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谢堂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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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果


      距北京城百余里远的西郊白带山下,坐落着一个荒凉的古刹,当山腰间白云萦绕,寺庙便如浮于云端,好似仙境楼台,唯有飞鸟可及,因此取名云居寺。
      寺中损毁严重,断墙残垣,斑驳凄清,然居中的大雄宝殿仍保存完好,殿中大佛有三层阁楼高,宝相庄严,默默述说着云居寺全盛时的宏伟景象。
      四围悄寂,夕阳将人影无限拉长,却是虚明拖着一口大布袋,缓缓自繁芜的杂草上压过,一步一步登上台阶,迈过大殿门槛,也不理会布袋会否撞破磕散,最后随手丢在了地上。虚明点燃了供台上的两支蜡烛,殿宇深广,昏黄微弱的烛光只驱散了前殿的暗沉,模糊照出了佛像的真容。按说一个寺庙破落了,没有香火,和尚自然也就跑光了。然而这个大殿虽然冷清,却拾掇得井井有条,不见片点蛛网积尘。
      虚明抬头仰望佛相,久久默然不语,直到脚边的布袋动了一下,方才移开视线。虚明用剑挑开袋口的绳索,布袋轻轻滑落,先露出了一双强自镇定却抑制不住惊恐的眼睛,接着一头散发,一身道衣,不是三阿哥还能是谁?此刻的他,没了平日里的高傲与自负,狼狈得就像一只可怜虫,是生是杀都随虚明高兴。
      虚明居高俯瞰了会,仿佛在欣赏自己亲手擒获的战利品,然后解去了绑住他手脚和嘴巴的布条,并不担心他会企图反抗或逃跑。
      三阿哥坐在地上,静静地揉搓酸麻的手脚。他心里明白,过了半个月非人的折磨,现下的他已是精神萎靡,全身脱力,一切抗争都是徒劳,只会自招羞辱。
      “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
      “我是来讨债的。”
      “讨债?为谁?”三阿哥抬起头,屏住了呼吸。
      虚明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果然。三阿哥只觉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何必去问。还能为谁讨债?他这半个月来,睁眼闭眼,都是那人的身影,耳中脑中,都是那人的声音。每一场梦里,都在重温从相识到分离的每一幕场景,即使醒来,依然犹在梦中,她就站在面前,片刻不曾离开,说她说过的话,做她做过的事,简直要把他给逼疯了。
      “求求你,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三阿哥喃喃自语,忽然跳起四处找寻,叫道:“你在哪?快出来罢!你是那么好,怎么忍心这样折磨我……暖玉,你出来!要打要骂,都随你,即便要取我的命,我也绝无二话!只是,别再这么折磨我了,我快疯了……”
      “你终于也尝到被人逼疯的滋味了么?!”虚明冷眼旁观他的癫狂样,平静道。
      三阿哥呆住,很久才低声道:“你杀了我罢。”他说了一遍,猛地抬头,几近崩溃地喊道:“行行好,给我个痛快,你杀了我罢!”
      虚明却道:“你不是想见一见暖玉么?”
      “她真的肯见我?”三阿哥痴痴问道,仿佛无边苦海里,终于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当然。”
      虚明纵身跃起,自离地数丈高的大佛掌上拿出一个匣子后,飘然落地,然后双手捧至供桌正中,撩袍跪下,一脸肃穆。
      “暖玉呢?”三阿哥问道。
      “你认不出她了么?”虚明头抬都未抬一下。
      “这是我送她的东西,她人在哪里?”三阿哥执著的继续问。
      “她就在这里。”虚明缓缓转过头来。
      见到虚明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三阿哥身躯一震,如遭雷击一般,面如死灰,只重复道:“我不信,我不信……”
      虚明心中恨极,故意大声道:“她死了,化成灰了,你可以安心了,她再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三阿哥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砰地跪在供桌前,绝望地闭上眼,道:“你是索命的鬼差,还是地府的判官?”
      虚明站起来,道:“我什么也不是。现在,我只是来讨债。”
      本就精神脆弱的三阿哥,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终究被压垮了,整个人瘫软地跪在那,双手抱头,把脸深深地埋在了手臂间,肩膀瑟瑟耸动,初初还只是轻声地啜泣,渐渐放开了所有顾忌,干脆掩面失声恸哭。
      虚明心如铁石,没有一丝动容,举剑指着他道:“说,你是不是人?”
      “我不是人。”
      “你对得起暖玉吗?”
      “我对不起她……”
      “你怎么对不起她?还用我一件一件帮你讲吗?”
      现下的三阿哥,就好似一个没有任何保护的软体动物,任人摆布。虚明一声令下,他果然哽咽着,一五一十地,将过去那一桩桩压在心底,羞于启齿甚至回忆的丑事交待出来。
      “我答应了要娶她,可皇阿玛一指婚,我便没了主意,还连累她被额娘刁难至今……”
      “太子看中了她,便想仗着权势强要了去,他是君,我是臣,我无法可想,若非四妹出面,只怕暖玉惟有以死相拒……”
      “谁知又教太子妃知晓了此事,便在宫中哭闹,骂暖玉是狐媚,是故意勾引太子的祸水,当时便激怒了太后,着人去验明暖玉的清白,我欲自陈原委,却叫额娘禁足在府里,最后仍是多亏了四妹买通验身的宫人,否则,暖玉已被太后赐死了……”
      他起先还结结巴巴地,后面越讲越快,好似每说完一件,便卸去了压弯腰的一件负重。原来,比起深藏心底,说出来会这么舒服。
      “到了这会儿,你还妄想砌词狡辩,替自己遮掩心里的龌龊?”虚明笑着摇摇头,道,“你真是天底下最卑鄙无耻的小人,最懦弱无能的男人!”
      “你!”三阿哥猛地望过来,目眦欲裂,然而在虚明恍若天神的威势之下,颓然不敌,迅即垂下脑袋,再也抬不起来,嗫嚅道,“你骂得好……”
      “不,我骂错了。你不是小人,你是虚伪的伪君子。造下什么罪孽,都是迫不得已,都是别人拿亲情、拿权势来逼你就范的,是不是?你可把自己摘得真够干净的。”虚明道,“由始至终,都是你自私,你贪恋权位富贵。既然爱不起,就别去招惹暖玉,既然招惹了暖玉,就别吝啬得不肯作出一丝牺牲,不愿承担一点责任。”
      虚明说话并不大声,在三阿哥听来,却有如洪钟在侧,震耳欲聋。
      气冲脑门,虚明明显动了真怒,沉声道:“还记得你们的盟誓么,生不同衾,死则同穴。”话音甫落,虚明突然冲过来揪开三阿哥的头发,对准后颈,一剑砍了下去。眼见死在顷刻,三阿哥登时吓得黄白满裤,晕了过去。其实,虚明只是斩断了手中的一大缕散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阿哥方才悠然醒转,只觉脖子发凉,就手一摸,脑袋还安得好好的,只是少了一大把头发。他默默起身,正见虚明点了一柱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内,哑声道:“你不一刀杀了我,是想继续下毒慢慢折磨我?”
      杀人,从来不是报复的最佳手段。诛心,才是最高段的境界。
      “你想多了。如你所言,暖玉那么好,若还在世,怎舍得让你去死?我不过是遵照她的遗愿,让你一生一世都记住她罢了。”虚明静静地看着他,说道:“这十五天,我一直让你闻‘致幻草’的香气,它是沙漠里的一种毒草,专攻人脑,能让人瓦解意志,释放情感,让你见到最想见却又最怕见的人。只要再多闻一天,毒气攻心,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你不得了。这一柱香是解药,若非看你良知未泯,肯为暖玉掉上几滴眼泪,我真想让你慢慢被致幻草吃光脑汁,受尽折磨而死。”
      三阿哥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从他第一天看到幻象起,自己便跌入了通向死亡的陷阱。解药无色无味,他深吸几口,真觉神情气爽不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却要费尽心机混入府里,把我绑到这里?”
      虚明轻哼一声,讥笑道:“怎么你认为,你不该当着暖玉的面忏悔?你不出来,难道还要暖玉去你府上?那个肮脏的地方,我去一趟就够了。”
      三阿哥不敢出声反驳。他虽然神志明朗了些,心思又活泛起来,但中毒已深,手脚酸软无力,自然不想再激怒虚明。
      虚明不再理他,跪下郑重地三叩首,望着那一直静默无言的匣子发呆。自从暖玉去了之后,她足足折腾了将近一年。到这会儿,做完了所有能想到的事,她才感觉到发自内心的轻松。虚明长长舒了口气,道:“你不想再对暖玉说些什么?”
      三阿哥警惕地后退几步。他找回了自己的护身甲,脑中更是筑起了更厚更坚实的城防,哪会继续任其摆布。
      “可怜的暖玉……”虚明摇头叹息,道,“你负了她那么多次,仍是安享富贵,妻妾成群。她不过负了你一次,便自责愧疚得无法偷生。人与人,真是太不同了……”
      “你到底是谁?”听到暖玉竟然有负于己,三阿哥立时竖起了一身的刺,高声问道,“为什么你对我和暖玉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显然,他是将虚明看作了诱使暖玉负心的情敌。
      他这番作态,虚明瞧在眼里,真是既可鄙,又可怜,以及荒诞入骨的悲凉。“我什么也不是。”虚明又重复道,“我只是个孤魂野鬼,欠下的债没有还清,只能游荡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等到一了百了的那天,多一刻,老天也不会允许我停留。当太阳一出来,大风一吹,就会消逝在空气中,连一缕青烟也留不下,好像我不曾来过这个世界。”虚明讲得轻描淡写,明知是唬人,三阿哥却心生惧意,哪敢继续追问,畏缩地又后退几步。
      这样一个人,暖玉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且一往而情深,至死不悔?虚明虽然想不通,但仍尊重暖玉最后的心愿,将斩下的头发与匣子包在了一起,然后负在背上,提脚便往外走。
      “慢着!”三阿哥忍不住叫道,“你要把暖玉带哪去?”他不敢要求虚明留下暖玉,这一点自知之明,他勉强还有。
      虚明顿住,隔了片刻才道:“五台山,云水观。若有空,来找她说说话,或许,这样她就很开心很知足了。”
      霎时间,虚明已走得无影无踪了。人去殿空,三阿哥仍呆呆傻傻地立在那,任心痛如刀绞,一动不动。殿外,清风匝地,寒鸦栖树,殿内,佛像仍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眼睑低垂,祥和而悲悯地俯视苍生,姿势都未换过一下。
      “普渡众生?你算是哪门子的神仙?”胤祉有气无处洒,转而恨上了这尊泥像。胸口跳跃着一团邪火,灼痛的只有他一人。这不公平!三阿哥抓起桌上的烛火,将殿内可燃之物尽数点着,却听身后一人喝道:“住手!”
      怎么这里还有人?三阿哥手一抖,猛地转身,却见后殿突然出现一个清癯的中年人。火光高举,映得佛殿满室皆红,赫然可见那人的一脸怒容,粗布儒服,丰神隽爽,一看就是个儒雅端方的饱学之士。
      三阿哥是众皇子中最醉心于汉学的,好与文人雅士往来,向以尊师重道自许。然而这会,他却一无崇文重礼之心,脑中浮现的只有一个念头,刚才的事,决不能叫第三个人知道!一想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曝于人前,骨子里的狼性当即沸腾起来。
      那中年人见他忽然杀气腾腾地冲过来,吓得慌忙逃命,这么一个逃,一个追,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久病初愈,在大殿内围着佛像绕了几圈,既追不上,也甩不脱。未几,火势渐盛,烤炙得头发都起了卷,那中年人赶紧跑出佛殿,忽地站住在台阶上,三阿哥立时扑上去扼了他的脖颈,要将其活活掐死。无奈胤祉力有不逮,直掐得那中年人满颊潮红,两眼翻白,一时间却也难令其速死。那中年人挣扎无果,双手在空中划拉了几下,似在指着什么,胤祉余光一瞥,瞬即全身僵硬,骇得七魂飞了六魄,手一失力,那中年人滚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夜幕底下,略见局促的庭院里,火把通明,亮如永昼。火光之后,满满当当地排列了一队队兵甲齐备的步军将士,那一张张混杂了各式表情的脸,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可怜作为现场绝对焦点的三阿哥,斗然惨遭众人围观指点,已然懵住了,茫然地站在那,显得那么渺小无助,势单力孤。他适才太全神贯注于毁灭行迹,完全没注意到外面的异动,此刻,他甚至不敢试想一下,这些人来了多久了?
      老半天,打头的九门提督、内大臣纳什才想起了行礼,身后的步兵们如梦方觉,跟着稀稀拉拉地跪下请安。
      “三哥,你没事罢?”八阿哥胤禩从后面赶上来,关切地问。三阿哥睁圆了眼,指着地上的中年人道:“放火烧寺的元凶,拿下他!”
      话音未落,人群中好一阵窃窃私语。眼见为实,人们所看到的,明明是一个赤脚、乱发、狼狈、癫狂的恶人,差点扼死另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人。
      “冤枉!”那中年人才喊了一声。三阿哥厉眼一瞪纳什,纳什会意,抬手一挥,手下两个兵士已将那中年人摁住,简单粗暴地绑了完事。那中年人又叫道:“我死没什么,赶紧救火,不可让此千年古刹毁于一炬!”兵士就手抓了把泥塞进他嘴里,用布条封了口。
      八阿哥面沉如水,道:“来人,救火!”然而并无军士听命而行。一阵尴尬的静默后,纳什才开口道:“没听到八爷的话么?救火!”一声令下,众兵将立时开动,有去寻水源的,也有砍了新鲜树枝或拿起其他就手可用之物,拍打扑灭火焰的,一片混乱。
      秋天本就风干物燥,极其燃烧,加之火起已久,风助火势,人们根本连佛殿的大门都无法靠近了。八阿哥招手让刘青、卫武近前,附耳说了几句,两人当即不顾火光冲面,打头冲了进去。受到鼓舞,也有几个胆壮的随后跟进去。不一会儿,所有人便均退了出来,直嚷嚷着,火太大,没得救了。他们的须发衣裤皆有烤焦燃着的,众人忙上前帮其扑灭火星。现场人声鼎沸,谁都没注意到,刘卫二人第一时间跑向胤禩,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又过片刻,将庙宇前后巡查了一遍的乌/尔江悄悄走到八阿哥身侧,也只是摇了摇头。八阿哥眉头深锁,脸色却已松弛了些。
      话说下午与马起云分手之后,八阿哥果然等在阜成门内,直到马起云将那三人领来。刘青、卫武长年在东北大山里狩猎,最是精通追踪搜捕之术,当下嗅着气味,循着车辙印子追出城去,乌/尔江则负责联络传讯。临行前,八阿哥特意嘱咐,路上要特别留意寺庙道观,即便追上了马车,只须悄悄盯着,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三人悉数离开之后,八阿哥才又骑马缓行,与马起云慢慢晃回了三贝勒府。
      见了宋太平,八阿哥只说还有事要与三阿哥商议,宋太平即去通报。未及,府中便吵翻了天,宋太平惊慌失措跑来说道,三阿哥失踪了。八阿哥提醒他冷静回想一下,三哥是否只是有事外出了。宋太平断然否认,一口咬定是那老道士搞鬼,掳劫了三阿哥,不然也不会一同消失了。没了三阿哥这根顶梁柱,三贝勒府立时乱成了一锅粥,连三福晋也拿不了什么主意,所有家人纷纷出外寻找。
      这时,便多亏了有八阿哥在场稳定人心,筹谋对策。经过厉害分析,众人一致认同,此事必须立即报知九门提督衙门,无论是三阿哥自己出走,还是遭人绑架,靠府里这么点人手是无所作为的。
      九门提督纳什一接报案,当即传令九门守将严密监防一切可疑人事。一盏茶还未凉透,阜成门守将已回报说,一个时辰之前,有一少年驾车出城,因手持三贝勒之通关文书,没有仔细搜查马车。宋太平听了,迷惑道:“怎么不是个老道士?”纳什问道:“什么道士?”宋太平道:“一个叫杨道昇的道士,什么来历我也不知道。”纳什沉吟不语。八阿哥却道:“此刻最要紧的不是追究那人是谁,而是弄清楚那人出了阜成门,究竟去了哪。是直接离京而去了,还是仍逗留在外城之内。偌大的外城,百姓混居,品流复杂,搜捕一个人又谈何容易。”纳什一挥手,着人先行探路,随后点了二百军士,亲自出城寻人。八阿哥与宋太平亦各自带上府里的侍卫,一起出发。
      才出了阜成门,探路者已从外城回来报说,是有一持三贝勒印信之人从广安门出京了。纳什略松口气,离开京城,反而好办了。于是大队人马立刻快马加鞭,往城外飞驰。来到京郊,再也无法明确马车去向,纳什只得祭出最朴实的法子,每到一处叉路口,便分一半人马各自前行。
      在赶路途中,乌/尔江不露痕迹地混进队伍,把追踪到的马车动向告诉了八阿哥。马车一直在向西南方行驶,京城西郊的寺庙有好些,但那个方位上,只有百里外的一座云居寺。八阿哥再三确认,中途有否换人换车,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再无犹豫,一路想尽各种方法借口,将纳什一行人往云居寺带去。虽然虚明素来说谎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这一回,好歹赌一把罢,输了也没什么损失。
      纳什所部,加上三阿哥、八阿哥府所带人马,约有近三百人,奔出城外百余里后,仅剩下了三十来人。当山腰冲天而起的火光遥遥映入眼帘,八阿哥心头的大石方才彻底放下。
      心忧三阿哥的安危,纳什领人匆忙冲进了寺内,谁知正巧撞见了一场杀人放火的好戏,真乃天意。
      望着窘迫虚弱的三阿哥,胤禩也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毕竟,在听了虚明隐隐有所指的话后,或多或少的,他便被其中暗示的可能性牵着鼻子走了。
      明丽妖冶的火焰,越窜越高,将整个佛殿都包裹在了怀中。众人切断大殿与其他屋舍的连接,放弃了挽救。有笃信佛门的,甚至跪地垂首,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
      “糊涂!”只听三阿哥一声暴喝,众人望去,他已甩手给了宋太平一记响亮的耳光。三阿哥向来克谨自持,今日连连大失常态,着实诡异。三阿哥明知行为不妥,但精神才受重创,实在控制不住波澜激荡的情绪,一受打击,动不动便暴跳如雷。他心中愤恨怨毒已极,抬眼,将每一束投向自己的目光都堵截斩杀回去。
      八阿哥见到他寒意逼人的眼光,不禁心中打了个突。胤禩镇定地慢慢移开了视线,肚里犹在暗暗地打鼓,他与虚明在城中的对话,被三哥听去了多少?
      然而,三阿哥此刻满腔愤懑,却是为了宋太平一时的没心没肺,竟然将自己请了道士作法之事当众和盘托出。
      找了一个江湖术士放在家里,谁有空刨根究底地问一声,为的什么缘故?大家只会往一个方向去想——占卜问命。堂堂一个皇子,天生富贵,还要问的什么命?这么一来,除非是傻子,不然谁会不清楚他存了个什么心思。凭白惹来一身臊,当真是飞来横祸!
      与此事相比,就算他与暖玉的丑事被公之于众,也简直不值一提。
      大阿哥与太子不和,这早已不是秘密。刚一出生,围绕着储位的立嫡立长之争,两人便身不由己地被推上了对立的舞台。之后,经过明珠与索额图权斗的推波助澜,两人的矛盾便成了不可调和的死局。随着太/子党与长子党愈来愈势成水火,波及朝堂之上,几乎人人被卷入了选边站队的大潮中。一开始,三阿哥选择了独善其身,架高姿态,与清流文人为伍。这在两党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是毫无问题的。然而,在康熙精心维持的平衡打破之后,一切便由不得他作主了。
      康熙二十七年,明珠因卖官鬻爵触碰了康熙的底线而被罢相,明珠党就此作鸟兽散,朝廷一时间成了索额图的天下。太子没了掣肘,渐渐暴露出了性格中骄奢淫逸的一面,暖玉之事,正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同时亦将三阿哥推向了风头浪尖,所谓的置身事外,隔岸观火,便成了痴心妄想。
      庆幸,康熙三十五年,大阿哥随康熙出征噶尔丹,很争气地立下大功,作为监国留在京城的太子,相形之下,便显得灰不溜秋了。从此,长子党的气焰再度高涨,加上康熙逐步压制,索党声势大不如前,太子自然而然生出了危机意识,为了不多树敌,在四公主远嫁喀尔喀蒙古之后,便主动向三阿哥示好求和。权衡之下,三阿哥假意放开了心中芥蒂,与太子亲厚起来。毕竟,太子是钦定的储君,臣服于皇太子,不失为一种忠于皇权的表态。于是包括康熙在内,人人都以为,三阿哥选择了偏向太子,而疏远大阿哥。而他在两派之间时不时走钢丝的危险动作,就只有当事人太子爷才清楚了。
      这半个月,三阿哥虽然被毒香迷了心窍,脑袋却不糊涂。请道士捉鬼之事,他不怕被老八知道,一则他从未真正将老八放进眼里,二则胤禩无权无势,从不搬弄是非,知道了也对自己毫无威胁。但纳什是什么人?索额图的心腹,太子的左右手。而太/子党何曾真把他看作了自己人?三阿哥甚至绝望地想,或许明天一早,纳什的报章便已送至千里之外的御案上了。
      在两派夹缝中生存已属不易,倘若不幸言中,眼瞅着将要成为众矢之的,此刻,他真是杀了宋太平的心都有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之间,某皇子被神棍掳去狠敲了一顿的故事,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皇城百姓又多了一条新鲜出炉的谈资。
      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八阿哥有力的佐证之下,或许人们一时大意,会被甚嚣尘上的传闻蒙蔽住,不去深挖其它有的没的,那么他这面子也丢得值得了。这回,三阿哥才真是该赶紧的求神拜佛烧高香了。
      总之,在脑袋上的头发长齐全之前,他铁定没胆上街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的。
      两天后,圣旨终于送至了八贝勒府上,胤禩已率阖府家人出迎。
      圣旨里,康熙少见的大赞特赞了八阿哥一番,诸如行事公允,不偏听偏信,有大将之风之类的。而三阿哥此次主理京师事务,却屡屡失当,惹来上下一片怨声载道,深负朕望。即日起便由胤禩接替三阿哥,在圣驾归来前,主持京城一切政务。显然,这是一道任命状。然而康熙最后还不忘提一句,十三与十四联袂大婚已选定了八月十五,着八阿哥督促内务府加紧筹备,以免误了上上大吉的吉日云云。
      宣旨的是敬事房太监,阎进。八阿哥欣然领旨谢恩毕,才欲起身,阎进道:“贝勒爷稍待,皇上还有一道口谕。”胤禩忙又跪正,听阎进述旨道:“朕闻悉,纳什在云居寺抓获一名叫何焯的纵火疑凶,然你与三阿哥各执一词,尚且无法定论,暂时仍关押于九门提督衙门,你要好生看管人犯,等朕回京再行发落。”确定没了下文,胤禩唱诺站起身,阎进笑脸上前道贺,马起云已将备好的一封红包送上,阎进假意推辞几句方才收下。
      八阿哥笑道:“阎公公长途奔波辛苦,不如在府中吃顿便饭罢。”阎进摆手道:“多谢八爷美意。只是奴才皇命在身,还要再跑一趟明府宣旨。”胤禩听了微微一怔,问道:“皇阿玛可是有什么恩赏赐予明府?”阎进一口否认,道:“哪有恩赏,训斥还差不多。”八阿哥好奇地看着他。阎进压低嗓子道:“皇上最近大发雷霆,说揆叙大人在京散布谣言,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实在可恶。”说着一脸神秘,仿佛在透露什么天大的秘密。胤禩笑笑而已,不予置评。
      话说阎进在明府宣完旨走后,被康熙特意追上门骂了一通的揆叙,正气闷着,谁知消息传到了老爷子那里,明珠手拿家法,边骂着“蠢才”、“笨蛋”,边追着他打了一顿。
      揆叙一个大老爷们,还被老子追着满院子跑,可把下人们给乐坏了。对着老爷子,揆叙虽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其实心里可委屈死了。
      “蠢才!”明珠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骂道:“你长本事了。我跟索老不死的斗了几十年,都没分出个胜负来,你还想瞒着我,一招就扳倒索额图?你算个什么东西呀!”
      “可……可确实是索府一个逃出的奴才,告发索额图那厮心存不轨,有反叛之意的。”揆叙不服气道。
      “所以说你是蠢才,你还就真是个蠢才。”明珠把藤条一丢,恨铁不成钢地瞅着自己这个儿子,道,“你以为留京人选,是皇上一拍脑门,单凭喜好随意拟定的吗?”
      明珠话题斗然一转,揆叙就迷糊了,这跟他被训斥有何关系?
      明珠叹气道:“皇上此次避暑塞外,几乎将大半个朝廷都搬了过去。主政的皇子是三阿哥、八阿哥两人,大臣则只留下了我和纳什两个内大臣,这么明显的制衡之举,你都瞧不出来么?所以,你再怎么费心揭发索额图的所谓图谋,皇上都不会理睬你半分。”
      “可隔了半个月,皇上还是训斥了我。”揆叙仍理不清头绪,忽然灵光一闪,大叫道,“不好,会不会皇上这回又倒向索额图那边了?”
      明珠庆幸这个儿子总算笨得有救,道:“那是因为,皇上也没料到,三阿哥突然出了事。苦心经营的平衡被打破,皇上自然恼怒,不得已暂时倾向索额图。拉一边,自然要打一边。什么造谣生非,那就是个借口,皇上只是想警告你这个笨蛋,老实安分些,别老惦记着自己那点小算盘。”
      揆叙憋闷了会,忽然记起什么,道:“您老人家如此气定神闲,是不是早就算准了什么?”
      “什么?”明珠诧异地望着二儿子,奇怪他怎么突然开窍了。
      揆叙道:“之前,我找八阿哥探听皇上的回音,他总避而不见,后来问得急了,就用一句‘郑伯克段于鄢’搪塞了我。我琢磨了半天,生出一个念头,但总怕是自己想岔,会错了意,也不敢来和您商量。但看阿玛这个样子……”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明珠怔住,良久才问道:“是八阿哥亲口跟你说的?”
      “不是。”揆叙道,“是九阿哥的伴读,那个叫陈良的小子讲的。”
      明珠陷入沉思,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胤褆何时才能有这份眼力,这份沟壑呀。只怕比起自己这个儿子,也是半斤八两,长进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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