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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
天色愈来愈不好,看着像是下雨。有经验的老人开始催促渔民们快些,怕是起风后要出事。所有男人头顶着浓密的乌云,鼓起肌肉拉着纤,向着家的方向前进。
孩子们早已经在岸边挤挤挨挨地等候着,等着把父亲或者哥哥早点带回家。船只出现在海平面的时候,人堆里便开始悉悉索索地闹腾。男人们上了岸,把自家黑黢黢的猴子扛在肩膀上,两手拎着几条鱼。家里的女人们准备了冒热气的食物,给在海上啃冷饼子咸鱼干的丈夫吃顿好的。
海龙远远地站在一边,孩子堆里似乎并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他身材细长,皮肤莹白,与泥猴子一样矮小,壮的像小鲸一样的孩子们格格不入。他站在一边,手里揣着一个纸包,在人堆里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船上有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皆是用不屑的眼光看着他,却并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会。而他似乎也是习惯了这样,侧身让开了这些人,在一旁继续寻找着。
“哟,想我了?”一个俏皮的声音冒出来,海龙回头一看,一串冰凉腥气的鱼贴在他脸上,鱼们死不瞑目,内脏都提前被掏出来了,他一惊,纸包差点点掉在了地上。
“嫚嫚,你又吓老子。”
“不许那么叫我。”这个古铜色的少年有点生气,却还是接过了纸包。他将鱼递给了海龙,摸了摸纸包,尚且还是温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红糖糍耙。
天气极冷,开始起风了,浪花越来越猛越来越急,他三两口将糍耙吞进肚子里,牵着海龙便往回走。海龙轻轻捏着他粗糙的手,想跟他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了样子。“你把鱼拿到我家里来,你娘和你弟弟妹妹不会说些什么吧。”
“不会的,我爹嘱咐我照应你们娘俩,他们愿说些什么就去说,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海龙不解。
“我弟弟妹妹都说我是你们家上门女婿,你是我婆娘,我讨好丈母娘,何罪之有?”
海龙有点恼火,本不想理他。被送到了自家门口后,想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回头便又嘱咐他:
“少下水陪你弟妹耍,背上都晒脱皮了,再泡咸水就该烂了。”
“知道了。”
少年的声音已然消失在远方。
天色已经黑了,在外面耽搁的太久,海龙的衣裳已然透湿,院里静悄悄的。静的能听见牛嚼草料的声音。母鸡缩在窝里淋得透湿,翅膀下半大的小鸡挤挤挨挨的。母鸡大小有限,小鸡们不是露着屁股就是脑袋,海龙觉得可怜,拿了片木板盖在窝上。转身,蹑手蹑脚进了屋子。他娘李苇花早已经睡下了,老娘身子不好,阴雨天总是风湿,关节肿痛,能睡下已是不错了。他擦着灯,将鱼放在一边,揭开厨房的锅盖一看,里面有半锅海菜汤,他蹑手蹑脚地盛出一碗来,掰碎一块冷饼子泡进去,也不敢大声吸溜,大口将汤饭吞进喉咙里咽下去。谁知吃的太急,一口汤呛进了鼻子里,咳嗽声瞬间将李苇花惊醒。
“小兔崽子你有上哪去了?老娘左等右等等不着,好不容易睡下了又给你吵醒了。哎哟,你看看,膝盖又肿成白面馒头,造孽哟...”
“呦呵,娘,又不是我害得你风湿病,骂我做什么。”海龙被说的烦躁,转身却看见老娘在给自己生火热饭,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蹲到李苇花身边,伸手将柴填进炉灶里,说道:“娘,月生跟人出海回来了,给咱拿了点东西。明天咱们炖鱼吃好不好,我去后山上拣点柴,咱换点猪油。”
李苇花没有说话,自顾自的烧火,仿佛一提到村里的塾师,老周一家,便像火筒哑了炮一般,那张跟左邻右舍家的女人吵惯了的嘴紧紧地抿着,什么都不愿意多说。海龙每每跟她提起月生,如果不是脏话,便是沉默。
半晌,李苇花开口了:“那小子,怎么没淹死在外面.”
海龙有些生气,但也知晓他娘脾气,不好多说什么,迅速把饭扒拉完,又替他娘掖好了被子。等到李苇花睡着了,又偷溜出家门。
院子里,老母鸡带着小鸡上了架子,放弃了海龙准备的窝。母鸡先是扑棱上去,再耐心地等小鸡一个一个上来。
雨已经停了,月色正好。
犀角崖是个赏月的好地方,但来的人甚少,渔民不爱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只考虑能否填饱肚子。下过雨后,万里不见一丝云,只留下一轮明月当空。济海已经平息,深海之中,像是有一只巨大的眼睛透过海水盯着一切,什么东西都无法幸免。尤其是夜半,海龙的心总是会被不知名的情愫腐蚀。一旦他注视着海水,那只全知的眼睛对他就有不知名的吸引力。他模糊中记得小时候从犀角崖上跌下来过,身体没入海水的一瞬间他无法动弹,大量泡沫涌进口鼻,胸口灼痛,可意识却是无比清晰。
后来,同样还是个孩子的周月生,跳进海里把他捞了上来。
海龙刚爬上崖顶,便看见一道精瘦结实的身影,拿着削尖的竹竿,在月色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扑通一声便跃进了海里。月生的背影给冰冷的月色增加了温度,海水不再是陷阱,而是一团温柔的,明亮的,月光的影子。
他虽然害怕,但还是坐在崖边,微微低头去寻找那个鱼一样灵活的影子。不一会,月生浮出水面,竹竿上插着一条摆动的鱼。那个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到海龙在上边,举起竹竿晃了晃,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海龙不用猜,他的脸上一定是笑着的。
月生赤着身子爬上来,挨着海龙坐下,又将鱼递给他。海龙接过来问道:
“怎么半夜不睡,在这捉鱼玩”
“我跟着别人出海没多长时间,不多勤加练习,怎么捉鱼给你吃。你要是不恐水,我就不这么辛苦了。”
海龙不敢直视他那泛着精光的身体,他在奇怪,小时候明明什么事没有,他向来脾气暴躁脸皮厚,敢帮他娘跟别人对骂,这会反倒是害羞起来了。月生见海龙盯着自己肩膀发呆,摸了摸身上,没粘什么脏东西,又反过来盯着海龙。要是海龙不说例如“去他娘的”“他娘了个x的”之类的脏话,只是静静地呆在那里,他的眼睛就像两泡夜晚的泉水一样熠熠生辉,没有经历过海风的皮肤莹白细腻,鼻梁微挺,嘴唇比船上现割下来的翻车鱼还要柔软。
二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再说话,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一只粗糙的手却和另一只白皙细长的手轻轻牵在一起,直到东方际白,太阳再次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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