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曼闻

　　五年后。
　　民国二十年春末，已经在美国住了五年的段诺再次回到了上海。春末夏初，微风拂过，阳光照进弄堂里，时光似乎不曾流淌。走上青石板街道，来到眼前熟悉的公寓，段诺禁不住感叹，“想不到还能住在这里。”
　　“可不是，我本想找房东问问其他房子。谁知他听说是你要回来住，连忙让我租下这里。”方势升再次帮他归置物品。
　　段诺看着眼前一切，有些恍惚。那时也是方势升带他来，后来也是这些家具。“等等，不对呀，我不是让你帮我把这些家具卖掉吗？”段诺指着面前熟悉的小牛皮沙发问道。
　　“我卖了呀，正好卖给了后来的租客。你说巧不巧，你这一来，原来的租客又刚好回国了。看来还是你跟这房子有缘。”方势升感叹道。
　　段诺心下一动，连忙问道：“你见过之前的租客吗？”
　　“没有，帮你退租和转卖都是拜托的房东。你问这干嘛？”方势升说道。
　　“哦，没事儿，就是好奇。”因为一种可能，段诺心跳不自觉加快了，但想到之前方势升信里跟自己说的，又有些心灰意冷。
　　“对了，你这些小玩意儿也给你拿过来了。”方势升指着沙发旁的留声机和茶具对段诺说道。
　　段诺走过去，一件件怀念地触摸，“谢谢了，阿斗。”
　　“好了，剩下的你明天收拾吧，这房子保持得还算干净。”方势升拍拍手，四下环顾。
　　“行，走，给你过单身派对去！”段诺笑着答道。
　　“嘿嘿~”两人相视一笑，勾肩搭背地离开了公寓。
　　百乐门歌舞厅。
　　看见两人走进大门，秦文连忙站起身，招呼他们过去。时隔五年，三人又见面了。
　　“华章，你可回来啦！”秦文笑着上前与他拥抱，“我看看，没变嘛，还是这么俊俏！”
　　“你也没怎么变，就是更成熟了！”段诺也上下打量着他。
　　“能不成熟，人家都是药厂厂长啦！”方势升打趣道。
　　“没你成熟，都是娶媳妇的人了！”秦文说完，三人一阵大笑。
　　三人坐下后，秦文将桌上的酒单拿给二人看，不多时就点好了两瓶拉菲和几样小菜。
　　“想不到我们之间，竟是势升先成了家，我还一直打赌是华章呢。”秦文笑道。
　　“看来吴心曼来医院那会儿，你就看上人家了。”段诺笑他。
　　“可不是，你走后，他可是铆足了劲儿追人家呢!搞得全上海都知道惠生洋行的千金迷倒了鸿运百货的公子！”秦文打趣道。
　　“我，我哪有，不就送过几次花嘛......”方势升小声辩驳道。
　　“你远嫁的姐姐都专门回上海来帮你出主意了，这叫没有？”秦文扒他老底。
　　“咳咳，那是我爸妈非要让她回来的。”
　　“那还不是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儿媳妇，怕你给放跑了。”
　　“光说我干啥，今天不也是给华章接风洗尘，来，我俩敬华章一杯。”方势升赶忙转移了话题。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段诺，突然被点名，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举起杯与二人相碰。
　　“华章，你父亲还好吧？”秦文关心地问道。
　　“他现在好多了，不像刚去美国那两年，常常睡不安稳。”段诺想起五年前，舅舅被刺杀后，父亲心灰意冷，决定离开这片纷争之地，移居国外。
　　“行了，不说这些。对了，你让我俩帮忙找的门面定下了，就在华兴药厂附近，正好方便秦文照应。”看段诺神色有些黯然，方势升连忙转移了话题。
　　“对，离我那儿不远，你坐诊也方便。”秦文接话道。
　　“那确实好，方便我抓药。明天就去看看。”段诺回道。
　　“行啊，我明天陪你过去，势升忙他的婚礼。等后天婚宴一过，你借着喜气就可以开张了。”秦文笑着答道。
　　三人又说说笑笑，不一会儿，两瓶红酒就空了。秦文叫来服务生，准备再加酒。
　　“这一瓶是老板送给方医生的，祝贺方医生喜结良缘。”服务生恭敬地捧来一支罗曼尼康帝。
　　“你们老板是？”方势升不解道。
　　“他们老板是白四爷！哟，四爷豪爽呀，送这酒！”秦文接过红酒，仔细打量着。
　　“白念辰？他在这儿？”段诺急急问道。
　　“四爷刚走，说是不打扰各位。”服务生恭敬回道。
　　“那替我谢谢四爷，请四爷后天务必赏光前来！”方势升看向服务生。服务生应下，转身离去。
　　“你婚礼邀请了白念辰？”段诺问道。
　　“那是当然，不说秦文还帮他管着药厂，就说他现在在上海滩的地位，我要是不请，我爸自己都要巴巴地上门送喜帖。何况，你不是还跟他有些交情嘛。”方势升回道。
　　“好了，好了，你们别说了，快来尝尝这酒。”秦文兴奋地招呼他俩。
　　就这么一杯接一杯，期间还加了不少酒，三人都有些醉了。借着酒劲儿，秦文拉着方势升进入了舞池，跟着音乐摇摆起来。服务生走后，段诺一直有点心不在焉，这会儿看他俩玩乐，自己却提不上劲儿。秦文笑他，不像留学时那会儿，拉着他们到处玩儿。段诺知道自己怎么了，随意敷衍了两句，等他们玩够，三人就带着醉意各自回家了。

　　坐在熟悉的沙发上，段诺放着唱片，放空了自己。
　　五年前，舅舅因反对内战而被激进的政敌刺杀，等自己跟陆民德赶到南京时，他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即使调动了当时最好的资源，还是没能抢救过来。后来南京人心惶惶，父亲在各方势力中周旋，最终交出了几大药厂和名下医院的管理权，只保留了部分股权。除了几门远房亲戚，段家和贺家都没什么人了。四一二事变后，看清政治旋涡的父亲，终于决定暂离故国，保下两家最后一点基业。
　　为人子的段诺再没了任性的资本，遣散了家中佣人，又回到杭州匆匆打包古籍，最后带着父亲与一直管家的老仆前往美国。在最终出国前，段诺分别给方势升和秦文打了两个电话。方势升答应帮他收好没能拿走的物品，为他办理离职与退租等一应事宜。秦文告诉他，白老爷子已无大碍，之后只需慢慢调养。新的止痛药总算可以上市，从加工厂找到的罂粟也运到了药厂。现在白念辰让他暂管着药厂，其他的都无需挂心。
　　段诺还想问问白念辰的情况，想知道张旭林的事情最后怎么解决的，想知道他是否确定了自己的身世，想知道他有没有问起自己，还想知道，那晚“诺诺”后面的话......最终，段诺只是笑着道了别，就挂断了电话。
　　之后的五年呢？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是了，第一年安置新家，适应新环境的生活。第二年，照顾父亲，陪床医院。第三年，重拾中医，压下渐渐浮起的思念。第四年，思念疯长，开始不断回忆往日的点点滴滴。终于第五年，收到方势升来信，但那人已经有了红颜相伴。到底是什么时候心动的，段诺不记得了。但是，五年来的想念竟从未断绝，段诺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必须试一试，哪怕只能远远看着，哪怕结局令人悔恨！感性压下了理智，最终，以方势升婚礼为契机，段诺向父亲提出了回国。再以精进中医为由，段诺说服了父亲，暂居上海。
　　是的，终于回来了，可接下来呢？找上门去，一解相思？可他今天明明在场却不愿见你。等到婚宴，巧遇叙旧？可是自己在场，他不一定会来。死缠烂打？你以为自己是谁，五年前逃开的人，他凭什么还会念旧？
　　重新来到租界，段诺的心情，从刚开始的忐忑，到发现租房时的希望，最终变成了此刻的灰心丧气。烦死了！段诺用力抓了一下头发，起身移开唱针，走进了卧房。
　　第二日，秦文如约来找他，两人一同往药厂方向走去。到了离药厂不远处，秦文在一家店铺停了下来，示意段诺进去打量。段诺知道这就是自己将要开设中医诊所的地方。
　　“原来的商户是家成衣铺，前面是柜台，后面隔着帘子的，是试衣处和店主午休的地方。”秦文指给他看，继续说道，“我都给你想好了，帘子后宽敞，可以放两张病床。前面呢，这个柜台可以保留，放些成品药，后面的木架可以改装成药材柜。这边再摆张座椅方便你看诊，齐活儿！怎么样，不错吧？”秦文得意地看向段诺。
　　“不错，不错！完全超出我预期！”段诺里里外外地看了几圈，十分满意，“想得比我这个大夫都周到。谢啦，秦文兄！”
　　“客气啥！走，带你去木工厂，定制些还缺的大件。”说完，秦文就带着段诺去了下一个地方。
　　就这么忙了一天，开店前期的准备工作基本确定了七七八八，就等工部局批下文书，一家新的中医诊所就可以正式营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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