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逸事

　　故事要从清末民初说起。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军阀割据，政治更迭，战乱不断，各种新鲜的思潮席卷过华夏大地。军阀中有一参谋长，姓夏，名殿臣，家中四个女儿（其中四小姐早夭），随母亲居住在杭州。其中这位三小姐，闺名素玲，便是我的曾外祖母。
　　夏三小姐彼时尚年幼，她的姐姐夏二小姐是位厉害姑娘，谁也得罪不得。当时夏家与其他军属聚居在一起，便是最早的部队大院。大院中但凡有人得罪了二小姐，二小姐必要到草丛中寻一两条蛇，徒手抓起，丢到那人家门口，教他出也出不得门，入也入不得门。那蛇也寻得有讲究，非要那鲜艳的最好，因为最有毒性。
　　说来也奇怪，夏家本是北方人士，祖籍河北省泊头，随军才到了江南之地，北方人多是惧怕蛇的，偏偏夏二小姐不怕，而蛇也从不敢咬她。我曾外祖母说，她的姐姐大概是辟蛇的，是带着仙气托生的。
　　长大成人后，夏二小姐依旧是厉害性子，行事做派雷厉风行，治家井井有条。只是并不长寿，不到三十岁便故去了，留下一儿一女。也许正应了我曾外祖母的话，她的姐姐是带着仙气托生的，注定在这俗世红尘间留不长久。
　　说完夏二小姐的故事，还是回到杭州夏家。那一日，夏殿臣从战场返回，被勤务兵送到家中，竟一病不起。原来是吃了败仗，心中一口气郁结不得舒展。没过多久，夏家决定举家前往东北营口，正好夏夫人的娘家也在那里，能有个照应。
　　夏夫人的娘家也姓夏，十分凑巧。到营口后，夏殿臣病势日复沉重，最终郁郁而终。那一年，我曾外祖母年仅四岁。
　　夏殿臣的病故，对于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家庭主妇而言，无疑是令人绝望的。比起夫妻间的生离死别，更现实的问题是，夏殿臣病故后，家中的生计就断了。
　　时年民风封建，女子丧偶后如若改嫁，娘家面子无光。夏夫人娘家两位哥哥，便将妹妹与三个外甥女接回了娘家。只是娘家这碗饭，却也不是好端的。毕竟是寄人篱下，大小姐早早便出嫁了，年约十五六岁，嫁到了营口当地。夏夫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住在娘家，终日浣洗劳作，为兄嫂料理家务。
　　我曾外祖母说，她母亲这辈子极为不易，兄嫂的孩子几乎都是她母亲一手拉扯长大的。我依稀记得，年幼时在曾外祖母家曾见过她母亲的照片与香烛，只是照片上的女子相貌如何，却也记不清了。
　　时间回到上个世纪，听说我曾外祖母的两位舅父是有些本事的。大舅在营口开茶楼，说书的、唱大鼓的、说相声的络绎不绝，也算是当年的娱乐中心。二舅开杂货铺子，米面鲜果、糖果零食，物资充沛，在战时是不小的优势。
　　一转眼，夏三小姐已经十五岁了。那一日，大小姐一脸喜色地回了娘家，与母亲商议，她为三妹相中了一个人。
　　这人二十四岁，祖籍河北省奉化，在营口的日本卷烟厂做技术员。小伙子相貌白净，为人老实本分，薪资丰厚，一天能挣一个银元大洋，特别是家中人口简单，父母早已双亡，由天津一位伯母抚养长大。
　　这大概就是现在所说的“有车有房，父母双亡”，而且是外企工作。当时二小姐已经出嫁，毕竟是寄人篱下，难得有如此合适的人选，夏夫人点点头，便由大小姐帮三小姐保了这个媒。
　　这位相貌白净的小伙子，便是我的曾外祖父。他姓吴，名恩锡，当年觉得这个名字并不洋气，他百年之后，却不想与韩剧男主角洋气地重音了。事实证明大小姐看人的眼光是很准的，我曾外祖父一生和善老实，是个没脾气的人，对妻子好，对家庭好，甘当绿叶衬红花。
　　我曾外祖父家中行四，人称吴四爷，也是幼年困苦。当时村子里遭了瘟疫，大哥最先过世，爹娘伤心不过，竟然也生了病后双双离世，留下三个年幼的儿子和最小的女儿。
　　稚子幼女无人照料，左右邻居联系了天津的大伯母。天津大伯一枝人丁不旺，那时的人极重香火，大伯母百里赶来，做主将幼妹送了人，变卖了家产，带着三个男孩回了天津。
　　大伯母一家在天津是有些生意的，家中有几辆马车，平时拉些人，也做些货物运输买卖，便是现在的出租车加货拉拉。同样是寄人篱下，吴四郎也不能白吃家中，况且男孩子总是要学些手艺的，他便早早给人做了学徒工，学了白铁匠。所谓白铁匠，便是做些精细的铁匠活计，比如做烟囱、簸箕、补锅等等。我母亲家中，至今还有曾外祖父给孩子做的小衣架和杆秤玩具。
　　只是这学徒工并不好当。听相声说，做学徒的是“生旦净末丑，老虎狮子狗，给师父倒尿盆，给师娘奶孩子”事事都得做，想来我曾外祖父也是一样，学艺的同时没少受委屈欺负，他又老实善良，每每只能放进心里。以至于他这一生，频频梦魇，甚至他都成为几个孩子的祖父时，依旧是噩梦连连，梦呓不断。我还有些模糊印象，依稀记得那梦呓十分凄惨，总是喊些“不要打我”或“着火了”之类的言语，非要人把他弄醒才消减。每每此时，我曾外祖母便十分狡黠，让孩子们用手电筒照他的脸。
　　就这样，夏三小姐和吴四爷在营口喜结连理，成为了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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