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

　　何姆真的觉得她有在努力改变自己。她怕乌苏不喜欢自己过于野蛮，因此脾性收敛了不少，也不像以前那样见谁不爽就揍上去了。毕竟这边大伙儿看上去都和和气气的，她几乎没见过有人动不动就打起来的。

　　但这并不代表那些冲突和不快就不存在。何姆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动怒，不过大多时候她都是拼命忍着，拳头握了握又松开。但这些心事她又没人可说，因此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怨气堆积在心底，终于在某天还是爆发了。

　　那天，何姆跟其他几个小孩闹了不愉快。乌苏去干活儿了，何姆不想粘着他，在家待着又无聊，所以只能出来跟别人玩。麦尔离估计还没起。

　　一开始大家都和和气气在一块儿插科打诨，何姆不怎么说话，就搁一旁看着。何姆还是想回去帮着乌苏一起干活儿的，可她放不下面子，人又固执得要命。早上乌苏是问过自己要不要留下的，鬼知道她当时为什么说了不要。现在出都出来了，总不好再回去。

　　后来一群人到了浅滩，小伙儿大概是嫌天热，纷纷要下河。美其名曰洗澡，其实就是想玩水。几个人分分钟脱得光溜溜的直往河里蹦，何姆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闭了闭眼，转身要走去不远处的草坪上躺躺。换做往常，大家一般都会心照不宣地不管她，毕竟有麦尔离被揍的先例在前，也没人想触这个霉头。

　　今天阿黑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叫住了何姆。

　　“那个何姆，你也一起来啊。”

　　阿豆见了十分惊讶，但嘴上十分自然地帮了他的好兄弟一起说：“就是啊就是啊，我们又不会说你什么。”

　　阿黑也劝，“对啊，你看大家都下来了。”

　　何姆闻言，其实心底是有动摇的。她也想下去一起玩的，可条件不允许，只好摇头拒绝，“不了。”

　　“算了，他只跟乌苏玩。”阿豆也不想管她。

　　阿黑倒像是来劲了，“何姆你瞧不起我们吗？我带你玩啊！”

　　何姆这下直接十分冷漠地走开了。

　　都说了不能下水，为什么要曲解她的意思，还拿乌苏出来说事？

　　这和乌苏有什么关系？

　　也许是阿黑的盛情邀请被拒绝，感到自己被驳了面子。毕竟平时从不会有人帮何姆这个外来者说话的，他万分好心，到头来却被拒绝，因此有些不快，便又说了两句。

　　“他们说你从来不洗澡，不会是真的吧？”

　　何姆听了，面上没什么反应，似乎完全不太在意。

　　这话她听到过好些遍了，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明面上问她。对此她感到十分冤枉，却又不能反驳，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开了口，以之前的经验来看，结果肯定是大吵一架。但要忍气吞声，她心里难受，便又感觉阿黑之前那番邀请也像是施舍，不是真心，因此更加不开心。

　　“别说了。”何姆听见有人小声说。

　　然后又有个人说：“不过我好像闻到过，他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有人好奇了：“真的吗！什么味道啊？”

　　何姆一惊，悄悄自己闻了闻袖口。

　　没味道啊。

　　“我忘记了，好像是...狗屎的味道。”

　　何姆听见许多人倒吸气的声音。

　　什么啊？！

　　“那他是真的不洗澡吗？”

　　何姆很想怒吼一句：她真的洗澡啊！

　　“咦——”那些人好像就因此默认了似的，又开始探究起其中的缘由来，“为什么啊？”

　　“难道他爸妈没教过吗？”有人质疑。

　　他们越说越过分，还暗戳戳嘲讽她，搞得好像她听不出来似的。

　　何姆觉得自己快绷不住了。

　　总提父母做什么？自己一个人不也过得挺好吗？

　　阿黑看何姆不说话，以为她是要承认的意思，又见许多人站在自己这边，感到自己好像得到了胜利似的，愈加嚣张，爬上岸来，什么话都往外蹦：“放屁，他哪有爸妈！我跟你们讲，我妈跟我说了，他是乌苏从外面捡回来的。估计原来就是个没人要的，不然怎么会一个人跟着乌苏回来。”

　　“也有可能是因为天天不洗澡，搞得家里太臭，所以被爸妈丢掉喽！”

　　“你真的不来洗吗？我现在教你怎么洗澡啊。”

　　他觉得何姆这回得了教训，总该后悔了。

　　但何姆再次拒绝了。这让阿黑感到十分丢脸。

　　“你这个样子，到哪里都没人玩的！死屁孩。”阿黑冲何姆大叫，又咯咯咯地笑，“你以为我们想带你玩吗？你就永远一个人吧！”

　　“你才是没人要的臭小孩！”

　　其实何姆也不知道自己吼了句什么。可那些话里一切的字眼都让她十分难受，而那句“没人要”实在太刺耳，何姆没忍住，打算给那个叫阿黑的臭屁孩点颜色看看。

　　其实她只推了阿黑一把，然后乌苏就来了。

　　还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啊...该死。

　　何姆又喜又怕。喜是由于给自己撑腰的人来了，怕...当然是她之前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良好形象又崩塌了。

　　“何姆，你先把人家扶起来，然后道歉。”

　　乌苏好像不大高兴，还十分严肃。

　　他怎么这样...说好的撑腰呢。

　　“对不起。”何姆只好道歉。

　　真是凶死了。

　　乌苏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何姆才不想说呢。

　　于是她听见那群人胡说八道了一通，她也懒得去辩解什么。

　　后来阿黑给她道歉了，虽然好像也是被迫。

　　其实阿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打。

　　他之前嘴贱，也是觉得那些玩笑话何姆不太在意，便胡说了一通。不排除他那脆弱的自尊心作崇，想要让何姆也一起丢脸。

　　但好像...过了。

　　他没想到何姆会这么生气。

　　但何姆才不想理解他。阿黑就是个坏人。他们都是坏人。

　　真是太讨厌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这笔账何姆暗自记在心里，不记仇就不是她了。

　　这事儿就算是这么过了，何姆见乌苏有带自己回去的意思，感觉大事不妙。她一不想同他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情，而不想承认自己又失手打人了，一时也无颜面对他。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何姆趁乌苏眨眼的片刻溜了。

　　那天她直接去了陶北。其实这一次过去她早就想好了的。何姆算过，再过两天陶北的雨季差不多就要来了，她可以再趁着那时候回来。不过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她不肯去跟乌苏说这事儿，最后只好拐去麦尔离那儿跟他讲了。

　　反正麦尔离会告诉他的。

　　何姆还顺便回家拿了乌苏送她那件大长袍穿上。她遮得十分严实，不想在陶北被一些人认出来。

　　其实她回去，无非就是看看那个人。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反正她现在...挺好。

　　比之前好。

　　何姆听过乌苏讲他和麦尔离怎么去陶北的故事，因此便顺着他的描述一点点摸了过去。

　　于是到达了那片熟悉的土地。何姆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在陶源呆的久的，差点不习惯这边的天气、人们、和贫苦。但何姆绝对忘不了，她苟且偷生攒下生命中多出的每一天。因此在踏上这贫瘠黄土的一刹那，过往的饥饿、渴望、狠厉通通翻涌上来。

　　她还是没能放下。

　　何姆不想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太久，便匆匆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何姆看见了母亲。母亲好像没变，毕竟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容颜，连脸上皱纹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但她好像又变了，何姆不知道是什么，又是为什么，但母亲似乎比以往多了几分底气。

　　那时她冥冥中有种感觉。

　　好像自己被抛弃...像是注定了的结局。

　　何姆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想起她，不知道这里的人们会不会记得，曾经有个叫何姆的孩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

　　可她不想探究了。

　　然后何姆看见了那个小孩，那个她曾以为会是自己弟弟的存在。他和陶北其他人家的任何一个男孩都那么相似，做着让母亲高兴的事，一起过着穷困却快乐的生活。

　　一起，是多么好又难得的一个词啊。

　　墙壁上挂着新的黄历。

　　母亲终于变得平凡。

　　真不容易。
　　...

　　何姆趁着雨季赶回了陶源。在天河湾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天黑了，何姆看不太清。不过那人看着像是个姐姐，也像个外来的，但却见了何姆便拦下问：“喂，小孩。你认识乌苏吗？”

　　何姆紧了紧衣服，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你是谁？”

　　那人继续问：“他是不是在这一带很有名？”

　　搞什么？

　　“我不认识他。”何姆满嘴跑火车，“但是他好像有女朋友了。好像跟他住在一起了。”

　　“啊？真的吗？！他几岁了？”那个人开始嘀咕，“看着年纪挺小啊...”

　　“不知道。”何姆懒得理她。

　　“好吧。那...”

　　“我朋友在等我。”何姆见那个人还要问，只好指了指不远处围着篝火唱歌的一群人，没等那人回答，赶紧跑开了。

　　她问了那群人自己能不能加入，少年们热情得不得了，立刻给她空出来一个人的位置。何姆道谢后脱了兜帽坐下，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她又扭头偷偷看那个人还在不在。

　　好像走了。

　　也不知道信了她的话没。

　　哼，想染指她乌苏哥？

　　没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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