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夜长河

　　R市的春天一向来的很早，刚刚三月出头，窗外已经可以看见发芽的柳树和觅食的小鸟。位于黄金地段的人民中学里，复苏的不只有树和鸟，还有憋闷了一个冬天的学生们——重点中学学生的寒假往往是被课外班和家这两点一线穿插起来的。

　　“保爷，这次开学测校状元指定又是你吧，嘻嘻”，保阳的好哥们江建凤拍着他的脑袋说，“表彰大会上你可又要出风头了，嗯？”

　　“必须的，爷爷我自古以来都是非状元不拿，”保阳的神情素来都很严肃，和他说话的调调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张榜了爷爷请你们几个哥们吃湾街那家香聚徳，顺便去旁边那家台球厅骚一波去。”

　　“我擦，你可别吹了保爷，你的钱包可总是能很准时的被偷呢，”江建凤阴阳怪气的打趣道，“还有，把你拉着的那张驴脸给我放一放，好好的一帅哥天天天的搞出一副这样的表情，拉屎感严重”，“拉屎感严重”是江建凤形容保阳脸色的惯用词语，其形象程度微妙不可言表。

　　学生礼堂。

　　开学第一次例行集会往往以各位校长的陈词滥调开场。保阳不在乎校长说的多么煽情，更不在乎隔壁远山中学的学生学习多么拼命。他只在乎他妈能看到的校内排名，也就是本次表彰大会上面最具有“批斗”性质的部分——当然，这只是针对大部分同学而言，对于不论大考小考稳坐年级第一的保爷来说，这是一个能让他成就感爆棚的环节。

　　排山倒海的掌声，让保阳注意到冗长的校长致辞已经结束。“下面对初二年级本次开学测试中成绩优异的同学进行表彰，”年级主任的声音传入耳中，“首先是语文学科，第一名保阳、叶闯，第二名王蔚然，第三名刘泽新……”；“数学学科第一名叶闯，第二名保阳，第三名王文心……”；“英语学科第一名保阳、叶闯，第二名刘杰力，第三名颜泽……”；“物理学科第一名萧天梦，第二名王文心，第三名保阳、叶闯……”；“化学学科第一名保阳、叶闯……历史学科第一名保阳、叶闯……地理学科第一名保阳、叶闯……生物学科第一名保阳、叶闯……政治学科第一名保阳、叶闯……”

　　“综合排名第一名叶闯630分，第二名保阳629分，第三名王文心595分，让我们掌声恭喜以上同学。”

　　保阳的脸色在掌声中逐渐阴沉，不过很快便恢复过来。他戳了戳坐在旁边的萧天梦的胳膊，“哥们，那个抢我位子的叶闯是个什么玩意？之前表彰的时候记得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

　　“这货好像是外地转学过来的，”萧天梦回忆道，“之前咱们开班会的时候不是说过吗，有个转学生，一下子就转进咱们第一实验班，当初还以为是走后门来着，现在看看——哎，保爷，你生的哪门子气啊，这才一次考试，没准也就是个意外，可不像哥我每次物理都稳压你一头哈哈哈哈——”“去你马的”，保阳锤了萧天梦一下，“你英语60分不到的嘲讽我就免了吧，咱们物理可从来没有差超过一分的，等哪天爷爷书写练好了，必秒你。”

　　“一会叫上江哥一起回班，哥几个去认识认识那个叶某人，看看他到底何德何能抢咱们保爷的位子，嗯？”萧天梦说着，冲江建凤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一会一块走。

　　班里。

　　春天的到来给这间低层教室平添了一份赏心悦目的美景。教室里大部分同学转眼就能看见窗外的柳树和樱花，可这份景色注定与坐在角落的叶闯无缘。显然，这名转学生的人缘不是很好。保阳三人走到叶闯的座位前面，江建凤边戳着他的脑袋边叨叨着，“小子你很有本事啊，咱保爷的第一都给你抢了去了，你也不可怜可怜人家，回家就是——”“啪！”江建凤的话被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我特别讨厌别人碰我，懂吗，”叶闯扭着江建凤的手腕说，“滚。”

　　保阳看着江建凤吃瘪，上前一步，冷冷盯着叶闯：“下次月考，必干你。”叶闯歪着脖子倚在座位上，盯着地面，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拭目以待”。

　　萧天梦看着脸上红了一大片的江哥，把保阳拉过来小声嘀咕，“看看那孙子的拽样，难怪没人愿意跟他坐一块，活该”，一边“怜悯“地看着江建凤红成苹果的脸。江建凤看着两个哥们幸灾乐祸的样子，再看看那个秽物一样的叶某人，“呸呸呸”，连着吐了几声，仿佛在清洗刚刚遭的晦气。

　　放学铃响。

　　保阳收拾东西，准备往家走。出教室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住他隔壁的徐大雷，徐大雷冲他“嘿嘿”两声，“保阳，丢了第一啊，回家以后保重——”一个奸笑就溜走了。“死贱比”，保阳暗暗骂道，本来他根本不想让学校里的同学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结果有一次他刚放学进家门就被他妈嗷嗷嚷嚷着教训一通，还忘了关门，正巧隔壁的徐大雷看保阳成绩好不顺眼，就把保阳妈妈教育保阳的精彩全程连带着无损音质给发到了学校的贴吧里面。学校里一下子炸了锅，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年级第一的保阳有个让人发怵的老妈。每每想到这事，保阳都要骂一句徐贱人，然后再意淫一下把他揍的七窍流血的场景，方才能够心理平衡。

　　保阳不紧不慢的顺着南小街往家走，离家越近越是对即将来袭的“狂风骤雨”感到恐慌——毕竟在他妈这里，丢了第一比丢了命都重要。想到这些，保阳逐渐放慢了走路的速度，从学校到家不到一公里的路程，硬是被他给磨蹭到了太阳下山。

　　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保阳纠结了好一会，最终咬咬牙按了电梯，想着反正也躲不过去，那就熬过去吧。电梯门关闭，缓缓上升。看着不断增加的楼层，保阳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样焦灼不安。“叮——11层到了，门要开了。电梯下行，门要关了。”冰冷的提示音警示着一件事情：

　　“行刑”的时刻到了。

　　保阳推开门，厨房里传出母亲魏进的声音：“把鞋脱了，进门。今天开学考出成绩了，你把成绩单和排名给我看一下，然后换衣服，洗手吃饭。”

　　书房。

　　丢了第一名，保阳的晚饭想必凉凉了。没吃上几口，房间里就传来母亲的怒吼：“你怎么回事，假期给你报的课都白上了吗！一堂课好几百块钱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差一分，中考的时候就差了一千个人，差这一千个人，你就上不了重点，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每天看你就在那磨洋工不认真学习，就让我想你你那个废物爹，你们两个一样一样的！懒，就是懒！连这么点题都懒得认真去做，你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快别霍霍你妈妈的钱，我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你不好好学！…你给我进来！别吃了！”

　　保阳早就料到了这个场景。他感觉自己已经对此麻木了，就像自己逐渐习惯那个父母天天吵架，父亲经常喝酒闹事，处处充斥着暴力与不和谐的家庭一样；就像自己渐渐习惯父母突然离婚，然后母亲发了疯似的把所有压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强迫自己贯彻她的意志，操纵自己的生活一样。

　　保阳走进来，继续忍耐着他妈的臭骂——“你看看你，一天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现在成绩下去了吧！我给你报班花的钱就是让你这么霍霍的！你有在好好学习吗你！……”

　　等着母夜叉发泄完之后，保阳刚刚想进屋写作业，却又听见他妈吆喝着：“你这个成绩不行啊！你凭什么考重点高中！人家凭什么录取你！人家分数线就是630分就是不录你，到时候你去哭啊，管用吗！哎呀不行了”魏女士气喘吁吁的说“气死我了，等哪天把我气病了，气没了，你就好受了！哎，不行，我得再给你报两个数学课，你周末老老实实给我去上，听见没有，听见了吗？你有疑义吗？”

　　保阳每逢这种时候都是大气不敢出，当然是顺着他妈的意思，“没有。”

　　魏女士继续发作：“好，那就这样，我可是征求了你的意见的啊，你同意了啊，这是对你好，啊！你这个课不上，那个课不去，人家同学都在蹭蹭蹭的往上追，你到时候拿什么跟人家比，啊？你看看人家王文心周末上八个课外班，你再看看人家江建凤也是每周十个十个地上，人家成绩比你好还那么努力，你也好意思的每周就上两个课外班？现在升学形式这么激烈，你们要中考的学生就是没有周末，你过了周末，人家不过，你那个一分两分的优势很快就没有了，你明不明白！给你报了课之后作业要认认真真完成，我会检查，要是发现你不好好写我当场就批评你，明白了吗！”

　　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保阳第一万次这样想。父亲喝完酒打他们的时候他这样想过。母亲突然通知他跟父亲离婚的时候他这样想过。他总幻想着能够摆脱这些人，摆脱自己与生俱来的阴影，可是他拿不出一点实际行动来。

　　“就这样，一个英语在周六上午，一个高端数学在周日下午，到时候我开车送你，别想着偷奸耍滑翘课什么的，你听见了吗！”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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