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曼闻

　　宿醉后一早，段诺挣扎着爬起来，看见饭桌和厨房已被收拾干净，突然觉得白念辰很居家。额...要是被上海滩的人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鸡皮疙瘩。
　　翻着《大公报》，用过午饭后，想起上周秦文邀他去白家药厂的事，正好还有半日闲暇，段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
　　华兴药厂四周高墙围护，铁门紧闭，门口的保安正细细记下出入之人的身份。段诺上前登记：“段诺。找秦文，秦教授。”
　　“之前有约好么。”看段诺摇头，保安继续说道：“那先到一旁等着，我问问。”
　　“不用，段少爷是我白家请的顾问。以后再见，请他直接进来便是。”张旭林笑着从大门里往外走。
　　“好的，二爷。”保安连忙起身相送。
　　“段少爷，好久不见。你是来找秦教授？”张旭林走出大门，礼貌问道。
　　“正是。不瞒您说，秦文是我大学同学，他邀我来看看。还要多谢二爷行方便了。”段诺答道。
　　“哪里，老爷子和我都想段少爷来指点指点。这下倒好了，你们相互认识，反倒是方便了我们。”张旭林客气道，“以后想来，随时过来便是，若是出了成果，白家也一定不会亏待段少爷。”
　　段诺应下，道别后，看着张旭林乘车离去，想到上次在白家，对方也是这么礼数周到，不只是对外人，对白家两人也是如此，不免让人觉得疏离。抛开思绪，段诺抬步进入铁门，由保安领着，在实验室里找到了秦文。
　　看到段诺进来，秦文高兴地拉过他，拿起桌上一本报告就催他读起来。段诺大致看了一眼，辨出秦文这些药方的作用，“都是些止痛的方子。”
　　“正是。这些方子都是为减少阿芙蓉使用而研究的。”
　　“鸦片？”
　　“没错，就是鸦片。华章可知，自道光年间以来，鸦片因为有止痛功效，开始在民间广泛使用，但副作用委实太大，最主要的就是吸食成瘾，现如今阿芙蓉瘾已经蔓延开来，隐有动摇国本之势。”
　　“的确，不过现在南京已经开始禁止，租界也发了禁令。”段诺说道。
　　“虽然是开始禁止，但要根绝谈何容易。所以我们想到了替代。你刚才读的这个报告，就是一些替代的方子，虽是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
　　“这些都是药厂专家想的？”段诺问道。
　　“不，都是白家收罗来的。白啸堂虽是□□，但却不卖鸦片，反而资助禁烟。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来这里的原因。”
　　秦文这一番大义凌然，让段诺心生敬佩，于是暗下决定，哪怕没有报酬，也要尽心尽力。两人说完，收下心，重新将注意放在了药方上。
　　“蒲黄能活血止痛，但不若延胡索和干姜，还兼理气治泻的功效。《本草纲目》称罂粟壳为涩肠止泻之圣药，因此不如将蒲黄换作延胡索和干姜，你看如何？”段诺点出一处。
　　“诶，有理。那加入细辛呢？”
　　“细辛虽能祛寒定骨间痛，但与藜芦相克，要是选了，就把藜芦去掉吧。”
　　......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改后的方子还要多次试验。”秦文看天色已晚，叫停还在研究的段诺。两人简单地收拾了桌面，就离开了实验室。

　　第二天，段诺刚到医院，再次感到气氛诡异。虽说这次，护士们还是像以往一样，偷瞟着他窃窃私语，但神态却一改之前的单一，竟是有些复杂。这又是怎么了？段诺不解。不过答案很快就被方势升揭晓。
　　“华章，你这次可是名震上海滩了！”方势升幸灾乐祸地走进来，“看看，专门从一楼护士那儿借的。”说着，就向段诺递去一张报纸。
　　看到“新泸报”三个大字，段诺顿觉不妙，快速扫了眼头条标题“贵族少爷倚仗权势，欺压同学劣迹斑斑”，越往下看就越是咬牙切齿。什么留学期间嫉妒他人才能，纠集同伙辱骂。什么依仗家里有权有势，不敬师长不尊前辈。什么教唆逃课，带坏华人学子声誉。连上课讲话、忘带课本这些毫无亮点的小事也被拉出来鞭挞一番。
　　“你是不是哪得罪这洋人了？”
　　“格伦.费恩？没有吧，就上次在和平饭店见过他一次。难道被他听见我跟吴心曼议论他了？也不应该啊，我就好奇了两句，至于这么报复么？”段诺将报纸狠狠甩在桌上，“还有，这些素材都是谁提供给他的？这么详细，就差把我每天说了几句话、吃了几口饭记下来了。”
　　“难不成是俞海平那小子？”方势升问道。
　　“谁？不认识啊”段诺一脸茫然。
　　“......啧啧，不怪人家恨你，要是知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估计就该找上门来，跟你拼命了。”方势升突然有些同情俞海平。
　　“怎么可能，我这么一表人才，还有一手厨艺，同校那些人谁不喜欢？就是之前与我争论的范学长，后来不也常来我宿舍么？”段诺言辞凿凿地反驳道。
　　“你忘了吗，有次一群人来你宿舍混吃的。你见有个面生的，就说他脸好白，结果这人转身就走了。”方势升提醒道。
　　“额...好像有点印象。但这算哪门子得罪？”段诺冤枉道。
　　“本来一般人就算了，偏生这俞海平长得秀气，怕是没少被人嘲笑过。你这么一感叹，人家不就以为，你在骂他小白脸儿吗？”
　　“所以，他就跟人说，我纠集同伙辱骂他？那，那个不敬师长不尊前辈呢？”
　　“怕是因为你常跟教授和学长争论。那个教唆逃课就不用我解释了吧。”方势升好笑地看着他。
　　“咳咳，就算那啥，最后一条是真的，前面那些完全就是歪曲事实！”
　　“你也不用计较，说不定，是因为他嫉妒你才想毁你名声。你看这事无巨细的，肯定一直在暗中观察你。”方势升抖抖报纸，安慰他。
　　“......”段诺莫名一哆嗦。
　　接下来一周，《新泸报》像是要将段诺赶出上海一般，连一直热衷的“白四爷传奇”都退居了二线。“段姓少爷”的各种头条占尽版面，没有一天断过，“留学才子，尽是一草包？”“欺男霸女苦主现，民国恶少露真容”“论高门遗风如何败尽”......
　　若不是还算了解自家老爷子，段诺都要怀疑，是他在背后搞鬼了，否则还有谁能这么想让他离开上海。眼看连副院长都来隐晦询问了，段诺实在不能当作不知道，于是挑了个休息日，打算到新泸报社，跟格伦.费恩好好谈谈。

　　在去新泸报社之前，段诺仔细罗列出几点格伦.费恩可能针对他的原因以及相应的对策：第一，格伦.费恩收了俞海平不少大洋，帮他抹黑自己。那么，就先问个价，再找出俞海平。第二，格伦.费恩与俞海平关系匪浅，有意为他出头打压自己。这一点稍微难办点，不过没关系，凭着自己舌战群雄的经验，定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费恩牵线，帮两人和解。第三，如果真是因为自己与吴心曼的议论得罪了他，那就赔礼道歉，本土华人还怕绕不过他一个洋人？
　　第四，最近上海滩民众口味变了，听腻了□□传奇，想换个恶少趣味。若是这个原因，那自己就每隔几天，给《新泸报》提供一些南京子弟的八卦，反正离得远，谁还能专程跑到上海，找人理论。最后，还有个理由，虽说不太可能，但也怕万一。这格伦.费恩是白念辰的头号粉丝，那日见自己与白念辰同进同出，肯定觉得他的地位被威胁了。这最好办，那就跟他解释清楚，还可帮他约上白念辰，当面说清。
　　站在新泸报社敞开的门前，段诺再重新捋了一遍，觉得万无一失，胸有成竹地走了进去。虽说被刁难多等了一刻钟，但好歹还是见到了格伦.费恩。
　　由秘书领着到了费恩办公室，段诺愣了一瞬。进口全橡木班桌，意大利手工牛皮靠椅，西班牙炫彩羊毛地毯，巴洛克重彩复古墙纸，再配上满墙的明清字画，段诺终于知道，《新泸报》那些品味“独特”的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了。
　　视线一扫而过，段诺强忍想要抽搐的嘴角，最终将目光停在了坐在办公桌前，悠闲剪着雪茄的格伦.费恩身上。
　　“费恩先生你好，我是伯特利医院的外科医生段诺。”段诺不报家门，只报职业，想给格伦留下个好印象。
　　“段先生，我知道你，你如今可是我们报社的摇钱树呵。”格伦抬起头看他，阴阳怪气地笑道。
　　“这我可不敢居功，还是费恩先生文笔好。”段诺直直看着对方绿色的眼珠，忍不住讽刺道。
　　“哈，也是，我自幼就来了中国，这点水平还是有的。说吧，段先生今天前来所谓何事？”格伦明知故问道。
　　段诺心想，除了白念辰，这是第二个能跟自己比脸皮厚的人，真是很不习惯。
　　“费恩先生明知故问，我也就不绕圈子了。不知我可是哪里得罪了费恩先生，让先生的《新泸报》一直揪着不放。”
　　“你会不知道？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喜欢白念辰？上周我终于鼓起勇气跟他告白，结果他跟我说，他有喜欢的人了！”格伦看段诺的眼神像是要把他吃了一样。
　　一瞬间，段诺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惊讶格伦的直白骇俗，还是惊讶他最后的半句话。半晌，段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咳，我知道费恩先生是白先生的头号粉丝，你放心，没人和你争。”
　　“你在装傻吗？”格伦眯眼看他，继续道：“他喜欢的人不是你，我至于跟那个《大公报》的小白脸儿合作么。”略微平静后，格伦开始审视段诺，看他是不是真傻。
　　段诺被这一连串砸蒙了，之前准备的那些全部都派不上用场，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怎，怎么可能，费恩先生，这个玩笑不好笑，我们可都是男的......”越说声音越小。
　　“怎么不可能，段先生还不知道男的也可以喜欢男的？”看着段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格伦突然有些解气了，想到最初，发现自己喜欢男人时的那种恐慌，有点同情起段诺，“咳，既然你确实不知情，那我以后就不写你了，之前的就全当误会吧。”
　　段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报社的，脑子里一片凌乱，连来这里的目的都忘记了。走着走着，街道两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歌舞厅门前的霓虹灯开始闪烁，来往的黄包车川流不息，上海滩又到了它一天最热闹的时刻。段诺看着眼前一对对挽着手的男女，有些恍惚。他一会儿想起一些与白念辰相处的细节，一会儿又马上摇头否认，一会儿想到格伦.费恩说的那些话，一会儿又想到这几年越发严肃的父亲和舅舅。
　　最后，段诺安慰自己，格伦.费恩只说白念辰有了喜欢的人，并没说白念辰已经承认，那个人就是自己。说不定这都是费恩的猜测，也说不定，这是白念辰为了打发他才说的呢？嗯，对，一定是这样，段诺啊段诺，活了二十二岁，你什么时候被吓到过？今天白让费恩那洋人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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