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医生：吴金陵

　　吴金陵晚上的饭还是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给她送来的。这回应她要求，两份半的米饭和两份菜装了两个饭盒，满满当当。吴金陵饿得要死，点头表示感谢，关上门，迫不及待摘口罩、消毒、洗手、再消毒，她被热乎的米饭烫得直哈气，一边大口灌水。她现在吃饭不像来时还能品尝品尝滋味，她现在拿到饭就往嘴里填——她现在是一台没有感情的吃饭机器。吃饭这件幸福的事被她毫不留起的糟蹋了，她却觉得还挺值得的，她还挺佩服自己这种牺牲自己成全工作的苦中作乐的心态的。她早一点吃完饭，就能早一点时间休息，回头投入工作时就能更有精神。

　　由于武汉疫情严峻，他们的手机都是24小时随时开机，哪边人手不够了领导随时叫他们这些医生起来加班。吴金陵几天一搞，眼袋像两颗青葡萄挂在脸上，鼻尖的黑头比火龙果的籽儿还要多。她每天早上起来都有种眩晕的感觉，用肥皂洗脸不算，还用磨砂膏使劲搓鼻子，直到把鼻子搓得通红才罢休。看着镜子里越发粗糙的自己，吴金陵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她回想自己学生时代也并不好看，梳着短发不说，比现在还胖三十斤，顿时找回了心理平衡。匆匆忙忙洗漱完，吃过早餐，她和其他医护人员就投入新的一轮工作中。

　　不过今天情况和以往又有所不同。吴金陵照例去看望病人的时候差点撞到人。

　　“干么事啊！”吴金陵秀口一吐，就是半句南京雅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真对不起啊大姐，我才来这儿的，戴着护目镜，看得不太清楚，真对不起。”这个被撞到的男生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子，声音洪亮，道歉诚恳，不过他张嘴一个“大姐”就把吴金陵惹恼了。

　　“叫谁大姐呢你！”吴金陵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身材，又看了一眼身边路过的小护士们的身材。很好，护士小姐姐和我穿的都差不多，打扮的也差不多，凭什么逮着我叫大姐，就因为我魁？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对不起，对不起！”听到对面年轻女性的声音，小伙子就知道要遭。女性最不愿意被人喊老，他又是一个劲儿道歉，吴金陵懒得理他，她还有工作要忙，干脆把他扒拉到一边，径直走了。

　　连续在几个病房查完房，又去开了会，吴金陵有些累，边走边揉肩膀。这个时候也快到中午午休时间。他们这些医护人员有选择的都会回自己住的地方吃饭。谁也不能保证在医院吃饭不会感染病毒。所以一到中午，医生能撤的都撤了。吴金陵按下电梯向下键，“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一个左右提着满满当当饭盒的高个小伙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吴金陵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结果小伙叫住了她：“是早上的那位……医生姐姐吗？”

　　吴金陵迈进电梯的腿都停顿了一下，接着她若无其事的走进去，心想，怎么又碰到这个人了，真是冤家路窄，而且她完全不想被一个比她高得多的小伙叫姐姐，真是令人头秃。电梯里其他人也都望向她。吴金陵想装作不认识对方，谁知道对方殷勤跟她打招呼，还挤过身边的人跑到她跟前站住脚：“医生你是不是姓吴？我今天听我打扫的那几个病房的患者说，有位叫吴金陵的医生很负责。我早上看到你背后的字儿是金陵，本来以为你来自南京的，回头一想，大家身上写的一般都是名字或者外号，你也不例外。金陵应该是你的名字，正好听见我们其中一个病房的病患在那唠嗑，说你的事儿呢。一个患者都没呼吸了，硬是您给抢救了三十分钟抢救过来了，哎呀妈呀，真是老牛——”

　　为了防止这位小伙说出什么不文明的话，吴金陵不得不打断他：“是三位医护人员的功劳。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是，是。”小伙成功被带跑偏了话题，“哎，就是有你们这样有责任心的医护人员，这些病人才有救。对了，我介绍一下我，我是大连，东北人，你听我口音应该能听出来。我在住院部做保洁。”说完还转过身让她看到自己身后用马克笔写的大连两字。在这两字旁边，还有好多黑色的小爱心。吴金陵的目光在小爱心上转了一圈，然后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嗯，医护姐姐们深沉的爱，她在此刻透过那些快要发光的爱心看见了。

　　“你也做的不错，带这么多饭给病人，辛苦了。”吴金陵觉得论口条她在大连面前绝对占下风，她不知怎么有些怕这个拥有滔滔不绝能力的东北人，这在以前是前所未有的。她干干巴巴地接话。没想到她这一接话，大连更来劲了，又说了两句，这时电梯到了一楼，大连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写着自己微信的纸条给吴金陵，告诉她如果有事可以联系自己，不要客气。吴金陵看着拎着饭盒的大连的背影，觉得手上捏着的字条有些烫手。她自己对别人自来熟她没觉得有什么，但是第一次见到和自己一样自来熟的，她感觉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她干脆将纸条上的信息记下来，然后把信息输入进手机里，点击发送，然后果断关上手机，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吃完饭，吴金陵给自己泡了一壶玫瑰花茶，躺在床上一边刷手机一边喝，她感觉等这次回了家，她的眼袋面积就能创吉尼斯世界纪录了，为了不做这个纪录保持者，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行动起来。玫瑰是养气血的，她来时她妈周青青给她带了一大包，她这几天都没找到时间喝，今天干脆一次性抓了一大把泡一壶。喝的时候她忍不住眉毛缩成一把长弓，没加糖的玫瑰花茶除了一点香气外什么味儿都没有，平时在家的时候，都是周青青女士泡各种各样的养生茶喝，里面绝不会少了蜂蜜，当然，最后大部分都是便宜她了。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就用碗喝，喝完了还学鲁智深的口气对周青青说：“给洒家再来一碗！”每到这个时候，周青青就会走过来，一边说：“别做怪！”一边用晶莹剔透的玻璃茶壶给她的大海碗里再倒上半碗，看她一口气喝完。

　　吴金陵想到妈妈，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儿，虽然每隔几天她就会给周青青发微信报平安，但是周青青回的话却不多。一个原因是周青青理解她现在太忙了，不愿意发过多的消息打扰她工作，另一个原因吴金陵知道，周青青心里其实对她这次先斩后奏的行为是有些不满意的。但吴金陵不为了这次决定而后悔。虽然她这个年纪还经常还在周青青面前撒娇卖痴，但她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的人生蓝图是什么样的。就像她当年报考志愿的时候，她父母都希望她考文学院，以后出来当教师或者考公都好，因为他们认为这对女孩子来说是好的人生规划，哪怕他们知道她从小的愿望是做医生，他们依然劝她不要做医生，这一行太苦太累，前期的铺垫和努力要费的功夫不是一般人能坚持的。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他们的呢？对于愿意当老师或是当公务员的女孩子是好的规划，但对于她来说不是。她吴金陵的梦想，就是当医生，不是白衣天使，是从死神手里夺回生命的技术工，做医生就是乐趣所在，她想不到自己不当医生的样子。周青青听完，没有再反对，她收拾行李去了上海，一读就是十年。

　　不过她不后悔，因为她想穿上白大褂，用手术刀减除那些吞噬人生机的癌细胞；她想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能多发奖金，然后笑眯眯的在外卖菜单里多加一份牛油果芝士奶茶；她想看到病人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听心率“嘀——嘀——嘀——嘀——”正常跳动的声响；她想得到病人的夸赞，然后露出一脸谦逊地回答：“没什么这是我该做的”——尽管到现在她都没有什么机会做主刀医生，对她说谢谢的病人也不多，不过她仍然为这份理想而努力，因为她知道，就算达不成也没有太大关系，因为能救治病人这件事本身，就给她带来极大的满足感了，这是做其他工作都无法带来的。当然，她还是衷心期望有一天，她也能像未知子那样，自信的说出“我是不会失败的”这句话，哪怕羞耻感爆棚，她也会为那样的自己而骄傲，这说明她手术技术已经完全游刃有余了。

　　吴金陵喝下最后一杯花茶，给周青青汇报了一下今日的工作情况。周青青回了她一句“收到”，吴金陵撇嘴，觉得妈妈的回答过于公式化，就像他们医院领导发消息他们的回答一样。就在这时，大连通过了她的好友认证，给她发送“住院部三楼相亲相爱一家人群”的链接。吴金陵犹豫了一下，还是点进去了。她刚一进去，迎接她的就是一大片的撒花鼓掌，她都有些懵了。随即她想到这是午休时间，大家水群也就不奇怪了。她也赶紧回复了一排小花的表情包。这时，大连@一个葫芦娃，一个葫芦娃发了好长一段文字，大意是感谢吴医生救了我爷爷，希望吴医生告诉他平时在哪一楼工作，他好带着家里人来感谢。

　　吴金陵连忙表示不用了，而且不光是她付出了努力，主治医师和那位小护士都付出了努力，心里有感谢就可以了。而且这是她应该做的，别的医生遇到同样的情况也会这样做的云云。她发完，一个葫芦娃在再一次表示感谢后不再聊这件事了。吴金陵松了口气，随即她想到，她救治的病人不过四十多岁五十岁左右的样子，孙子看样子都是小学生了，估计上三四年级的样子，打的字儿里还有几个错别字。武汉人结婚这么早的吗？还有，这个小学生给自己起名叫“一个葫芦娃”，是不是《葫芦娃》看多了？但他爷爷没有动画片里那么老啊！不知不觉，吴金陵的关注点又歪了。她发愣的时候，“一个葫芦娃”加了她微信，点了通过之后，对方上来就问：“吴医生，您有男朋友吗？”

　　现在小学生都这么早熟了？吴金陵觉得不可置信，但还是好脾气的回复：“没有。”

　　对方赶忙说：“那你看大连哥哥怎么样？他人很好的。个子高，长得帅，还会干活，还能逗我爷爷还有这些病患笑，你要是跟他在一起，肯定很开心。”

　　吴金陵还好没喝茶，要不然得一口茶喷手机上。现在小学生还有媒婆的副业了，恕她孤陋寡闻。她干脆没回。但小学生却不依不饶，跟她说大连的来历，说他是无意中来武汉的，不小心下错车了，没地方住，最后来了医院当志愿者，因为这里包吃包住，但是他很勤快，待人真诚，性格又阳光，很快就获得了九楼病患以及医护人员的喜爱，最后加一句，吴姐姐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吴金陵想到大连背后衣服上的黑色小爱心，还有他脱口而出的“大姐”，一阵恶寒，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回复对方：“从他喊我‘大姐’那一声起，就不可能。”

　　过了好一会儿，吴金陵也没看到对方回复。再一点进对话框，要发消息都不行了，对方把她删了。吴金陵眉头一挑，干脆也把二人的对话栏删除。哼，你删我也删，谁怕谁！

　　不过，她这种幼稚行为还没一分钟，她就被大嘴巴的小学生整得尴尬了。对方在群里@所有人，说她没有对象，希望大家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给介绍一下。最尴尬的是还有人回复了，说是自己有某某亲戚的孩子在某某单位工作，问她需不需要。吴金陵能怎么办？她只好委婉拒绝，说自己现在工作忙，而且一结束就要回南京。这才止住了群里大爷大妈们要为她介绍对象的热忱。

　　放下手机，吴金陵觉得自己的眼袋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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