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ch

　　迟明恩留给附白的音讯是出差半年。异种的控制与研究需要迟明恩亲自主持进行，还包括组织集体会议，讨论如何控制妖族与找到灵族驻扎地，反正天族任由人族作威作福。
　　“好消息，坏消息？”附白望着远处钟楼的残影，原来神采奕奕的眼睛里掺和罪过，他默默自语，念姐姐的名儿。
　　我跟着附白到秋千架旁，跟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嘴里的念念有词逐渐变弱。我实在不理解小孩的逻辑，也可能是不理解游戏编剧的脑回路，他们都爱写这样性格别扭、身世凄惨的小孩。
　　“悲惨吗？”我怀疑着自己，如果只知道他父亲是混蛋，母亲是疯子，姐姐没了，自身身体不好，似乎真得很惨。但我又看向迟附白的穿着和高耸的西塔，现下又无法共情了。
　　小孩坐在秋千上，抬头见乌云蔽日，遮得严严实实，他抿着嘴，呼唤着：“伴伴，拨通······”
　　他迟疑了，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拼图块，握紧又松开，红印留在手掌心，边缘疼痛感到发热，眼睛里因此挤出眼泪来，随即愈发不可收拾。我在一瞬间瞧见了附白的未来，如火焰般熠熠炫目，最后是洒向海底的齑粉。
　　伴伴递上手帕，附白接来后就捏在手里，无动于衷地说一句：“算了。”
　　在底线与信仰之间挣扎，钟塔摇摆晃荡出的鸣响，宛若丧音，惊起鬼魅苏醒，沉甸甸地砸在活人的耳蜗。迟附白站起身，环顾他所在的家园。
　　这里是迟家，是管理整个南方地区的红组掌权者。而他自己则是迟家下一任家主。异种肆虐后，用于保护流离失所的儿童妇女，而成立的协会，其存在的真正意义，掌权者们心知肚明，所以心照不宣。被蒙在鼓里的人民，还亲切地给协会取名为新月。
　　迟附白断了自己的念想，他在头顶的太阳里认清两件事，关于拥有正义感是平民的死亡悲剧以及他是帮凶的事实。
　　他收敛起自己的表情，外露的情绪全部吞咽下肚，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孩子们工作的地方。不露痕迹地瞪一眼身旁的老管家，开口道：“现在，去西塔。”
　　“少爷······”
　　“闭嘴。”话很难听，但语气不愠不火，他继续说道，“你们都跟我走。”
　　没有余地的商量，应该说，老管家得到过迟明恩的指示，不需要阻止附白做任何事。面对少爷，他唯唯诺诺，不代表站在附白身后的他可以对孩子们有好脸色。时间的厚重在卑鄙者的面庞上留满阴影，贯穿两只死鱼眼珠，熬制口蜜腹剑。
　　孩子们没反应过来情况，他们挤在一起，1176站在最前面护着。附白深叹一口气，调整呼吸，直面1176的视线。
　　“从今往后，你们是西塔的人。”附白说完，别过头问管家：“我这样说，您没有意见吧。”
　　也不需要管家回应什么，附白让孩子们跟着伴伴走，他独自走到人群的后面。他仔细清点人数，确保七个孩子，一个不少。但还没走几步，1176就停下脚步，势要和附白争论。只见附白提住他的后颈，捏过他的下巴，在他耳畔低声说道：“我是来绑架你们的，老实点，别耍花样。”
　　1176挣脱开附白的桎梏，吃瘪地瞪他，然后扭头就走。附白看到孩子们走进西塔后，转身警告管家：“我会亲自向家主说明，不劳烦您。”
　　其实迟附白还没有收拾好独自面对孩子们的心情，他事先向伴伴说明了如何安排，让它领着孩子们去住处收拾。西塔的工作基本上都给AI包揽，孩子们只要跟着AI身后做做样子就好。他叮嘱心心时刻监控孩子们的身体状况，随便把自己所有的药分类装进维生素瓶内。
　　常理来，主人和仆人们不能上一桌吃饭，也为了让孩子们可以安心吃午餐，附白选择躲在书房里，或许是因为心虚吧。他做任何事都兴致缺缺，不时地发愣。
　　一连三天，附白对孩子们不管不顾，时刻躲着，不与他们照面，只敢在暗中观察他们，至少把他们的脸都熟悉。
　　这天午后，他躲在书库中，拿出以往落也的童话书，重新审视姐姐曾说过的故事——
　　“公主每每追求爱情时，留声机都会奏响圆舞曲，第一拍重音踩在她的鞋上，于是她独自抬手，把依靠放置于空气，裙边蹭过扬起的尘，脏东西粘上镜子，却不妨碍她审视自己的脸与全身上下的器官，着重于外在的前胸与腿，隐秘于内部的香水。陶醉将她贪婪的水捆住，墨汁缠绕她的灵魂旋转，她惊觉他们的吻不是爱恋，而是亵渎······最终，她的爱情沦殁于屠龙王子的奖励，献祭以万枝玫瑰点缀。”
　　有关于公主的故事只会摘自于《公主传》，这本传记详细编纂了源世界里共746位公主的故事。谈不上事无巨细，却包括公主们的出生与死亡、恋爱与婚姻、个性与习惯，但凡能让读者感到有趣的部分，都写得细致入微。秉持保护公主们名声的藉词，其实是迫于阶级压力，类似于皇族的颜面，公主们的姓名绝口不提。不过，撰写者会从细枝末节里同读者建立默契，以供小老百姓们源源不断的谈资。
　　不巧的是，《公主传》出版时未设定限制级，被家长们当做童话书买来给孩子们读，哪想到里面记录的风流韵事过于露骨，某些公主的残暴事迹充满血腥味。原版《公主传》直接被举报到全面下架。当时十个历史学家站出来力挽狂澜，出版社又安排专业作家对原来的故事进行删减，选出三十位具有教育引导意义的公主，改编成童话故事，这便是希落也一开始拿到的青少年版《公主传》。
　　可怜的小姑娘，没有人告诉她，在信任关系中，可以剥削干净她所有价值，还要教育她真善美与服从。直到她拿到完全本的《公主传》，在从未涉及的故事里，她了解到曾有那么几位公主，自幼捆绑于父系长辈身边，也几乎都选择了一条路，并在死后被百姓们评为祸水与贱。正所谓是野蛮白痴的事实，无法反驳到同化所有人。
　　我庸俗的想法领悟不到以上童话故事的精髓所在，面无表情地打哈欠。整夜过来，麻痹不仅仅是我的眼睛，包含整个身心。二十二问我为什么不发疯、不暴怒、不大声指责与诅咒。
　　“我不是他们的救世主。” 没有多少的表情，更没有愤怒，语气都是毫无生气没有语调的，“在畜生面前，任何感情都是浪费。”
　　“况且，对于玩家来说，找到通关方法才是重点。”
　　“我已经麻了，再也提不起刚进来那会儿的情绪了。”
　　不用猜就知道，这种产业链早已形成且无比牢固。二十二还表示，幸亏迟家只有迟附白一个孩子。
　　毫无感情地嘲讽最不可用，剧情看腻了，看吐了，只想快点结束，马上醒来，告诉李逝，我有多么后悔听从她的鬼话。
　　转念一想，我调笑道：“你们这个游戏活不到公测。文案口无遮拦，自裁，洛丽塔情节之类的限制题材都敢写上去、故事情节设计直白，强行严肃认真。说实话，很无聊。再加上，美工设定的人物发色太过花哨。还有，游戏人物的名字取得真拗口。”
　　二十二反驳道：“提醒一下，这是现实，是现实。”
　　“游戏，文学作品再怎么逼真，都不可能是现实，你们的游戏肯定要被举报，被整改。虚拟世界只能拥有完美的白昼，以便供现实服务。现实可以存在，虚拟不得描写，因为不能剥夺现实被遗忘的权利。”我这话说得过于糙，缺乏理智，说完便有些后悔。
　　二十二说：“举报可以成立于基数，人多了，什么事都好办。CATCH就是世界第一，毋庸置疑。”
　　“对对，在你们心中而已”
　　叹气都显得疲惫，故作深沉的无聊话题在我闭嘴后，终于结束了。独自看副本剧情，除了胡思乱想外，不知道要干些啥。
　　附白也是如此，他向老师们说谎，谎称自己身体不适要停课一周。没有课业挤满时间，无法和孩子们正常交流，西塔多出的热闹与他格格不入。
　　把青少年版《公主传》放回原位，随手旁边的书。我上前瞧着书名，吓了一跳，书名叫《艾博伦公爵情史》。二十二把剧情梗概和著名节选打在显示屏上，我迅速浏览，啧啧称叹。大尺度描写加上设定为流连于花海中的痴情人设，扉页的推荐语写着——艾博伦的爱充满自然的力量，复苏了人性最深层的渴望。
　　好吧，好吧。他们说得都对。
　　附白陷进绵柔的沙发中，以舒服的姿态，全程皱着眉翻书页。他的表情凝重，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奇怪东西。这本书让他想起希落也曾经问过他的问题，关乎于爱和美。
　　“姐姐，我也搞不懂。”摸一摸放在左胸衬衫口袋里的怀表，附白喃喃自语。
　　“您在说什么？”
　　稚嫩的声音打破空寂的房间，外人的味道融入书库的松香里。附白惊起却回头，径直撞上1176的视线，两人脸庞的距离几乎只有一拳左右。1176那双漂亮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嫌恶，本能地向后退步。附白很明显注意到他的举动，但丝毫不在意。
　　“你怎么在这儿。”
　　“是您的AI，它带我进来的。”
　　附白瞥过身子，略过1176的身体，望向门口的伴伴。迅速调整情绪，整理好衣领，把和善的笑容挂在脸上，他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不敢，我只是想知道少爷您到底想干什么。”
　　“因为私事来找我？”
　　“是，我想知道您的目的。”
　　要附白如何解释目的呢？说自己听到了孩子们和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是让他的同情拯救孩子？还是要他摆出赎罪的态度来洗白迟明恩？什么解释都是多余的，只要迟附白冠以迟姓，他就不可能逃过良心的谴责。面对那些孩子们，就在面对他的罪。
　　“请您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附白保持沉默，镇静地翻看书页。
　　“我等您看完。”
　　诡异的气氛蔓延，附白小心瞥一眼干站着的1176，尴尬地清清嗓子，“坐在后面等着。”
　　歪头又想了想，补充道：“这里的书，你可以随便拿。”
　　“我不喜欢看书。”1176小声嘀咕道。
　　附白合上书，把身体端正成交流姿势，开始说教：“书籍有助于人类进步。就像这本书，讲得是艾博伦公爵的情史，并详细记载了······”
　　“我不觉得。”1176打断附白的话，“咳咳，嗯，应该说这种书无益于人类进步，情史有什么好看的。”
　　“是吗？”附白把书递给1176，“身体本能也是要进步的。如果这种本能都不进化，和兽类有什么区别。脑子和身体一起腐烂，难道要引以为豪吗？”
　　似乎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激烈，缓和几秒后继续说道：“我很喜欢书里的艾蔻，她像森林女神般神圣。读完它，再来找我。”
　　1176局促地握着书，附白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为了不占用你的工作时间，让伴伴随时随地读给你听。”
　　“不行，它是您的随身AI。”
　　附白准备起身离开，他摆摆手，随意说道：“迟家少爷的命令，你想听就听，是否服从取决于你。”
　　我感觉附白是把自主权交给1176，可话落在1176的耳朵里，就如同威胁一样。其实附白还在逃避中，不愿意坦然面对。他走出书库后，如释重负的深呼吸。
　　附白的周身围绕着低气压，以他的个性而言，会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对不起。”附白抵着门，语气愧疚。说起来，他还要去找AI倩倩，孩子们各季节的衣物还没有安排，身体数据都没测量，好像日常用品也不齐全。好多事情尚未规划，目前的情况就让他觉得手忙脚乱。
　　“还有名字，要不要直接问他们以往的姓名呢？”附白一边纠结，一边往房间走去，“都让伴伴处理吧，它更容易被接受。”
　　当他接近房间时，发现孩子们排列在门口，左边三个，右边三个。
　　“少爷好。”
　　先出来说话的人是1175，附白虽然记不清每人的编号，但是人脸倒是认得清。看得出来，他们有意等在这里。而1176更聪明些，能直接通过伴伴找到附白。
　　“进来说吧。”附白推开门，黄昏时的红霞洒满屋内，氤氲氛围，柔和僵硬墙壁。他拨通AI倩倩的内线，让它过来给孩子们测量身形。
　　看到孩子们紧张地挤在一起，年纪最大的两个男孩把四个女孩护在身后，可哪个都不敢先说话。附白指着中间宽敞的沙发，语气和善，“都坐在这里。”
　　孩子们慢慢地踱步行进，附白补充道：“不必拘谨。”可他们还是不敢轻易坐下。
　　倩倩这时推开门，快速行进到附白身边，以它特有的语音系统，十分可爱地说道：“倩倩来了，倩倩来了，倩倩给附白少爷报道了。”
　　“好的，附白接收倩倩的报道。”这时附白和倩倩之间的游戏，他乐此不疲，随后不忘关心孩子们，“你们喜欢喝什么？奶？还是茶？”
　　“附白少爷大傻子！”倩倩哼唧两声，骂他一句，“他们肯定喜欢喝奶茶！快让倩倩来，让倩倩来。”
　　附白让开身体，倩倩飞奔到茶室做奶茶。他坐到孩子们的对面，抬头望着他们说：“你们想让我一直这样抬着头说话吗？”
　　这一句话吓得孩子们赶忙坐下，也让附白有些神伤，觉得自己又做错什么。他不知道如何打开话题，孩子们不敢轻易说话。如果有伴伴在，还能帮附白找到交流的切入点。
　　八个孩子们干等到倩倩推着奶茶出门，然后等着倩倩把奶茶分好。给附白的饮品还是往常的甜奶，看着热气腾腾的奶，附白终于舍得开口说道：“倩倩马上帮你们量身体，给你们定做往后要穿的衣服。”
　　几个孩子戳了戳1175，让她赶紧接话。小姑娘说话有些磕巴，“不，不，不用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们长身体，新衣服穿不了多久的。”
　　附白以为是什么理由拒绝，他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西塔不差这些钱。你们想要多少新衣服只管向倩倩要。”
　　“可是······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工作基本上都有AI，西塔里的确没什么事可让他们做，附白想了想，“嗯······你们以前如何做得，现在就怎么办吧。”
　　我觉得附白是想搁置几天，让他仔细想好再做打算。然而孩子们的脸色顿时苍白，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附白。
　　附白盯着自己的手，也没有注意到孩子们的变化，他接着说：“伴伴要给你们制作铭牌，可以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我吗？不可以是数字。”
　　“我们没有名字。”年纪最大的那个小男孩终于出了声。
　　“真的吗？”附白不经意地把眉皱起。
　　“是的。”
　　手指捏住杯柄，附白思忖半晌，“那我给你取名字，你们愿意吗？”
　　“好。”孩子们齐声地有气无力，紧接着，1175说：“我们会转告1176的。”他们想走，身子往门外偏，可附白看一眼他们一口未动的奶茶，他们赶紧把热茶一饮而尽。附白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表达他的友善。
　　“少爷，我们先出去了，就不打扰您休息了。”1175说完就拉着身后的小女孩，推着前面的孩子们往门口走。在确认到附白的点头动作后，六个孩子一溜烟地都跑了。
　　“看来我是被彻底讨厌了。”附白仰头靠在沙发上，语气无奈的对着倩倩说。或许直接说明自己想要保护他们的意愿，比这样遮遮掩掩要好，可他担心会被直接拒绝，所以他才编出那种绑架的谎言。可能他的基因里就有绑匪的潜质，旁人都被他那凶神恶煞的气质吓到了。
　　无心分神去再管什么1176，把老师们发来的作业完成后。倩倩帮附白准备晚餐和沐浴，七搞八搞就是六小时后。当附白重新回到房间时，还未来得及打开吊灯，借着月光辨清背坐在床对面的身影。
　　赤身的1176扭过阴沉着脸，豹子般的瞳孔凶恶盯着附白，嘴里说着刺痛附白的话语。
　　“你们迟家，真的是烂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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