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谢堂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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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态


      有的人看破生死,从此自由自在,没有羁绊;有的人经历死亡,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有的人目击死亡,从此却变得暴戾无常,性情乖张……不管如何改变,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凡是与死亡近距离打过照面的人,身心的一部分死去之时,也有一部分在重生。而这样的改变,发生在静悄悄之中,只有天知、地知。
      生命作最后挣扎的一刻,躯体却感觉到一股热量骤然从嘴而入,盘踞在胸腹间,宛如一只大手按在身上,轻轻安抚下了全身的痉挛,一切归于平静。
      这便是死亡么?康熙心想。虽然他此时目不能视物,但双耳却清楚听见了一人在说:“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既然尚有知觉,那是否意味着,他还活着?康熙心头窃喜,可接着便听见太医宣告:“万岁爷驾崩。”急得便想起身大声反驳“朕还没死呢”,可惜他不但口不能言,四肢更是无法动弹,只能听着周围一片哭声,无可奈何。
      只哭得一阵,便有大臣宣读早已写好的遗诏,传位于十四阿哥胤祯。哭声顿时止歇,众人山呼万岁,叩拜新皇。康熙又惊又怒,自己明明好好活着,这班臣子竟这样急着拥立新君。他恨透了面前这帮糊涂蛋,真想一跃而起,每人赏他两个大耳刮子。盛怒之下,更生惧意,难道自己一代圣君,竟会落个活敛入棺,生闷而死的下场吗?当即也顾不得生气,只盼爱子哀父离丧,悲痛之中能来面前恸哭一番,然后发现自己仍在人世。
      然而,哭声渐渐变得稀落,刚刚奉诏嗣位的十四打发诸大臣去料理后事,又命太监将不省人事的李德全抬走,霎时间,御前便只剩下了德妃和他自己的福晋,九阿哥与十阿哥两兄弟,以及几位心腹大臣。
      大臣们纷纷唱和荣登大宝之喜,十阿哥也一拍十四的肩膀,道:“恭喜你美梦成真,如愿以偿了,十四弟。想来我这也是最后一次喊你十四弟。”由于适才哭得动情,现下略略平复心境,他的话声中仍带着哭腔。十四也是按了按十阿哥的肩膀,神色郑重道:“众兄弟的高恩厚义,胤祯决不敢忘。”
      十阿哥叹了口气,耳听德妃哭声不绝,不禁眼圈又是一红,心中难过,颤声道:“兄弟加冕登基之后,弟妹自然成了皇后,德母妃亦当尊为太后,我与八哥都是没了额娘的人,从今而后也会视若亲母,尽孝侍奉……”
      “现下还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九阿哥打断道,“幸好皇上及时赶回京城,未生大乱。此前为了以策万全,除了几位年幼弟弟,其他有嫌隙的阿哥一进园子,就都被我们派人看管了起来。是放是留,便请皇上立即拿个主意。”
      十四听见他突然改了称呼,竟是一怔,颇为别扭,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声静气道:“那就继续看着。等先皇发丧后,一切尘埃落定,再放他们出来哭灵守丧。”如今众皇子中,幽禁的幽禁,贬斥的贬斥,还可能威胁到他的,便只剩三阿哥与四阿哥两个人了。反正关两个也是关,多关几个也是关,索性一齐看管起来,这才万无一失。直到此刻,十四才真正体味到,自己已是“皇上”,并刚刚发布了帝王生涯的第一条命令,如此奇妙而特别的滋味,令他不觉嘴角露出笑容。
      就在这时,只听“啊”地一声轻呼,德妃便晕死了过去。十四一呆,尚未反应过来,却发现余下数人亦是脸色煞白,惊恐万分,直楞楞地望着自己身后。十四讶然失色,缓缓转过身去,定睛看清眼前景象,顿时也吓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石像。
      一炷香时间已到,康熙慢慢坐起身来,默默检视又能活动自如的四肢,然后走下床来,竟是双目炯炯,精神抖擞,满面红光更胜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康熙一言不发,只是夺过了十四手中的遗诏,撕个粉碎。十四阿哥的美梦,只持续了一炷香时间。

      到了第二日,彻夜未眠的胤禩已觉察出异常,既未听见丧钟,又不见人发来讣闻,一切都显得太过风平浪静了。
      旭日东升,宫里忽传众臣上朝,并隆重其事地将视政之地设在了太和殿。胤禩在人群中巡视许久,才在角落里找到了老九、老十与十四,却见三人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均是失魂落魄之状。不等胤禩开口询问,鞭声响彻三声,众人唰地跪了一地。胤禩微抬眼眸斜觑,便瞧见了一夜之间奇迹般地病痛全消的康熙,在太监簇拥下,昂首挺胸走上高台,落座龙椅之中,目露精光一瞥,胤禩赶紧低下了头。
      皇帝昨夜病危之事,虽已封锁消息,但满朝文武多少也捕捉到一丝风声,闹得人心惶惶。直到此刻康熙亲自现身,众人方知是虚惊一场。
      下朝后,满腹疑窦的胤禩正欲找十四他们问个究竟,却被一个太监追上,口传圣上密旨,令所有皇子无故不得多于二人私下集会。此外更有四名太监随他回府,不论走到哪里,都紧粘在身后。胤禩无奈避进寝室,四人这才识趣止步。
      这会儿已日上三竿,但马背颠簸近十天,疲累不堪的卿云仍在酣睡。胤禩换下朝服暖帽,坐在床边沉吟片刻,开门叫来管家,称福晋身子不适,速去请太医。此等小事其实根本不必劳动一府管家,管家立时会意,亲自去太医院请人打探。那四个太监面面相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谨遵圣谕,将八府上一应见闻,事无巨细,尽皆记取在心。
      待胤禩再关门回屋,卿云已被外间动静吵醒,揉着惺忪睡眼,和衣而起。胤禩口中道:“时候尚早,多睡会儿。”暗递了个眼色,卿云便应道:“你夜里也未曾睡踏实,陪我躺一会儿。”胤禩当即脱鞋上了床榻,放下帷帐,小声将心中的疑团合盘托出。
      两人相对默然,隔了一阵,胤禩道:“我瞧皇阿玛的气色好得有些过分,透着诡异。思来想去,必是昨夜出了什么变故。可惜我现在被看得甚紧,也没法向十弟他们问个清楚。”卿云踌躇再三,问道:“你确定皇上已病得奄奄一息,无药可救了?会不会是他有意试探你们……”胤禩断然否定这种猜想,说道:“皇阿玛进入弥留,入气渐渐少于出气,是我亲眼所见。若是太医们断错诊,也不可能众口一词,同时出错。况且,昨夜当值的太医里,有两个都是我们的人。”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卿云不觉苦笑,掀开帷帐,大声道:“许久不见悠悠了,也不知她近况如何。左右无事,我这便去看看她。”
      卿云召进贴身侍婢,更衣梳洗之后,迈出房门,立时便让那四名太监拦住,问道:“福晋此去可是要探望十四侧福晋?”卿云反问:“是便怎样?”领头太监道:“奴才斗胆,还请福晋打消念头,轻易不要出府。”卿云与胤禩互望一眼,只能作罢。
      而等太医院的内应带出消息,已是两个月后。原来那夜御前侍奉的一共有五位太医,事后不久,即遭秘密流放出京,不知何往,唯一的一条线索也断了。
      尽管每个阿哥都被宫中太监盯得牢牢的,但费了一番周折后,他们最终还是能够互通信息。可惜的是,纵然分享了各自所知的一切,他们仍然对眼前的迷局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尤其是已然摸到了皇冠,却又被生生褫夺的十四阿哥胤祯。
      从康熙“死而复生”开始,到他亲手撕毁自己写下的遗诏,再到下令大将军王火速还镇西宁,由头至尾,十四除了茫然,还是茫然。皇阿玛的态度骤然转变,令十四百思不得其解。他心有不甘,甚至故意赖了几天,不肯即时起行返回西宁,可圣旨不断地来催,口气一次比一次强硬严峻。直到康熙提拔了同样在平叛中立功不小的副将年羹尧,将部分的军权移交给他,十四这才彻底意识到——大势已去。
      所谓的“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等等古语,十四一直以为与己无关,不当回事,因为他是天生富贵,怎么打都赢的大将军王。可事实俱在,由不得他不认。
      十四不敢再任性使气,作别了家人,踏上去西宁之路。随行军士列队在城外,十四黯然回首,沙尘滚滚之中,只见一顶华盖缓缓出门而来,到得近前方才看清,奉旨到此送行的竟是八阿哥夫妇。
      胤禩递上一杯水酒,十四默默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已然泪流满面,哽咽道:“八哥,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胤禩沉默。众目睽睽之下,他固然不能说什么,可即便无人环视在侧,他依然无话可说,因为他也不明白,这一回又是错在何处。
      卿云亦是无声长叹。她不能说不明白,可也不是全明白。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小弟往日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多有得罪众位兄长之处,还望前嫌不计,小弟谨在此伏乞恕罪。”十四深深一揖,说道,“八哥,小……八嫂,就此别过,各自珍重。”
      见他迟疑再三后,改了往日的不敬称谓,卿云不禁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叫我小云子罢,早都听习惯了。”
      十四与老八闻言也都是一笑。十四踩镫上马,呼喝军士,一齐绝尘而去。胤禩与卿云不约而同地伸出手,紧紧握住。送别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便更珍惜身边执手之人。只是想不到两人昔日的一时戏言,居然真的应验。占据如此显著的优势之下,十四还是呜呼哀哉了。
      十四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其实,不是他做错了什么,甚至根本不在乎他这个人是谁,而只是他身处的位置。
      康熙一生功绩赫赫,英明神武,世无匹敌,可他毕竟是一介凡夫俗子,还是个年老迟暮的凡人。
      没死之前,他不信鬼神,明白人固有一死,冷静理智地选择最好的接班人,继承己志,将祖宗基业传续十世百世乃至万万世;假死之时,他亲耳听见,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要全盘交给别人,自己享过的福,自己欺负人的快感,都将成为别人的专用品,这叫他如何能忍;重生之后,他却仍未走出死亡的阴影,于是开始畏惧,并心生怨恨,怪老天不公,为何要让他与普通人一样,会病,会老,会死。因此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他就绝不放过。
      这么巧,当康熙心思百转千回之时,十四正好便是那个将要取走其手中江山的别人,只能算他倒霉。

      当八阿哥夫妇在城外为倒霉的十四送行之际,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乾清宫里,康熙召见了四阿哥胤稹,并要交给他一件秘密差事。
      那晚奇迹生还之后,康熙不但百病全消,而且精力更胜往昔,日夜案牍劳形,丝毫不觉疲累。对于种种异处,他问遍当值太医,均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起先还以为是上天见怜,恩准他再为国家百姓多操劳一纪,然而心底始终觉得,仙家神助之说实属渺茫,万一过不多久,旧疾再度复发,岂不休矣?记得当夜曾听有人耳语一句,多半便是此人暗中施展回春妙手,为他祛除沉疴,治愈绝症。必须要将此人找出来,问个明白。
      见到四阿哥,康熙一开口便叹道:“朕有那么多儿子,可尽是些不中的东西,气死朕才甘心,真正成器的却是寥寥无几。老四,朕知你素有孝心,从没叫朕失望过。”四阿哥忙道:“皇阿玛但有所命,儿臣万死不辞。”康熙捻须颔首,颇为欣慰,说道:“朕要你细细查访去年朕重病卧于畅春园的最后一夜,所有曾侍奉过汤药的人,诸大臣、妃子阿哥、太监宫娥,一个都不可以放过,但有可疑之处,即来向朕禀报。”
      四阿哥面露难色,问道:“儿臣愚钝,不知皇阿玛所说的‘可疑之处’如何鉴定?”康熙道:“譬如往汤药中加了点东西……等等。”四阿哥吓得慌忙跪倒,道:“儿臣万不敢奉命。”康熙微笑道:“你不必紧张。那人乃是出于好意,为朕治病续命,却未留下姓名。朕要找他出来,厚加封赏。”四阿哥这才敢领旨从命。
      出了宫门,四阿哥方长吁了一口气。自那晚遥遥听见园中传出的箫声,他便知道,大事已谐。时至今日,康熙能够倚靠的成年阿哥,便只剩了他和三阿哥两个,是以竟将搜寻“救命恩人”之事交托于他,可谓天助。他固然不会轻易查明真相,但此际却仍是忧心忡忡。
      回到府里,四阿哥立即去往李四智的小屋,复述康熙所授的秘密差事。谁知李四智听完之后,竟是抚掌大笑,高声道:“恭喜四爷,贺喜四爷!天赐良机来了!”
      四阿哥恭敬请教。李四智敛容正色道:“诚如事先预料,万岁他已败给了阎王,败给了自己,也留给了旁人可趁之机,再非天下无敌。此刻四爷出手,攻一破绽全开、不堪一击之人,岂有不胜之理?”李四智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人们临死之际的种种心思,自是逃不过他的如炬慧眼。
      李四智讲得豪迈,四阿哥却愁眉难舒,迟疑道:“可我远观皇阿玛的气色,似有返老还童之势,鬓间华发也有几缕转白为黑,说他再延寿个十年八载,只怕都说少了。”
      “格格先前所言已中了一半,四爷至今仍不相信么?”李四智冷冷道。四阿哥登时被说得尴尬不已。李四智又问道:“四爷可信人能长生不老?”四阿哥沉吟未对。
      李四智道:“生老病死,乃自然天道,无人能够例外。四爷已然知晓皇上服下的归元丹,乃是由火山熔道采出的奇石炼制而成,您可知那石头奇在何处?”他张开右手,展示掌心的一块烫伤,又道:“单纯将那奇石放在手上,便足以灼伤身体。因此格格才须配合君臣佐使之道,集合多种草药,将它炼化成一粒丹药,使其服入口中,既与人无碍,又可缓缓散发功效。归元丹不是什么长生不老药,只是借助地元之力,将人濒死的最后一刻无限量延长,但再是无限,也总有尽时。皇上此时的枯木逢春,精神矍铄,不过是迷惑人眼的假象,就好似一具行尸走肉,精神愈是亢奋,离死便愈进一步。”
      “中间可会有甚变故?药力耗尽之后,又当怎样?”四阿哥问道。李四智轻笑一声,道:“无人可知。谁教圣上禁止格格行医,如今便只好屈尊做这第一个试药之人了。否则凭格格的医术,用心钻研几年,药效、服用禁忌、后遗症等种种详情早已一清二楚。”
      四阿哥道:“道理我都懂。只是……那丹药之效到底能够撑多久,可否准确计算出来?”李四智顿了顿,道:“据格格掌握的喂药时机估计,最少一年,不会超过十五个月。四爷只管放心,三百六十个昼夜后,李某自有计较。”
      话音落地,时光荏苒,转眼已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距离康熙服下归元丹后,正满三百六十个昼夜。
      这日清晨,康熙正在畅春园内散步,四阿哥便匆匆来密报,已找到那个可疑之人。康熙精神大是一振,当即起驾回清辉书屋,传那人觐见。李德全亲自去带人进屋,却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福身盈盈一拜,康熙命其抬头相见,那女子便依命仰起脸来,在场之人皆是一惊,竟是十四阿哥的众位侧福晋之一,舒舒觉罗·悠然。
      康熙一摆手,众人便即告退,只留他与悠悠二人独对屋内。康熙站起,负手踱开方步,绕着悠悠转了一圈,才停下问道:“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悠悠点点头,跪道:“贱妾特来请罪。”康熙微笑道:“何罪之有,你救了朕一命,该当重赏才对。”悠悠垂首连称“不敢”。
      隔了片刻,康熙语气陡转,厉声问道:“何人指使你这么做?”悠悠道:“回皇上的话,无人指使。是贱妾见人身染沉疴不治,总是心有不忍,因此斗胆出手一试。”康熙道:“那事后为何不敢有意隐瞒?”悠悠抬起头,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皇上可是忘了曾亲笔谕令贱妾终生不得行医,此事若然曝光,便是欺君之罪,贱妾怎敢告与人知。”
      康熙听来入情入理,便也满意地重落御座,笑着问道:“明德果然教女有方,仁心仁术,悬壶济世,立下大功也不居功自傲。平身罢。你也勿需再担心朕会追究,且将当日如何救法,细细说与朕听。”
      悠悠直身而立,略作思忖,便款款说道:“回皇上的话。追溯此事的源头,还要落在八福晋卿云格格的身上。贱妾之子弘春不足月出世,天生体虚身弱,险些夭折。幸亏八福晋得到一块奇石,名曰归元石,采自火山熔浆岩道深处,蕴含无穷地元灵气,垂危者用之能起死回生,生者佩之亦能延年益寿,全靠此石,方才救回弘春一命。”
      康熙沉吟片刻,忽道:“朕常闻听,道家炼制长生丹药,素有采金石入药之习。世间果有此等奇石,道家经典之中多半会有记载。”
      悠悠微微一笑,道:“圣上明鉴。试想,弘春本该早夭之身,佩戴此石,便得活到成年,并且体格健魄。若能将此石制成口服丹药,该是何等神奇功效!贱妾翻遍道家炼丹名典,终于在古卷《神隐经》之中寻到一则制药之方,依法演练,得归元丹一枚,不想便用在了万岁身上,真是天意。”
      “依你所说,弘春仅仅佩戴几年,便已独得最少二十余载阳寿,那朕服下此丹,岂非……”康熙两眼放光,但碍于天子体面,还是将后面的“长生不老”四字吞进肚里。
      悠悠只是微笑不语。
      康熙笑道:“悠悠,要何封赏,但说无妨,朕无不允可。”悠悠跪道:“贱妾别无所求,只望皇上能收回原先的旨意,准许贱妾继续研习医道。”康熙疑虑全消,大手一挥,叫道:“准了!”唤李德全进来,吩咐道:“带十四侧福晋去太朴轩用些茶点,朕稍后还有旨意。”悠悠高声拜谢皇恩,却没瞧见,康熙暗暗对李德全做了个右手刀斩左手腕的动作。
      悠悠与李德全退去后,康熙便命外间众人进来,对四阿哥笑眯眯道:“老四啊,此番你又立下大功,待朕好好思量一番,还能赏你些什么东西。”四阿哥忙道:“胤禛不敢。皇阿玛已加封儿臣为亲王,隆宠之至,儿臣不敢再要什么封赏。只要能为皇阿玛分忧,儿臣心愿已足。”康熙颔首赞许不已,连呼“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有功不赏,朕岂不成了无道昏君?”康熙想了想,叫来敬事房太监与起居注当值官,命他们执笔拟下自己口述圣旨:“四阿哥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四阿哥一怔,心知康熙此举乃是虚情假意,但还是故作惊慌失措状,跪下再三推辞不受。康熙则意态坚决,命敬事房记档,将此遗诏封存起来,以示对四阿哥寄予厚望,绝无更改。四阿哥推却不过,只得无奈拜领,大声叩谢圣恩浩荡。
      走出清辉书屋,四阿哥步子飘虚,行得十丈远外便即止步,略略定神。李四智果然是看穿了康熙,算无遗策。他欣然仰头观望太虚,但见一轮冬阳高照,今遭计已成功,自己便恰似这日正当空,从今而后,万象更新,改尽江山旧貌,岂有他哉?看得久了两眼酸涩无比,方才低下眸光,四围园景竟都成了红彤彤一大片。
      大步迈开向前,四阿哥猛然间想起悠悠,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转身便朝太朴轩狂奔而去。一个懂得研制“长生不老药”的人,便是再仁心仁术,做皇帝的也须留她不得,他怎么会想不到?四阿哥满心自责,跑到太朴轩门前,一把推开守门的小太监,撞门而入,跌在地上,却见悠悠已合眼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手边一只空杯,四阿哥抓起一闻,正是御赐的鸩酒。
      四阿哥抢上几步,抱起悠悠,发觉身子尚暖,大声不住口地直喊:“悠悠,悠悠!”然而任他拼命地摇晃悠悠,都不见她醒转,一时又惊又怕,心头痛楚,竟哭不出声来。“你怎么这么傻……”四阿哥伸手轻抚悠悠的面庞,心想直到她一瞑不视,自己才能与她这般亲近,不禁怔怔地落下泪来。
      “四爷……”旁边监刑的太监小心翼翼叫了一声。四阿哥眸光半斜,黑幽幽地深不见底,仿佛要吸走周围所有的光。那太监吓得一个踉跄,瘫软在地。
      忽听咳咳几声,四阿哥感觉到怀中人动了动,急忙低头去看,只见悠悠吐出一口酸水,缓缓睁开眼来。四阿哥啊地一声轻呼,狂喜之下,不管不顾地紧紧搂住了悠悠,由于太过用力,勒得悠悠几乎喘不过气来。
      喝下鸩酒还能生还的,那监刑太监也是头一次见到,傻呆呆看了一阵,惊醒过来赶紧爬出门去回报。
      悠悠伸手推了推,四阿哥这才松开她,两人的脸却还是近在咫尺。悠悠不自然地撇开脸,轻道:“这酒怎么能毒死我?我早就服下解毒药了。若不是你摇得厉害,让我吐出部分毒酒,我不会醒的这么快……”她蓦地住了口。此间大事已了,悠悠早猜到康熙必不容她,原本是打算装作毒发不治,待到被人抬出园子,瞅准合适时机,自行逃走。谁想天不遂愿,被四阿哥打乱计划,令她终是深陷在此。
      四阿哥取来水,让她漱了漱口,柔声道:“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人伤你分毫。”悠悠不由微微苦笑,躲开他的灼灼目光,望着那监刑太监远去的方向,低声道:“眼下该怎么办?”
      四阿哥兀自沉思,外面突然嘈杂声起,乱成一团。四阿哥出去抓住一个小太监,询问出了什么事。那小太监哭丧着脸答道:“万岁爷驾崩了!这回是真的驾崩了……”四阿哥愕而不惊,回头望了悠悠一眼,两人均是一脸莫测,玄妙难言。
      在四阿哥离开清辉书屋不久,康熙命人铺开宣纸,兴致勃勃地正欲挥毫泼墨,可提起笔尚未落下,便即猝然殡天,临死之际,双眼都未来得及合上,只有吸饱了墨汁的笔掉落在纸上,留下一个斗大的污点。
      康熙帝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终年六十九岁,在位时间长达六十一年之久,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庙号清圣祖。
      六十年是一个甲子,如果康熙自己能选,或许宁愿在去年的今日就死去,那还能维持一个帝王最高的尊严。可惜他喜欢乾坤独断,不给别人选择余地,终有此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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