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汽祁弃，凄凄泣泣

　　1.【我】
　　十七岁的这年夏天，对我来说必然是意义非凡的。也因此过得十分漫长。

　　老鸨不久就把我调出了祁水的院子，为我配了乐女支，腾出一个小房间给我。

　　“十二岁的新人男女支汽水!大人，快来看看!这小男孩生的可俊了!”老鸨在我的院子前邀着客人。

　　房间渐渐被坐满，烛火映出了好多男人女人的脸。可我看向月光下沉默不语的飞燕草，越发想念神明祁水。我学着他的样子，眼皮略低，显出疲态。此时，祁水在想什么。

　　祁水让我思考的问题我已经得出了答案。

　　我是汽水，在夏日里安抚燥热的人们，让他们思考更多，有关生命和梦想的事。我坚定不移地这么想，因为我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因为有对生命的思考，我逃了出来；因为追求梦想，我来到了飞燕楼。

　　我叫乐妓姐姐弹些轻快的曲子，闭上眼，先为神仙祁水歌了一曲：“瓶原河水分，涌到泉川边。我自空追慕，相逢在哪天”（27.中纳言兼辅）

　　又唱了几曲，我脑中一幅幅漂亮的浮世绘略过。啊，真希望这些也印在客人们脑中啊。如果客人们都很开心，都很高兴，就太好了……

　　我唱的很响亮，从我的腹腔中涌上来的来自古人的感情，清少纳言、紫式部、和泉式部……我又闭着眼睛许久，耳边微微传来客人们离开的脚步声。姐姐也离开了。

　　待又安静下来之后，我睁开眼。有些不适应烛光地眨了眨眼。我惊讶地看到，在角落里还有一个男人，我认出是我第一次登台时夸我的人。

　　我向他磕头，因为姐姐说过他是显赫的人：“大人，请问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不，不，没有的事。”年长的客人的声音雄浑好听，“只是你太有才了，我想再多听听，也想多看看你。”

　　我再次磕头：“谢谢大人。可我的乐女支已经……”

　　“没事!清唱就好!你看!”他顿了顿，“这月色!适合清唱任何一首和歌!”

　　“大人，您想听哪一首”

　　“嗯……就第一次你唱的那首吧。”

　　“好。”我低着头，闭着眼。又缓缓抬起上半身，清唱《小仓百人一首》的第四十四首和歌。

　　唱完，我睁开眼睛，发现大人悄悄地坐的更近了。

　　“大人”

　　“嘿!是的。汽水，你太有才了。我太喜欢你了。”

　　大人坐得很近。

　　我看清他的五官，坚毅，但眼波中又带有温柔。如果他有妻子的话，一定是被细心疼爱的吧。

　　“我太喜欢你了，汽水!”他的右手附在我右手上。那是一只握过剑的手吧，粗糙的很，手指也比我宽很多，手掌也比我大很多。

　　“可以和我握手吗”

　　“是的，大人，请您随意。”

　　他用食指和中指分开我的指缝，轻轻地将食指与我的食指靠拢，中指与我的中指靠拢，……然后，猛的一下，把我的手掌和他的手掌紧贴在一起。

　　“大人”

　　他并未理睬我。

　　我的右手被他慢慢拉过去。

　　我的身子不得不前倾才能稳住坐姿。

　　我睁着眼睛看大人，他也看着我。神明，神明，这是怎么了为何我想要闪避大人的目光……又为何我的脸颊微微发烫

　　我害怕地叫出声：“大人……大人!”

　　他皱了皱眉，半晌闭上了眼，松开了我的手。

　　我稳了稳坐姿，但并不知道大人有何用意。

　　他在理我很近的地方，闭眼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拉开门。

　　我忙再次磕头：“大人慢走。”

　　他却像没听到一样，粗暴地关上了门，发出巨大的响声。

　　2.【祁水】
　　汽水离开了，祁水的院子忽然变得有些清冷。

　　当夜祁水做了一个梦，这事发生在七年前。

　　祁水虽然不记得自己故乡在何处，但他记得他有爹娘。家里穷，爹是卖小东西的，娘会织布。祁水帮爹卖东西时，人贩子来了，凶恶地朝他跑去。他舍不得丢下爹的东西，抱着篮子急忙跑走。他翻过了一座对小孩子来说很高的土墙，一只手指脱臼了，可还是不要命地往前跑。

　　他慌忙起来，额前已满了汗珠。

　　祁水的眼睛很快恢复之前的淡然。他起身，走到院子里。月光下的飞燕草低着头。他抬起曾脱臼过的手指，是哪一根。当时只为逃命，根本感觉不到痛。

　　如果当时确实逃过一劫又会怎样……

　　爹娘会高兴吗为一个要饭要铺子的肉团子。

　　他羡慕汽水。

　　汽水很天真，也很善良。即使是在飞燕楼里，也依然保持着本心。就像这片不思归的飞燕草，插在泥里，绿叶衬托，也依然面朝自己心所在之地，或低头，或面面相觑。

　　3.【我】
　　大人每天都来听我的歌。未经人事的我，看到那坚毅的面庞，粗糙的大手……无可避免地渐渐生出情愫。

　　我不太会说话，所以只好用歌来表达。

　　“筑波岭下飞流涌，多少相思赴忘川。”（13.杨成院）

　　每一天，每一天，变得期盼他的到来，期盼那个坐在角落的巨大身影，那个穿青衣的男人……我期盼在每次歌毕之时，抬眼便能看到那位不知姓名的大人……

　　大人……

　　大人

　　大人今天没有来。

　　我兴致缺缺地又唱了几首。

　　神明啊，大人在哪里为什么不能每夜与我相见这种不能持久的事，为什么要在一开始就发生呢

　　为什么要与我说话
　　为什么要欣赏我
　　为什么要与我亲近
　　为什么牵起我的手

　　倒不如，大人从未来过好。

　　我跪在黑暗的屋子里，忧愁地望向月亮。嫦娥和月兔在那里吗是不是和我一样，在思念爱人

　　“谁知寂寞苦，残月挂长天。”
　　“我自离别后，思君夜不眠。”（30.壬生忠岑）

　　大人去了哪里是去见别人了吗大人……果真有内人了吗……

　　我不能懂。

　　不懂大人为何不来。
　　不懂我为何这么烦躁。

　　我是不能烦躁的，因为我来，是为了抹平客人的烦躁。

　　是啊，我为什么还要思索一位不需要我的客人客人，客人……

　　今天的歌已经结束了。

　　4.【祁水】
　　祁水在思考自己的未来。这是很少见的。

　　玉白的手指抚上额间，那里总有一天会长出老鸨一样的皱纹。他不可能成为第二个老鸨。

　　那么未来只有一个。

　　那就是，出去。出飞燕楼。

　　祁水苦笑了一下。自己真是被汽水那傻孩子传染了，竟然也会想写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会把未来交给他人了。

　　他该知道，早在七年前，他就失去选择命运的权利了，从此，他就是个死人了。

　　5.【我】
　　“太息复太息，寂寞了无时。
　　多少未眠夜，问君知不知”（53.右大将道网母）

　　大人仍然没有来。

　　我想忘了大人，只要想到他，我就无法认真服务客人。

　　我开始回想神明祁水，淡淡的表情，白粉涂上脸颊，遮住粉色的表情。

　　神明祁水，我向你祈求，救我，让我日日思想你，不再去想大人了。

　　那夜，我竟梦到了祁水。在飞燕草丛中。

　　他站在月亮下，问我：“大人赎你的身，愿不愿意”

　　我犹豫了，因为我本该听从仙子的安排，在飞燕楼中安慰客人。大人不过是那些客人中，我最想服侍、了解的一位。

　　祁水看向另一边，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站在那里。

　　祁水向他走过去。他们往外走，渐渐消失了。撇下我和这片月光下的飞燕草丛。

　　我醒来，就知道这一定是祁水的指引，鼓励我这因小小情愫就动摇的软弱的人。

　　“长盼相逢恨未逢，相逢不至各西东……”

　　我叹了口气。

　　“无奈恰如夜半月，匆匆总在密云中。”（57.紫式部）

　　希望大人尽管离别，也心中安宁吧。

　　6.【祁水】
　　祁水收到一封来自汽水的信，说是感谢他梦中指引，给他指明了方向。

　　祁水笑着把信收起来了。

　　指引

　　自己的路，无论多么被动，依然是自己的双腿在走。
　　若是腿残了，就双臂去挥动着爬过去。
　　若是双臂也没有了，就扭动着腰爬。
　　仅此而已。

　　7.【我】
　　大人不再来了，好像从未来过。

　　我依然唱歌，唱小仓百人一首。我忽然连我脚下的地都不喜欢了。百人，一百个人，却反复地唱着情歌……失去情人的人该怎么办忙碌事业的人要怎么办我越发烦躁。

　　吾名汽水，也许把气泡带给人，自己就会渐渐变成一滩死水。

　　可生命如此短暂，便是不断奉献，不断奉献，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刻。

　　8.【祁水】
　　深夜，在七年如一日的深夜，有一个男人造访了祁水的院子。

　　男人有浓密的络腮胡，双眉紧缩，身形宽阔，腰间佩剑。

　　“祁水，有件事，拜托你……”

　　他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说，“让汽水……快点逃……快点……”

　　祁水很早就感受不到人类情感了，这时也不为所动地说：“大人，汽水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再见他……也不能让他知道是我……让他快逃，拜托您了。”

　　祁水轻轻点头，客人的话大部分不能违背。

　　男人就着急地跑走了。

　　9.【汽水】
　　“汽水，汽水……”祁水来找我了。

　　我好久没看见他，也很想他。

　　“有位大人让你逃。”

　　我愕然：“是哪位大人”是那一位大人吗

　　“匿名。”

　　我又一次犹豫了。

　　神明啊，为什么给我两个选择为什么不眷顾我为什么抛弃我……我明明已经逃出了父亲的手，为什么生活还这么难

　　“我……”

　　我忽然听到外面很吵闹，“周防朝在哪!”“快点把他交出来，周防家必重赏!”

　　我呆呆地看着神明祁水，他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快鼓励我离开。

　　我的腿颤抖着支起身子。

　　慌乱地跑向墙边的梯子，手搭在石墙边缘。

　　我必须逃，跳出去，然后继续逃。

　　我不能被父亲抓到，我不能!

　　我的某只手指好像没有知觉了。

　　但我只是一味地向树林里飞去，飞去，直到我倒下，我绝不能停下。

　　……
　　声音终于一点也听不到了。我倒在草丛的阴影里，这时手指才隐隐作痛，但我也没力气去看伤口了。

　　我努力不去想痛处，看上方的明月。

　　你也追出来了啊，“哈……哈……哈哈……”我努力发出笑声。

　　不要想别的了，我的脑袋里也没法想别的。

　　来想一首和歌吧。
　　“时间随水逝，生命本恒长。
　　……万事应有定，蜉蝣羡久长……”（93.镰仓右大臣）

　　我叫汽水，我好像已经回不去了。但我应该懂得我名字的意思了。

　　看哪，飞燕草，轻轻飘去。但祁水不曾告诉我，我也不知我为何突然知道，飞燕草是夏生植物，秋天便一根也不剩了。

　　而汽水也是这样……过了夏天……到了凉爽的秋天，再不会有人需要我了……

　　神明祁水，真是个残忍的人，属于秋天的人，我本来就不该见到他吧。

　　见到秋的一刻，夏已经死了。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我的脑袋越来越轻。
　　我是不是会做一个美梦
　　那先与我曾爱过的人们，道声晚安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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