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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香魂断
李难修在屋外守了半个时辰,初冬时的寒意刺得他两颊生疼,他坐在檐下的走廊之上,远见着苍郁的山峦,叫冬日里的寒风吹得蒙上了些许冷意,那厚重的苍翠浓得像墨一般。冬日里的天见不得一丝碧色,只满眼都是苍冷的白,却不似云一般白得发透,反倒染了一丝灰暗,愈发显得阴郁。远远见得一群鸟在山间盘旋起落,羽翼却都是黑灰的,如同天人遗落人间的灰影。
李难修看得倦了,不由得生出许多伤心,自他幼时起,他便知李道痴并不大喜欢他,可阮君却道李道痴是病了,病好了自然会好的。可连着这些年,李道痴终不见好,他不免有些怨,倘若不是李道痴,阮君和他这些年,也不必活得如此艰辛。很容易等得今日,李道痴骤然好转,再不似从前痴傻,李难修心中一时十分欢喜,可李道痴却将他逐了出去,只说要见阮君。
可有什么话,不能与他说的呢?李难修想不透,不免动了心思,便要去房门外悄悄听一些,不料这时房门却开了,阮君自房中走了出来,神色淡淡的,看不清喜怒。李难修因唤道:“娘。”
阮君垂首望着他,半晌,忽地笑了一声,却有些古怪:“守儿,守儿,守儿……守儿啊……”李难修不知何意,只得应道:“是,娘……娘……”阮君的泪骤然落了下来,她望着屋外,忽然叹息了一声,而后俯下身子,抱住了李难修,道:“你往后好好的,莫要擅自离家,若是果真有幸,便学着念些书,好生照拂着自己,莫要这样冷的天,还在那风口里坐着。叮嘱你的话,你都细细听着,务必要乖巧些,还有……还有……娘……”
阮君半晌不曾言语,李难修便唤道:“娘,娘……”阮君这才起身,却是满面的泪痕,李难修因道:“娘,我都记下了。”
阮君面上掀起一分淡淡的笑,须臾间又散去了:“记下就好。”而后阮君便携了李难修下山,李难修这才发觉,原来下山的路并不算远,不过半个时辰,他二人便到了城中,这一路来,人烟繁盛,屋舍密布,李难修都不曾见过,一面觉着新奇,一面又有些惶恐。
阮君携着李难修一路行往江家,即是阮卿的婆家,恰逢江家二郎江邢外出,前往市肆买些物件。当年阮卿嫁入江家,便是这江二郎帮着去迎的亲,那时阮母留了他在家中用饭,他在阮家见得阮君,那样一个粉雕玉器的女童,很是欢喜,当下便要认阮君为义妹,往后他二人就以兄妹相称。平日里江邢得了什么新奇玩意,便会即刻给阮君送来,逢年过节的也会亲送些小食。
二人在半道上相遇,江邢见了阮君,只一眼便认了出来,唤道:“君妹妹。”
阮君携了李难修行了一礼,道:“邢二哥。”
原来那江邢原是潇洒不过的人,当年江氏夫妇见他聪颖,因而不远万里,将他送去一位故交家中,令江邢跟随着学些书文。那故交与江父多年未见,待江邢并不十分用心,不料江邢果真有惊世之才,于是那人便倾囊相授。江邢跟着那人学了十数年,那人便要将他举为茂才,不料江邢执意不肯,又回了家中,却是要去行商坐贾。
因着此事,江邢险些叫江父逐出家门,万幸江母偏疼江邢,私心给了些钱财与他,江邢便在外游历几年,而后归家,带回了好几处田地,并许多银钱。只是那时阮君已然与李道痴成了夫妻,叫族中所弃,而阮父一家也背井离乡,去了他处。江邢听得此事不免唏嘘,再问阮卿,她只道阮君已去数年,不知所向何处。
如今见阮君依旧安好,江邢却是欢喜,因道:“我还问嫂嫂,你这些年都去了何处,也不知如何过活,多大个丫头,就敢学人这般了。”
阮君只是跟着笑了笑,笑意却很淡,倒有些凄冷:“原是我不好,倒叫你为我挂心。”
江邢闻言却是皱起了眉,佯作发怒,道:“浑说些什么,你是来寻嫂嫂的吧,快些进门,别在这外头受了寒。况且这还有个孩子,这孩子……”
江邢顾念着阮君,扭捏起来,阮君却是直言不讳:“这是我的孩子,名唤守儿,守儿,这是你舅父。”
李难修跟着唤了舅父,江邢连忙应了,便自怀中一个褡裢,塞入李难修手中。李难修断不敢收,江邢却执意要给,二人闹起来,活像两个顽童。阮君冷眼望着,道:“邢二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日我来,确是有要紧事来寻长姐,只是我如今不便入你家中,烦请邢二哥替我筹划一番,叫我能与长姐去往别处相见。”
江邢听得此话,便已猜得了几分不寻常,因道:“君妹,你为何要见嫂嫂,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阮君却并不肯作答,骤然跪倒,道:“求二哥成全。”
江邢连忙去扶,阮君却长跪不起,江邢只得应下:“好,我答应你,快起来吧。你且在此处等我片刻,待我去见了嫂嫂,再带你去别处与她相见。”
阮君这才起身,江邢见她如此,只得叹息一声,便又回了江家。
江邢携了阮君去了一间客舍,三人一道用了饭,再等上片刻,便见阮卿头戴帷帽,匆匆行至客舍。阮卿见得阮君,便掀了帷帽,道:“我与你说的话,你是一字不听,如今却连爹娘都忤逆了。你既铁了心守着那痴儿,又来寻我做什么?”言尽,便坐在了席上,江邢不便多言,索性出了房门,而后去了邻间。
原来这家客舍的主人,与江邢从前有故,江邢见阮君携着幼子,匆匆来寻阮卿,却是不寻常。他素来视阮君为妹,如今她这般受苦,他自然要帮上一帮。
江邢隔墙听着,只听得三四分,却也能猜得七七八八,原来阮君却是要将那孩子托付给阮卿几日。
阮卿听得此事,自然要再追问,阮君只道是那李道痴伤重,阮君无暇分心,只得将李难修托付与她。阮卿听了只冷笑一声,不料阮君却是跪下叩首,道:“阮君厚颜,求长姐再助我这一回,往后黄泉碧落,自当不负此恩。”
阮卿见她如此,只得应下了,长叹一声,道:“竟是我这辈子欠你的,君儿,我最后劝你一回,索性服了软,跟着父亲回去吧。那人纵然好了,你也未必能求得圆满。”
阮君闻言却是笑了,那笑如雾一般,叫人看不真切:“长姐教训得是,兴许再过些时日,我果真想明白了,便回了家中。”
阮卿叹息一声,道:“倘若果真如此便好了,也省得我们都为你日夜费心。”
阮君将李难修托付于阮卿,便要离去,只是方起半步,却又回头,跪地而拜,道:“这一拜,劳烦长姐替我拜与父亲母亲,阮君不孝,未能承欢膝下,日夜照拂,心中深愧。”
阮卿便扶了她起身,道:“你终究是家中的小妹,谁又舍得怪你呢?”
阮君笑了,这一回笑得很真切,不觉落下泪来:“是啊,倘若我再乖巧些就好了。”
诸话言尽,阮君便又匆匆离去了,阮卿预备将李难修送去一处农户家,江邢却执意不肯,便携了他往江家去。李难修心知阮卿对他多是嫌恶,江邢也不过因着阮君,才对他百般照拂,因而他很是乖巧。只是夜里,他独自睡在江家,忽然觉着十分惶恐,却有些心悸,竟是悄悄地跑去了山中。兴许是天资使然,他竟记得来路,一路回到了那间茅屋,便见李道痴枯坐于房中,阮君歪倒在地,浑身是血,却是已然冷凝,红黑一片,骇得李难修僵死住了,喉头迸发出古怪而尖利的叫声。
原来阮君方回得茅屋之中,却取了李道痴的剑,拔剑自刎,李道痴拦不住她,眼见着她割开了脖颈,血流如注,已是无力回天。
李道痴见得李难修,却是有些颓然,抱着他出了茅屋,李难修猛力去挣,却怎么也挣不开,他便去咬李道痴,也不知使了多大的气力,却是满口的血腥。闻得那血李难修便怕了,连忙送了口,终于哭了起来,喊道:“娘,娘……”
李道痴抱着他到了屋外,便将他放下,却是要拦住他,不料李难修骤然跪下,哭道:“爹,你快给娘去找药,吃了药就好了。爹,你快去啊。”
李道痴喉头满是血腥味,他望着李难修,两眼猩红,很是妖异:“你娘死了,死在了我的剑下。”
李难修叫他这副模样骇住了,只痴痴唤道:“爹,你快给娘治病,给娘治病……”
李道痴却是笑了,笑得癫狂:“人死不能复生,这天下原是如此,昏暗无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有心助他成仙,去改换天地,他却痴混至此,真是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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