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情无关

　　梁安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崭新的五元钱，放在她刚用完的筷子旁。
　　坐在她对面摆弄魔方的麦晖见了，腾出一只手来，在空中摆了摆，说，“算了，就当我请你的吧。”
　　梁安宥执拗起来，将钱送至麦晖跟前，语气坚硬地说，“谁要你请了。”
　　麦晖并不生气，冲梁安宥笑笑，继续摆弄他的魔方。
　　梁安宥转过头，看麦晖他家店里那台老旧的电视里翻来覆去、花花绿绿的广告。

　　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
　　梁安宥依然是那个固执起来很要命的女生，麦晖依然是那个过于老实木讷，受了欺负也不吭声只会笑的男生。
　　雨坂坡的夏天也依然安静绵长，树影幢幢间蝉声流动成绿色，一丝一丝，一阵一阵，一片一片，串联起徐徐透心的清凉。那些憧憧树影里，也依然清晰可见朵朵硕大灿烂的白玉兰。

　　但一切也并不都是平常的样子。
　　比如梁安宥出现在“麦家小店”的时间，比如麦晖心不在焉摆弄魔方的双手，比如梁安宥看着电视的双眼底部复杂的情绪。

　　长久的寂静里，连时间也空洞起来，只有绿色的蝉声，远远的，微微地填补着巨大的空洞。
　　良久，梁安宥的语气仿佛受到了蝉声的影响，逐渐弱了下去，“你是不是真的不读书了？”
　　麦晖边抬头看梁安宥边说，“是啊。”

　　梁安宥看到麦晖那张满是真挚笑容的脸，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她猛地站起身，大幅度的动作使胶椅往后退了好远，还留下不停“咯噔咯噔”作响的余音。
　　她几乎青筋暴起，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她大吼，“麦晖，你有没有搞错？你不读书要去干嘛！你不读书能干嘛！你不读书以后要干嘛！”

　　2013年6月20日下午2点31分05秒。
　　时间停止在这一刻，然后时间被拉到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麦晖和梁安宥就认识了。
　　梁安宥的家在麦家小店对面的那栋公寓楼里。
　　虽然两人是邻居，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有过两三句诸如：“这个多少钱？”“一块。”“一共多少钱？”“三块。”“谢谢。”“慢走。”这样的对话。

　　麦晖比梁安宥大一岁。
　　在那个年纪，大一岁就像是隔了一个阶层一样遥远，男生和女生之间也是所谓“敌人”关系。
　　况且梁安宥从小就不大与人亲近。

　　梁母是医院里幼儿科的护士，附近的小孩没有一个不是被梁母用针头插过屁股的。
　　每次有人找梁安宥出去玩，梁母就板着脸出现在来人面前，梁母一句话都还没说，就把来人吓跑了。久而久之，便不再有小朋友来找梁安宥玩。
　　梁安宥从小被梁母关在家里写各种习题，或者来往于各个补习班之间。她压根就没有和小朋友玩的自觉，甚至看见人群就躲得远远的，有时候她还乐得一个人在树底下乘凉。
　　六七岁的时候，梁安宥就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麦晖则是个傻啦吧唧的男孩，黑黑的皮肤，大圆脸，小眼睛，有两个酒窝，一天到晚脸上都是一副傻笑的表情。
　　到了七八岁，他的鼻子前依然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在阳光下兀自亮晶晶地发着光，让人觉得十分恶心。
　　这也就算了，他还在二年级的时候留了级，即使这样，他的成绩也只是中下。
　　丑、脏、笨，因为这些，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顶多也就是某个调皮的男生无聊了欺负欺负他找找乐子。

　　他们真正认识，是在年复一年日益相似的夏季。
　　夏天的夕照染得地上一片动人的橙黄，雨坂坡最大的那棵榕树下，八九岁大的男孩子们手拿石子，兴奋地摆出漫画主人公投球的姿势，纷纷将石子朝对面一个黑黑的男孩投去。

　　石子“啪嗒啪嗒”地攻击着男孩，男孩缩着背，将头深深埋于角落，像沙漠里遇到攻击的鸵鸟，脆弱又可笑。
　　另一边的男孩子们脸上的表情越发兴奋起来，蝉鸣声中可闻见此起彼伏的笑声，美好又欢乐。

　　梁安宥是那个时候从大榕树的另一边跑出来的，她手上拿着一根又长又细的木棍，满脸厌恶。
　　男孩子们停了手中的动作，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麦晖也怯怯地抬头，惊恐犹豫地看着他的邻居。

　　梁安宥往前走到扔石子的男孩子们面前，手拿木棍作护卫状，将麦晖护在身后，“喂，石子不是这样玩的。”
　　男孩子们对梁安宥当然是不屑，但队伍里某个胆小的男生吞吞吐吐地说，“她妈妈是打针的梁护士……我们还是走吧……”

　　接下来在梁安宥记忆里是朦胧幽寂如黄昏般的安静。
　　她不记得到底是过了多久，那些男孩子们才不甘地离开的。她只记得麦晖慢吞吞地走向自己时，她看到的麦晖鼻前标志性的长长鼻涕。
　　没有什么比这更恶心的了。
　　梁安宥随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胡乱塞给麦晖，朝夕照的方向跑了两三步，蓦地回头，朝麦晖做了一个个鬼脸。
　　鬼使神差地，她对麦晖说了三个字，“脏死了。”

　　第二天早上，梁安宥照例去麦家小店买早餐。
　　麦姨，就是麦晖的妈妈，穿着洗得发白的罩衣，抱了一个蒸笼从厨房走出来。她微胖的身材十分用力，仿佛能撑起天空。
　　见到梁安宥，麦姨立刻放下蒸笼，在刚出锅的包子里挑了两个大大的肉丁烧麦，装进袋子里后，笑容可掬地递给梁安宥，“小宥，麦姨请你的。”

　　在一旁煮鸡蛋的麦奶奶听后冷哼一声，走开了。
　　麦姨什么也没看到似的，只管对梁安宥亲切地笑。

　　麦姨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梁安宥看得有些入迷了，她的妈妈从来不会这样笑。
　　“小宥，快接着呀，麦姨不会告诉你妈妈的。昨天你真是太棒了，我们家小晖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哎。”麦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语气是喜悦的。

　　那边，麦晖背着书包走出来，看到梁安宥突然停了步子。
　　“小晖，快和小宥去学校了，记住妈妈昨天和你说的话。”麦姨摸了摸麦晖的头。
　　麦晖低下头，踟蹰了一会儿，对梁安宥说，“走吧，去学校。”

　　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去学校。
　　整条路上，梁安宥的心里都回荡着麦姨的声音。

　　“小晖。”
　　“小宥。”
　　听起来多么温暖。

　　梁安宥细细嗅着袋子里肉丁烧卖的味道，将它们送至嘴前，轻轻咬了一口，笑出声来。

　　梁安宥是喜欢麦姨的。
　　她喜欢麦姨盘起的黑发，微笑时眯起的眼睛和嘴角的酒窝，她喜欢麦姨叫自己“小宥”时亲切的语调，还喜欢麦姨做的肉丁烧卖。
　　她甚至有点嫉妒麦晖，多好，有这样的妈妈。

　　那以后，某种习惯好像在两人之间打上了结。
　　梁安宥和麦晖一前一后地来往于那条路上，不知道一起渡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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