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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春(九)
赵希野的身影慢慢远去,祁念跟左直在野生动物园玩到了下午三点,又坐了两次观光车,看那些可爱的狮子、老虎们。要不是天黑得太早,即春离这里太远,他们会待更长时间。
来的路上还有些同学很精神,但回去的路上,所有同学都累了,野生动物园太大,他们今天都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被寒风冻了个半死。车上的暖气一熏,就昏昏欲睡。车再一开动,晃晃悠悠地,彻底不想醒了。
祁念不知不觉间靠到了左直的肩膀上,睡得很香。睁眼的时候却发现左直好像没睡,只是笔直地坐着。
“你不困吗?”她看着左直那张霜白的脸,在他垂眸时,很想亲上去,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不困,你睡吧。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呢。”
“我也不睡了。”祁念抬起头,看窗外的景色,太阳已慢慢下落,火烧云铺满了天空,那些赤色的存在朦胧梦幻,为风一吹,便散了、淡了,又聚成一团,最后慢慢被夜色吞没,消失在空中。
“周一的时候,请个假,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左直轻声说。
祁念应下:“周一是11月28号吧。”
她话说完,才意识到那是个特殊的日子。
左直微微点头。
周末的时候,所有人如往常一般上课,分析试卷。最近课间都没什么人闲聊了,所有同学都在努力学习。一个月后就该放寒假了,到时候有家长会,谁都不想拿个破成绩回家过年。
直到最后一节课结束,放学回家,同学们摆了些花在那张空白的桌上。
祁念买了很多烧给死人的物件,左直家里也堆着很多纸钱、纸人、纸车、纸房,纸造的一切,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上面写着左立,还有寄物人的姓名,祁念没有在自己买的纸花上写名字,花盆太小了,不像纸车跟纸柜一样,有供写字的地方。
“已经一周年了啊。”周小兰感叹道,她裁了很多金纸,正在给左立叠金元宝,祁念坐下来,在掌握了方法后,跟她一起叠。
“左立小时候啊,可闹了,上蹿下跳的,经常坐在柜门上,把柜子当秋千用,在上面晃来晃去,把家里的柜门全晃掉了。还喜欢扣遥控器的按钮,扣到最后,遥控器没法用了,那会家里也不舍得买新的,只能在想播台的时候,多走几步,去电视机上摁它的上下开关,还不能跳台,可麻烦了。小时候就不让人省心,多亏还算听话,在他哥哥面前也不敢玩太过。就是小直,也忒惯他,总是由着他四处乱窜。”周小兰脸上笑着,好像想起了左立幼年的样子,虽然惹人烦,却也着实可爱,只是那些都不存在了。
“唉,他长大后好了很多,但还是闹,初中的时候和进森去网吧,偷偷玩游戏。后来我让小直去找他,才把他找了回来,写下反省书,保证好好复习,再不去玩游戏了。小直虽然因为生病,待在学校的时间不多,但学习向来不用我操心,什么东西教一遍就会。左立那臭小子可不是,心思全在玩上,又没他哥的脑子,有阵子真把我愁坏了。小直还为了他没去省里的好学校,只去了一中,一中好是好,但要不是左立,小直会去更好的学校吧。唉,我那个傻儿子啊。”
祁念默默听着,左直在厨房做饭,叔叔打扫房间,把给左立的贡品提前摆上。
“我命挺好的,赶上的两个孩子都很棒,左直不用说,左立闹归闹,却是大家的开心果,隔壁桂芬最喜欢他了,每次看见他都给他好吃的。他脾气好,见谁都笑,以前的很长时间里,我都告诉他要有些警惕心,别人家跟他说说话,他就跟人走,被拐骗了怎么办。玩闹的时候摔着怎么办。没想到他最后不是因为意外离开我的,而是因为生病。他死的那段时间,我经常想,是不是我对他不好,我有没有说让他难过的话,他怎么就脑溢血了,他才那么大年纪,又不胖。是不是学业压力太重了,还是那段天气太冷,气候原因导致的。或者他睡眠不好,熬夜了?”
周小兰叠元宝的手停了,几滴泪水砸到了那光滑的金面上。
祁念叫道:“阿姨。”
“对不起啊,让你听这些有的没的。”周小兰试图让泪水止住,但泪还是流着。
祁念走到桌上,抽了几张纸出来,给周小兰擦着泪,这个瘦小的女人心里太苦了,肩膀一颤一颤的,分外无助。左卫国走上前来,抱住她,把她带回了屋里。啜泣声变得闷闷的,却一直存在。
厨房里左直炒着菜,祁念站到他旁边,跟他说:“你不要伤心,还有我。”
“嗯。”左直轻轻地握了一下祁念的手,他霜一样的外表因为痛苦有些开裂,但马上就又被掩饰了过去。
11月28号上午九点,他们来到了埋葬着左立的墓地,这下面睡着很多人,所有的墓碑都是差不多的形状。左立只是其中不显眼的一个。
他们带的东西在指定地点烧完,大片的火焰升腾,维持了二十分钟之久。
除了左直一家,来的还有王进森一家。左直家的亲戚很少,就算有,在这些年不断的借钱为左直看病中,亲情也损耗殆尽了。钱桂芬倒是亲属一般,带了很多纸来,一边烧一边哭,挽着周小兰的手,跟已经死去的左立说了很多话。
先是些嘱咐的,什么好好过,要是钱不够给拖个梦,姨给你烧。后来又说落王进森,什么左立走后,王进森越来越不像样了,还跟余霜洁在一起,帮余霜洁干坏事。学校那些传闻都被她说给了左立听。
王进森没插嘴,眼睛通红地站在一边。这次他罕见地没有骂左直,或许是觉得当着左立面不好。而且再怎么骂,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他的铁哥们再也回不来了。
众人烧完纸后,去墓碑前站了很久。那里有两束鲜花,管理员说是早晨的时候,一男一女送进来的,本来那个时候还不放外人进来,但那对男女说是死者的老师,教高三的,时间太紧张了,没法请假,只好早些过来,请他通融通融。
他说自己在旁看了会儿,那个女老师倒是很克制,男老师却嗷嗷地哭。
祁念明白来的是谁了,在场的人都知道,是李凡,不过祁念还是第一次听李凡跟左立的故事,钱桂芬说的。
“肯定是他们李老师,小立跟他认识挺久了。那会儿李老师在外面读研,快毕业了,好多大企业要他。家里的母亲却突然瘫痪了,他爸去得早,他是被他妈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听到这消息,只能放弃手里的工作机会,回家照顾母亲。医生说老人每天得出去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李老师就每天都把他妈放到轮椅上遛弯。小立热情,看见几次后,聊聊天就跟人熟了,李老师忙的时候,就由他带着老太太去遛弯,还给老太太端屎端尿,老太太可喜欢他了。唉,我们小立,多好的孩子啊,老天不长眼,要他的命。”钱桂芬跟管理员说着说着又哭了。
管理员这种场面见多了,公式化地安慰着,知道话说出来比藏在心里强,于是问:“那老太太呢,老太太知道这事吗?孩子怎么去世的?”
“老太太不知道,去年九月份的时候就死了,结果刚俩月,小立也突发脑溢血去世了。”钱桂芬哇哇痛哭,她老公王向前拍拍她的背,感叹道:“李老师也是不容易,半年内遭遇了两件事,幸好还有宋老师陪着。”
几个人在墓碑前待了很久,直到中午的阳光落下,才陆陆续续地离开。
左直让父母先走,说自己有话,要带着祁念跟左立说。
左家爸妈没问什么。
墓地里静悄悄的,管理员进了屋内,没人听他们说话。
“左立初一上学期的时候,被王进森带得喜欢上了游戏,不过很快就戒了。后来下学期认识了李老师的母亲,重心就转到了照顾老人上。你不要觉得开学第一天时,老李对我的态度差,他是接连遭受两次重创后,内心已有些承受不住了。他跟左立认识的三年中,把左立看得很重要,完全视为家庭的一份子。左立考上一中那年,李老师比我父母还要高兴,他本来认为自己不适合当班主任,但左立又给了他信心,于是他接受了主任的建议,教我们班。”左直摸了摸左立的墓碑,冰冷的石头遭寒风一冻,手在触摸的瞬间便失去了感觉,完全没有亲近感,只有无边的僵硬。
“王进森从小看我不顺眼,但在左立活着时,是很少正面和我起冲突的,更多的是说我的坏话,不过左立不喜欢,他长大后就不说了。我被校园霸凌的日子,只有那么半年,不巧被你碰上了。其实我觉得那是应该的,生物老师总说,我有抵抗的力量,但不抵抗,那是因为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左立的死,我是有责任的,我活该被他人唾弃。”左直看着祁念,祁念握住他的手。
“不是那样,和你没关系,自责可以,但不能被他人责备,明明是在教室里发生的事,老师同学都看着,不止你一个人。”祁念认真地对左直说,她盯着左直的眼,像是要把力量传到左直身上,告诉他,真的不是你的错。“意外就是意外,是谁也挽救不了的。突发脑溢血救治成功率很低,以即春的医疗条件,就算早去,也很有可能救不回来。所以,不要再自责了。”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爸妈没收养我就好了,左立会有更美好的童年,不用扣扣索索的,五分钱的糖还要犹豫买不买。如果他心情好些,父母的爱全给他,他是不是就不会脑溢血。我这种被亲生父母抛弃,生下来就残疾的人,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活下来,我活下来,就挤占了别人的生存空间。”左直和周小兰不一样,他没有哭,只是看着左立的墓碑,平静地将那些残忍的话说出。
“王进森欺负我是应该的,我不会反抗。过去不会,未来也不会。同样的,我不能逃避,不能因为左立的死就颓靡不振,我必须把左立的那份也努力回来,要好好学习,给父母创造更好的生活。祁念,我没想过谈恋爱,因为谈恋爱很浪费时间,我必须把所有时间都放在提升自己上。”左直那么说着,但他没有松开祁念的手,“可我是喜欢你的。”
祁念的心有力地跳动起来,她最终抱住了左直,羽绒服太厚,她触到了一片柔软,左直这个人深埋在冷漠坚强外表下的脆弱却好像通过这衣着传达了过来。
“我想让我们两个都过得好,想拥有属于我们的家庭。”左直回抱住祁念,他的怀抱是克制的,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无害的动作,他也怕祁念受伤。
祁念说:“会的,我们都会过得很好,你好好学习,我努力练车,考同一个大学,然后结婚。放心,这次我不会再退缩了,无论成绩如何,我都会努力骑下去。”左直已经那么努力了,她没有资格不努力。
“赵希野那天说了,你可能当不了主将。”
“当副将我也会骑下去的。”
“成绩如果倒数呢,一直失败呢。”左直的语气近乎拷问,他还是头一次用这种语气跟祁念说话。
祁念抱紧他:“倒数就倒数,倒数我也会骑的,一直失败也会骑的。”
左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对着左立的墓笑了笑:“哥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很厉害。”
他跟祁念的家庭条件差了太多,身体素质也是,虽然他没了条腿,也比王进森、薛强身体素质好,但没腿的事实是客观存在的。祁念越优秀,越衬得他配不上祁念。可哪怕祁念只喜欢他一瞬,他也希望祁念能永远过得好,永远被人爱护,永远不要失去向前的心。
他愿意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展示他的不如她,他将一切都给她交待清楚,至于她长大后会不会爱上别人,那不是他关心的。
世界上比他优秀的人太多了,他脑子比常人好使些,但脑子比他好使的人也是大批存在的,就像祁念在运动上已经很有天赋了,可还是会技不如人。
他们在行进的过程中会遇到很多挫败,但不要害怕,要一直走下去。
“跟学校请假吧,世锦赛的资格也要争取对不对,时间已经很紧张了,不能再浪费下去了。”他对祁念说。
祁念神情复杂:“期末后再走也可以。”
“事情是从现在开始做的,不是从未来。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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