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来

作者:有人思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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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琊王伯與



      回去以后已经没时间补觉了,宋风回匆匆洗漱换衣后,就开车直奔京华大学。
      她是京华中文系的正职教授,主要教古代文学,偶尔也带一带汉语史和古文献的研究生。今天刚好赶上她的早课。
      车开进大学内的停车场,停在她惯用的位置上。她一面锁车往教学楼方向走,一面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小周吗?嗯,我是宋风回。十一年前我找你做过一张户口簿……对,就是那个,我现在要把它办下来,最好明天就要,你看着办。”那边似乎说了些什么,宋风回的侧脸显得有些冷清,懒懒回复道,“把我从家里挪出来不就好了,我会告诉家里人的。”
      “是的,我想好了。”

      讲课对宋风回来说没什么压力,她习惯提前理个简要思路,一百来字就够她延伸几个小时的。她从小喜欢说话,当个语文老师是她的心愿,如果是钱多事少的大学语文老师就更好了。
      她一直是目标明确的人,想要的东西兜兜转转总能拿到,前半辈子所有狗血人生剧情都没能阻止她成为一个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的杰出青年。
      今天的课是《世说新语》。快下课的时候,刚好讲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一则,底下很多学生都闹闹腾腾地笑开了。
      中文系人不多,但宋风回讲课潇洒风趣,在本校小有名气,她的课经常满座,大部分是过来凑热闹陪女朋友的其他专业学生,对历史文学什么的没感觉,经常闹点小笑话。这会儿已经有男生在调侃:“名士就是风流啊,我也愿意为情死,可惜没机会啊哈哈哈。”
      他旁边坐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大约是他读中文的女朋友,当即无奈地碰了碰他胳膊,低声道:“不是啊,这句是说……”
      宋风回明显感觉教室喧闹起来,却没花时间维持纪律,只是停顿了一下,目光淡淡地落在这群年轻的学生身上。
      “谁说一定是为一种具体的感情呢,保持着一颗丰盈柔软的心,怀揣着对自然世界的珍惜,畅快淋漓地生活,这就是‘为情死’了。”她说,“希望大家都能这样活着。下课,同学们再见。”
      照例有十分钟答疑时间,来问问题的学生也不少,她一直讲到下一节课的老师进来才回办公室。刚打开手机,就看到小周发了消息,说户口的事搞定了。小周可靠,而且她家里早就不怎么管她了,宋星来家里更没人管,这事办起来不难。
      手术的时候所有人都火急火燎,顾不上仔细核查,以后宋星来的事还多着呢,在她醒来之前,她需要一个可以全权处理这些事的身份。
      姐姐。她对这种全新的关系有种奇怪的期待。
      没多久,她同父同母的正牌妹妹宋令就发了视频过来,背景是热闹的街头,身边还有个颀长的男人,是她未婚夫张嘉赫。
      宋令满脸都写着好奇:“姐,你怎么突然要转户口?不会是要闪婚吧?”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宋风回无情地让摄像头对着桌面,整整齐齐的文件和宋令来了个脸对脸。
      “我不是小孩了。”
      “那你别从我这儿领零花钱。”
      “……姐姐我不问了。”
      “这就对了,听话才是好妹妹,啊。”
      听话才是好妹妹,可她刚刚上赶着整出来的那位“妹妹”,好像从来就没听过她的话。
      “我不跟你聊了。”宋风回纤长的手指挂着车钥匙一晃而过,“得去看看另外一个不听话的妹妹了。”
      “你哪来别的妹妹,诶等等,我还没……”宋令的声音被掐断了。
      “又挂我电话!”宋令跺脚。“我还没跟姐说我们结婚的事呢!”她和宋风回长得不太像,乍一看就是很惊艳的美人,杏眼樱唇,特别显嫩。她挽着的男人也是英俊的,白衬衫黑眼镜,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他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不着急,你才刚答应我,婚期还远着呢,哪有提前一年预约的。”
      “……也对,才刚订婚,”宋令脸上飞起一片红霞,“不过那时候我可得给姐姐发两张请柬,说什么也要让她带个partner过来见见。”
      两人继续说说笑笑地逛着。

      按医生的说法,植物人的最佳唤醒时间是昏迷后的三个月,在此期间,多和病人说话,放放音乐,进行一些刺激性的物理或生理治疗,这些都有利于病情。
      宋风回说,治疗的过程太痛苦,自己不想让妹妹睡得不安稳,因此那些治疗一个都不准上。
      医生解释道:“植物人是感觉不到痛苦的。”
      她却只淡淡回应了一句:“但我感觉得到,我会痛苦。”
      话说到这个地步,医生也无法再劝,毕竟作为医生,他只能替病人家属提建议,不能决定治疗方案。谁付钱谁管事儿,宋星来的一切最终决定权都在宋风回手上。
      这三个月里,宋风回一直保持着一周三次的探望频率。她毕竟还有工作,因此请了一位中年护工,专门照顾星来的生活,自己周二周四都只待三四个小时,只是待着,很少做别的。周六基本全天陪护,按摩吸痰换床单都是亲力亲为,病床旁边甚至准备了一张专供她工作的实木桌子。
      每次来时,她都会为星来带一小捧花,白玫瑰,粉桔梗,配上灰绿色的尤加利叶,错落有致地插在病床前的瓷瓶里。阿姨换了花就会出门一会儿,因为宋风回和星来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喜欢外人在场。
      独处时,她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星来,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病床上那人毫无情绪反应的样子,偶尔摸摸星来的头发,或者拿棉签蘸水,细细涂抹在她唇上,那神色专注极了,仿佛在给即将出嫁的妹妹上妆。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坚持给人治病,让她住着清静的单间,输着昂贵的药物,连刺激性的治疗都舍不得用,524床家属疼妹妹也算疼到骨子里了,只是面上看不出来罢了。医生护士对宋风回颇有好感,见到她来,都是一张笑脸。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母子之情尚且禁不住疾病的考验,何况是没有血缘的便宜妹妹,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仁义。

      星来输了一段时间营养液,之前胖的一点全瘦回来了,头发也长出来不少,跟高中那时候差不多长,被阿姨梳理得很整齐。宋风回本以为这样的她会更像自己记忆里的星来,但其实并没有,毕竟过去了七年,星来不再是小姑娘的模样,那种轻盈灵巧的神态不再,眉心处仔细看已经有了一点纹路。
      却没有笑纹。星来一向不算很爱笑。宋风回原来倒是爱笑,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审视自己的脸了,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了笑纹,眉目变化大不大。
      她从前很喜欢拜伦的一句诗,“多年以后,如果我再次与你相见,我该如何向你致意”,多情的诗人回答道:“以眼泪,以沉默。”

      前三个月,宋星来都没什么动静,医生护士们私下常议论,524床估计是不会醒了,对宋风回敬佩之余更多了些怜悯。宋风回察觉到他们态度的变化,却也不以为意,给星来输液护理的钱一点没少,甚至来得更勤了些。
      神奇的是,从第五个月开始,宋星来的心跳脉搏忽然有了一些短暂的变化,偶尔会加快一点,不再像之前一样稳定得近乎机械。
      在没有外界刺激且不在最佳苏醒期的情况下,这无疑是个大大的惊喜。
      探望间,医生喜笑颜开地把这事告诉了宋风回,说话时声音都飘了起来:“非常幸运,这是病人苏醒的先期征兆,她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意识已经开始影响身体机能了。”
      宋风回应景地笑了笑,敛眉沉思了一会儿,却没说什么。

      那天她让阿姨回家,夜里,医生查了最后一次房后离开,只剩下她和星来两个人。灯早关了,病房里一片黑暗,星来无知无觉地躺着,宋风回坐在床前,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另一只手攥着一小瓶注射液,瓶子上的标签是撕过重贴的,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星来的手比她凉得多,指节处有明显的笔茧。不过她知道,星来不爱打字,一向是能手写就手写,这么多年字没少写,也有茧不奇怪。倒是自己,电脑用久了,高中时留下的茧都淡了。她摩挲着那茧,药瓶被她攥得温热。
      “为什么想醒过来呢?”她低声说,语气缱绻温柔,犹如情人私语,“是为了荣阿姨?她已经死了,不在了,就算醒过来也见不到啦。”
      “你以前说,活着就要做选择,很辛苦,那就一直睡着好不好?睡着,就不用选了。”宋风回将注射液接上,低头在星来额头轻轻一吻。
      透明的液体沿着管子流淌,注入静脉,输向心腔。星来的手越发凉。
      明明注射药剂对星来已经是家常便饭,但她还是感觉在那液体进入血管的时候,星来微微瑟缩了一下,仿佛本能地抓住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想从她身边远远逃开,又仿佛是凑近来寻求她的保护,哀求她放过自己。
      是你终于要醒了,还是我终于要疯了?宋风回闭眼慢慢想道。

      阿姨第二天早上过来,宋风回已经走了,病房里的垃圾桶刚被倒过,一缕晨曦刚好落在病床上,星来的面颊被勾勒出一圈金边,红润如常人。
      那天晚上,宋风回终究逃了。药物的副作用难以控制,她下不了干脆永远失去星来的决心,所以还是只能屈服于她的意志。

      一次不成,她也不再想着第二次了,于是星来的情况不可逆转地越来越好。慢慢地,她的眼皮也会极细微地颤抖,坐在床边,宋风回能感觉到她眼球的运动,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在被星来注视。
      时隔七年,再次被她注视。
      宋风回去医院的频率从此大大降低,一周只去一次,一次也只待两个小时。
      九月份的一个周四,陪护阿姨突然给她打电话,喜极而泣,说星来睁眼了。
      她当时正在学校图书馆里查资料,接完电话心乱如麻,一瞬间脑子里涌出的念头居然是冰冷的妒恨。
      应该是我,星来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应该是我!
      如果她还按以前的频率去医院,这时她本应在星来床前插花,星来一睁眼,倒映在她眼睛里的就是自己。
      她又把她错过了。
      宋风回放下资料,攥着车钥匙就往地下停车场走,很快跑了起来,带点跟的鞋子在寂静的图书馆敲出一串突兀的脚步声。
      笃笃笃,好像在追赶一个旁人看不见的影子。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星来已经再次昏睡过去。阿姨说,她只是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没两分钟就撑不住,又闭上了。
      “现在病人的意识并没有完全苏醒,这种睁眼行为也是无意义的,看不见什么东西,但终归是个好现象,最多三个星期,应该就能完全清醒过来,也可以进行一些语言交流了。”医生走进病房,一脸欣慰地看着病床上的人,“目前基本可以肯定,她会醒过来的,后续情况会越来越好,家属不用担心。”
      “……谢谢医生。”宋风回垂眸,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星来是皱着眉的,“之前说的那个刺激苏醒的药,给她用吧。”
      “呃,但是您不是说过……”医生迟疑道。
      “她自己要醒,我总不能因为自己心疼就拦着吧。”宋风回轻轻抚了抚星来眉心,极为克制地笑了一下,“那样她醒了恐怕要记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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