往嘴里塞了一口白饭。
“我就想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从桌子靠玻璃的餐巾纸盒里抽了张纸,擦了擦嘴角。
周牧抬起头,笑道:“无知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你还当真了?”
“嗯,我当真了,我已经研究好了,打算下下个月走。”
“我就不去了,我妈需要人照顾,还有老婆孩子,我这段日子胃也不太好,老往医院跑,去北极对我来说,已经是件不太现实的事了。”
其实我也没有想过他真的能和我一起去,“没事,我就随口问问,如果你不去,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条鲑鱼。” 我叫来服务员,周牧本来想买单,我拦住他,他倒也没再争抢,我们把单结了出了店门。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映着红红黄黄的灯光。我给周牧打了辆车,临别时抱了一下,他穿过湿湿的地面,路灯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他一脚一脚踩进水滩里,污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突然转回身,笑着朝我望了一下,回了挥手,大喊了一声:“谢谢。”
那次见面之后,我没有再与周牧联系过。
我给自己买了两套防寒服,又购置了防水帐篷,雪地靴等等其他的乱七八糟一堆东西,查好了行程路线,买了一张中俄K3次国际列车车票。
其实想去西西伯利亚可以坐飞机,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定了火车票,可能因为周牧当时说过,坐火车过去可以看到贝加尔湖吧。绿皮火车开了六天,我看到了广袤的蒙古草原,看到了如天地之眼的贝加尔湖,看到了火烧云映着整片草原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我辗转了很多交通工具,最后跟着当地的居民,坐着雪橇到了北极圈内海边。
风刮得脸上生疼,我一个人找了片冰缝裂得比较大的地方,支起一个保暖保暖罩,摆上小凳子。我把鱼钩线扔进水里,一抬头隐约看到一个很像周牧的身影,在远处举着一条硕大的鲑鱼,一眨眼又人又不见了。我摇摇头,按下了口袋里手机播放按钮,许巍沙哑悠远的声音飘散在广袤的冰川上:
“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
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
看那晚霞盛开在天边
有一群向西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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