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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33
陶七靠墙坐着,看着桓远在对面的牢房里来回踱步。自从他们被关进来,桓远经常这样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弄得陶七也不得安宁。
毕竟……桓远不知道那么多。他还没全部告诉桓远。
但这邺城的大牢并不是和盘托出一切的合适地点。
桓远有太多疑问却不能开口,烦躁也是自然的。
他们的剑被收走了。抓他们的人一开始问话的时候用了刑,但他们俩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就没人再问了,只是关着他们。后来有人进来看过,是个汉人,陶七听到那汉人要求把他们放了,可看守他们的人只道‘抓人是将军的命令,还请您去找我们将军商量’。
将军?
是赵国皇帝的……舅舅还是叔叔来着?
那这个来看他们的人是……
冉闵吧。
——那个叛徒。
叛徒么。
“桓兄,连累了你,等出去了我请你喝酒吧。”陶七道。
桓远不耐烦地斜眼看了他一眼。
“那是肯定的。害我蹲了大牢,你欠我的可不是一顿酒钱。”
陶七笑了,桓远终于停了下来,倚在牢门上低声道:
“七郎,我们一直这么让他们关着也不是办法。”
“桓兄想怎么办?”
“当然是出去啊。”
陶七指了指牢门,“有这个拦着呢,桓兄打得开?”
“我在想办法。”
“想出来了吗?”
桓远不快地瞪了他一眼,“就是因为没想出来,所以要叫你一起想。七郎,你不着急吗?我们若不抓紧,不是就——”
“桓兄。”
陶七对桓远摇了摇头,桓远意识到差点说漏嘴。
“我们又没犯事儿,他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最多再关一关就放了。至于……等出去了再说。”
“又不问话,还关着我们做什么?”
陶七打趣道:“桓兄都挨了好几顿打了,还不知道原因?”
“知道是知道,就是想不通才又问你。议论流言的人,这邺城里并不少,怎么偏偏抓我们两个?”
“桓兄,正因为我们不是邺城的人,所以才会被怀疑。”
“那个皇帝的……总之就是那个人吧。”
“那位将军想找替罪羊,就像长安那样。”
“你刚刚还说他们再关我们几天就会放了。”
“那是因为有人在替我们周旋,不然,我们说不定已经背着个莫名其妙的罪名被拉到街上斩首示众了。
“不过,我们就算死了,这邺城的人也不会怎么样,既不会愤慨,也不会忧虑,说不定还会当作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原因仍是我们不是本地人。我们被诬陷为‘招魂’之人死了,对邺城百姓来说无关痛痒,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有同样的危险。不会像长安那样,不会发生叛乱。”
桓远摇摇头。
“我讨厌被利用。”
陶七笑了。
“我猜那位将军仍关着我们只是保险起见,如果逼皇帝‘禅让’不成,就先利用我们扳倒另一位。”
“那个汉人将军……什么冉的?”
“嗯。毕竟我们两个一看就是汉人了,这边这位将军恐怕想说我们和那位是一伙的,‘招魂’的流言是我们传出去的,而那位姓冉的将军……想要谋反吧。”
“……老狐狸,够阴。”桓远皱着眉道,“也难怪前两天来人要放我们,我们现在还是被关着。”
“桓兄居然注意到了。”
桓远不满地瞪陶七。
“七郎啊,这‘招魂’什么的,我知道的是不如你多,但不代表我就是笨蛋。你心里到底怎么想我的?”
陶七朝桓远摆摆手。
“我没觉得桓兄是笨蛋。我只是看桓兄那天趴着一动不动的,可能没听见他们说话。”
“那天我刚被打了一顿,正疼得厉害呢,哪里动得了啊。亏你好意思说我,你被拖回来了,不也是那副熊样。七郎,你知道你疼得夜里都说梦话了么?”
“我……会说梦话?”
“你不知道?”
“我……说了些什么?”
“你在叫觋……叫她。”
陶七顿时起了一阵冷汗。
桓远听到没关系,但要是……万一有知道她名字的人听见了……岂不是害了她?
桓远看出他的担心,安慰道:“慌什么。你都疼得糊涂了,话说不利索,我知道……所以才听得懂你叫些什么。”
“这样啊。”
陶七感到心落回了原处。
“大概是因为以前我练剑受了伤的时候,总是她替我上药,所以我才……”
“七郎,你早点明白就好了。”桓远不无惋惜地道,“明白了你就不会傻乎乎地……跟着去了。当然我不是说你去了不对,只是我看你挺后悔的。说实话,你来找我的时候,我的确一时气不过,心想你居然还有脸来。”
桓远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隐约又看得出少年时的样子。
“七郎啊,弄不好我们就死这儿了。你还是认真些,也想想办法怎么出去。”
陶七站起来,走到牢门前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桓兄,看到了吧,打不开。除了寄希望于替我们周旋的那一位,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桓远立刻又火冒三丈,低声对陶七道。
“七郎,我虽然不怕死,但我如果死得这么窝囊,做鬼也来找你算账。”
陶七又笑了。
“桓兄放心,若桓兄因这件事做了鬼,那估计我也是鬼了,到时候桓兄要怎么算账都可以。”
牢房里突然变暗了。
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人声,有人惊恐地叫嚷,然后又响起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桓远捂住了耳朵,龇牙咧嘴地对陶七嚷:
“怎么回事??”
陶七回到墙边,跳起来扒住窗台,看到外面暗如黄昏,街上的行人惊慌失措地奔跑,有小孩子在哭,有人在路中间用力敲打手里拎着的锣。
——日有蚀之,灾异之作。
只是不知道是对谁而言,是对宫中年轻的石氏天子,还是对那位心怀鬼胎的宗室将军?
不一会儿,天又亮了。
锣鼓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喜悦的惊呼。
“又怎么了?我这边没有窗户,看不到。”
“是雨!桓兄,外面下雨了!”
“雨?那就是说——”
陶七松开扒在窗台上的手,落到地上,走回门边对桓远道:
“大旱也许要结束了,百姓有救了。”
桓远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么‘招魂’的流言也——”
陶七摇摇头,轻声道:
“会变化,但不会消失。至少现在还不会。”
“刚才为什么黑了?”
“是日蚀。不是好兆头,还会出事的。”
“……你说得好像那流言是活的一样。”
“就是活的,所以才厉害,所以长安才会变成……那副模样。邺城……也逃不过,但这就是那招魂之人想要的。”
是她想要的。
只是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完成她那一部分。
陶七唯一肯定的是,不会和长安一样了。她不会出现在街上,这意味着要见她不会像上一次一样容易。
晚些时候,上一次来看过他们的汉人将军再次要求放人。陶七看到桓远走到了牢门边的角落,竖起耳朵听着。
——……这是陛下的旨意。
——将军,您别为难我们了,直接去找我们将军吧。
——少废话。赶紧放了,不然不用等你们将军来军法处置,我现在就以违反圣旨的罪名砍了你,你看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给他们开门。桓远冷冰冰地盯着开门的人,等门开了,迫不及待地从里面走出来,站在过道上等陶七。
陶七对开门的士兵明知故问道:
“刚才在外面的人是谁?”
士兵瞪了陶七一眼。
“放你们走就不错了,别问东问西的。”
陶七并不气馁,接着问:
“我们能见一见刚才的大人吗?”
士兵又瞪了他一眼,只道他们的东西在门口,等下记得拿,然后就不再说话了,陶七只好作罢。也许因为刚才来人盯得紧,除了剑,连银子和马都一并还给他们了。陶七四处张望寻找替他们周旋的人,但被桓远拽走了。
早些时候的大雨此时雨已经小了下去,路上坑坑洼洼尽是积水。行人举着伞,低着头匆忙经过,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冒雨走在路中间的人。天色已经黑了,于是两人跨上马,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跑起来。马蹄甩起的水溅到行人身上,惹来身后一串怒骂,但陶七并不理会,他可不想再回牢房里去,还是躲得越远越好,桓远也是一样。几乎横穿了整个邺城,两人才停下来,找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落脚,陶七疲倦极了,几乎是跌在榻上立刻就睡了过去。
梦里并不安稳。
娘抱着妹妹哭得厉害,爹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
爹领着他们从家里跑出来,大哥牵着他的手,叫他不要哭。
饥肠辘辘地跟着哥哥们走在先生的马车后面,突然看到路边很小很小的妹妹在哭。
先生满身血迹蹲在他面前,要带他和妹妹到南方去。
妹妹和桓远低头望着他,强迫他喝很苦的药。
战马被桓远醉了,祖叔叔生气地朝他们嚷。
觋罗牵着他的手跑到了鹤鸣溪边,绾起裤脚爬到水里去摘一朵花。
觋罗递给他一朵红色的芍药。
觋罗凑到他面前叫他哥哥。
觋罗蹲在院子里侍弄那些花儿。
觋罗扮成女巫唱着悠远的歌。
觋罗哭着说要和他一起到北方去。
觋罗一夜一夜地守着他,替他换药,和他说话。
觋罗握着他的手,他听到鸟鸣声。
觋罗吻了他。
觋罗在耀眼的火焰里对他笑。
——七郎为什么离开了?七郎为什么丢下我了?七郎为什么总是不明白?
——七郎为什么现在才来?七郎来的太晚了,我要到天上去了。
——七郎为什么不看我呢?
——七郎,看看我啊。
——七郎,看看我,不要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七郎,快醒醒,我要走了。
陶七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
窗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头好疼。
他的伤早就好了。可头好疼,心也好疼。
来得太晚了。
一切都始于他的离开。
不。
一切始于更早的时候。
始于他跟在哥哥们后面,看到坐在路边哇哇大哭的、和妹妹一般大的小姑娘,不由得停下脚步的时候。
他的一念之差,让她成了他大半的记忆。
他在无意间更改了天命。
天命是多么宽容,容纳了无数人的一念之差和这些一念之差所牵引的万千变幻。天命并不指示哪一个人的命运,但所有人都在天命之中。
事在人为。
是他的选择,和她的,还有师父的,桓远的,桓将军和祖叔叔的,那位殿下的,这赵地天子的,他们所有人的选择造成了今日命运的不可回避。
就像这场雨。
每一朵云、每一滴水偶然间的选择都注定了这场雨必定会在今日落下。
只是没有人看得到那些因果链条之上的变化。
没有人能预知未曾发生之事。所有人都只能回溯,只能顺着“此刻”与“过去”相连的链条攀缘而上,以为所有的一念之差都是命中注定。
师父教他们的并不是预知并未发生之事,而是认清已经发生之事。
已经发生的事里隐藏着线索、碎片。
但无人知道“此刻”之后世间万物的链条伸向何方。
他不知道觋罗会怎么做。
即便如此他还是来了。
他只能凭他对她的了解,凭他与她分享的过去,企图找出牵引她命运的细绳。
都是徒劳。
即便如此,他也要试一试。
他此刻的行动也许会如今日降下的雨,以他不了解的方式影响她的选择。
这就是全部,没有更多。
这就够了。
人为了情爱,能够甘心于徒劳,甘心于失败。
陶七起身,换上托店家赶去买来的干净衣服。刚系好腰带,又听到门外打斗声。他拔出剑,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朝外看了看,又把门猛地完全打开。
“你们在做什么?”
在客栈院子里打得难分难解的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客栈老板紧张地从敞开的院门背后探出头。
“我们在做什么,你一看不就知道了么?”桓远不耐烦地回答。
幸而今日住店的人似乎只有他们俩,不然又要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桓兄,别打了,殿下因为有事才来找我们的。”
“七郎,那时就是他——”
站在桓远对面的青年抬起头问陶七:
“陶先生,你认识这个人?”
“桓兄和我自小便是朋友,殿下也请停手吧。”
“我本无意与他动手,只是他突然一剑劈过来,我不得不应战。”
符绪冷淡地看了桓远一眼,收起了剑。
桓远也极不情愿地放下了剑,转向客栈老板。那老板吓得又向门后躲了躲。
“都是误会,还请您当作没看到才好。”桓远说着又掏出银子扔给老板,那老板放开抓着门板的手接住,赶紧答了声‘好’。
陶七见状便道,“殿下,还有桓兄,上来到屋里说吧。”
于是三个人坐在了一起。陶七坐在中间,桓远和符绪分别坐在两边,两人身上都有些湿了。陶七替他们一人倒了一杯酒,苦笑着坐下。
没想到这两个人先碰到一起了。
问了经过,才知道原来是桓远大半夜睡不着,下楼把客栈老板叫起来讨酒,刚得了一壶正要上楼,恰好碰到符绪进了院门,一认出来人,二话不说拔剑就砍,客栈老板本要招呼客人,只见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不仅不敢插话,连门都不敢去关。好在两人都知分寸,只顾你来我往,并未伤人,也未损害物件。
都不想惹上多余的麻烦。
“殿下竟追到这里来了。”陶七道。
“陶先生,我说过,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那么,符公子——”
符绪的端起酒杯的手抖了抖,杯中的酒洒了。
“……陶先生,还是……叫我殿下吧。”
“叫你符公子有什么问题么?”桓远以一种极不友善地口吻道,陶七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桓远皱起眉,“怎么了?我不能问问题?”
符绪扫了桓远一眼。“她……一开始就是这么叫我的。”
桓远仍皱着眉。“‘她’是谁?”
符绪仍是冷淡地道,“觋罗。觋罗一直这么叫我,直到我送她……去了桥那头。”
桓远瞪着符绪,“你认识觋罗?”
“不仅仅是认识,她一直……陪着我。”
桓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又满脸怒气地转向陶七:“七郎,你是不是骗我了?你说那个南方去的姑娘不是觋罗。”
陶七叹了口气。
“桓兄,我没有骗你,那不是觋罗,不是……我们认识的觋罗。”
“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打算告诉桓兄,但既然殿下也在这里……殿下,你不该来,这不是觋罗希望的。要是有人认出你,你可能会惹上麻烦。觋罗本希望你……平安无事。”
“我知道。可我答应过她……我向觋罗承诺过,我很快会去找她,在她……”
符绪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在她死的时候。”
“你说什么?”桓远又愤怒地插话,“你说觋罗死了?”
“桓兄,觋罗没死……不算是死了。”
桓远看看陶七,又看看符绪,来回瞪了他两人一会儿,突然泄了气,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苦着一张脸道:
“怎么好像只有我不知道?七郎,我似乎被你当成猴耍了。到底怎么回事?”
符绪没有理会桓远,仍是对陶七道:“陶先生,既然在这里碰到你,我便来向你……寻一个答案。”
答案。
符绪想知道真相吧。
“我听说了这里的流言,心想她……或许在这里。但这流言……不只是这流言,邺城和长安完全不同。我不明白她……觋罗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我也不知道。”
符绪似乎很失望。
一阵难耐的沉默。
“没想到冉闵把你们放出来了。是石泓叫他去的吧。”
“不是陛下和那位将军抓的我们。”
符绪点点头,“我知道。是他叔叔。
“我今日原本要进去救你们出来,但我进去之后才知道你们已经走了。”
“你?你来救我们?”桓远皱着眉道。
符绪只是冷漠地看了桓远一眼,“大牢可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不是么?”
“殿下怎么进去的?那些狱卒认出你了吗?”
“陶先生,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符绪寂寞地笑了,“就像长安那些疯了的人一样。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
陶七只是平静地看着符绪。
符绪已经明白了。
“陶先生,觋罗用的……是那些花儿吧。
“我并不熟悉花草,以为很稀奇,结果随便找了个大夫一问就知道了。
“曼陀罗。
“觋罗种的那些花儿,是曼陀罗。
“大夫告诉我,这花儿,无论是花也好,果实也好,甚至花香也好,都有剧毒。既可入药,也能作毒。
“觋罗……对那些人下了毒。她怎么对他们说的呢?
“‘你杀了太多汉人,你本不该杀他们,我来替他们报仇’,是这样吗?
“她只用做这么多,剩下的全都交给那花儿制成的毒。那些人什么不记得她,也不记得她做了什么,只以为自己被汉人的鬼魂盯上了,或者被附身,或者被追赶,不出多久就会被幻觉吓死了。
“陶先生,她……那么好,她真的做得出这种事?
陶七静静打量着符绪。桓远难得没有插话,只是皱着眉。
半晌,陶七才开口。
“殿下怪她吗?”
“怪她?怪她让我的国家亡了?陶先生,我当然怪她。可我又……了解她,所以……我并不生她的气。
“她看到我的军队……哥哥的军队做了什么。
“她也是汉人,她也在怨恨吧。
“她在我身边待得久了,我忘了她也是汉人。
“我只记得她……是她,是觋罗,而我——
“哥哥那样子迟早要亡国,觋罗只是让哥哥败得更快了。
“她本来可以走。我说了要送她走,她却说要留下来陪我。
“我从哥哥带回长安的汉人里把她要来,只不过因为我在那村子里见过她,想……帮她而已。结果我却……
“她太好,所以我……爱上她了。”
桓远不自在地看了看陶七,陶七只是笑。
“是吗?”
他只这么答道。他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她有多好。没有人会不爱她。所有人都会爱她,以不同的方式。
“殿下想要的答案,是关于什么的?”
“陶先生,你说是觋罗把我从牢里救出来的,那么她……没有死?”
“殿下,她没有死。”
“但我明明看到她被烧死了。”
“殿下没有看到,不是么?”陶七想起了那火焰,不得不停下。
头又开始疼,心也在疼。
“……殿下只看到了火,没有看到觋罗被烧死,是这样吧?”
符绪也在回忆。
“……确实没有找到……尸骨。什么也没有。我还以为……已经烧成了灰。”
陶七不喜欢这种谈论死物的口吻,他看出符绪也不喜欢,而桓远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不能更紧的疙瘩。
“那么她没死。”符绪再次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殿下,她就在这里,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她。”
“这里的流言也是她放出去的吧?”
符绪又问。
“但是这怎么可能?我听说这里流言是和长安的流言同时出现的。陶先生,她怎么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她明明一直和我在一起。”
“是啊,七郎,觋罗怎么可能办到呢?”桓远道。
陶七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雨。
“殿下,流言是假的。”
“果然是吗?”
“殿下已经知道了?”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陶七回头看了符绪一眼,笑道:“殿下还是相信比较好。
“我也已经向桓兄解释过了,流言是假的。这世上有招魂之术,但与流言无关。与流言有关的,是别的事。觋罗先是招了魂,然后还做了别的事。”
“别的事?”
“那不是招魂之术。那是……成仙之术。
”如果一定要取个名字,那么那就是——
“祭魂。
“殿下,桓兄,那是,‘祭魂’之术。”
陶七不用回头也知道坐在桌边的两人多么惊讶。
“七郎,‘祭魂’……是什么?怎么办得到?”
“桓兄,那是本派历代所传成仙之道,只能传于弟子,我若这么随随便便说出来,就是罪过了。何况师父他……”
“谢先生?怎么又扯上谢先生了?”
“桓兄,觋罗的事和师父……不能说无关,但师父不知道觋罗真的会做这样的事。师父那时让觋罗把书都烧了,就是不想要这些东西为外人所知吧。”
陶七转过身背靠窗沿,见桌边两人都望着他,又笑道:“有些东西,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如果知道了,说不定会迷惘,会……活不下去,很轻易地就死去吧。”
“很轻易地死去……七郎,你在说觋罗么?”
陶七摇摇头。
“我说的不是觋罗。觋罗她……不会迷惘。她从一开始就了解了一切,除了关于她自己的事。”
“关于她自己?”符绪问道,“她说过她……不明白。”
“她这样说么?”
“她不明白她自己和别人的区别。对她来说似乎是一样的。她看不到……她自己。”
“殿下连这也知道了呢。”
“七郎,别卖关子了。”
“殿下,你从南方回来的路上遇上觋罗,那便是一切的……契机。
“觋罗想救死去的和将死的百姓,于是招了他们的魂。可生与死截然不同,招魂并不是起死回生的神技,只是招魂之人的一厢情愿,所以那些百姓死了,却把怨恨留给了觋罗。
“她听见了声音。那是她的怨恨,和那些百姓的。”
“……‘好吵’。她说,‘好吵’。”符绪一脸悲伤。
陶七只是笑。
“师父对她说,我们迟早要回到北方去。师父对我说,觋罗不懂得“自我”的存在,所以会轻易舍弃自我。
“在那一刻,觋罗被那怨恨……蛊惑了。她不理解师父的书上记载的是成仙之术,但她知道她要替那些百姓报仇,要实现师父的遗志,靠她一个人不行。
“那是巫术。觋罗熟知古代巫觋之事,她放出那些流言,只是为了重现早已发生过的祸乱。
“代价就是……她自己。
“殿下见到的是她,桓兄见到的也是她,但她们又都不是真正的觋罗,只是她的……一部分。”
“一部分?”
“她的一部分已经幻化成……这世间万物。
“成仙的真相……便是化为万物。”
“化为万物?”
“如何才能不死?如何才能永生?
“因为活着才会死,因为有‘我’才会有淹灭。
“若没有‘我’,若我存在于‘万物’之中,万物不灭,我不灭。
“‘我’依然存在,但‘我’已经没有“自我”了。
“只是存在而已。
“万事都有代价。
“成仙对我们来说,与死无异。
“这就是真相。对我们而言的真相。
“但这对觋罗来说无关生死,只是这世间稀松平常的……真实。她不明白舍弃‘自我’对她自己而言的含义,也不明白舍弃她自己对别人……对我们的意义,她从未知晓‘自我’的存在,所以她很轻易地……就祭出了魂魄。
“她不会死。
“她永不灭。
“她将化为万物,而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她。
“除非我们能赶在那之前,改变她的选择。
“但她已经失去了一魂,她不再是个完整的……活人了。她非生非死,既死也生。
“殿下,桓兄,她的时间很有限了。
“至于那些花儿……我过去一直都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我从那禅寺离开的时候……”
他向寥元辞行,踏出屋门时一抬头就看到房檐上层层镶嵌的圆形花纹,花纹中心层层叠叠的花瓣像极了过去师父院中的、每一年按时盛开的奇异花朵。他问寥元那是什么花,寥元道,那是曼陀罗。
——一切功德聚集之处。
包含世间森罗万象,预示至福圆满。
“那就是她的名字。”
“‘觋罗’。巫觋的‘觋’,曼陀罗的‘罗’。
“她以女子之身,要成就男子都无法实现之事。
“师父愚弄了我们。”
“谢先生吗?”
“这是师父给她取的名字。”
——七郎,我希望前人未能实现之事、未曾到达之处,有人能够实现,有人能够到达。
陶七转向符绪,后者垂眼望着杯中的酒。
“殿下,这就是答案。”
不知道此刻她在何处。
“会再有人爱上她吧,但她仍不明白这些爱的含义。
“就这么让她走,她未免太可怜了。
“所以我才来找她,我希望她明白,明白了,也许她就会做出别的选择。
“因为我——”
陶七住了口,只是笑。
“……陶先生,你说……觋罗已经失去了……一魂?”
符绪虚弱地问,好像失魂落魄的是他自己。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托于三魂,觋罗已经失去了一魂,三魂尽失之时……她将升天,或者说——
“灰飞烟灭。
“这世上再无她,也不会再有她。
“此生,来生,来生的来生。
“都不再有‘觋罗’这个人。
“她化为万物。
“但这并非出于‘她’自身的选择。
“师父本不该这么对她。
“师父也许后悔了,所以要烧了那些书。
“选择应当……出于‘自我’,知道了‘代价’,才有成仙的必要。
“我想让她知道,她有选择。”
极为长久的沉默,这些不是容易令人接受之事。符绪用指尖轻敲酒杯边缘,桓远又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但酒已经被他喝得差不多了,桓远站起来,快步走到门边,粗鲁地推开门,对着楼下嚷:
——老板!把你这里的酒都拿来!
说完也不等老板回答,“砰”地关上门,回到桌边坐下,仰头靠在椅背里瞪着屋顶,胳膊无力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老板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叫了声“客官”,然后推门进来,把几壶酒放在桌上就逃也似的出去,关上了门。
因为受不了屋里沉闷的氛围吧。
符绪率先打破这沉默。
“陶先生,怎样……才能见到她?”
“殿下,这里的觋罗……不是你认识的觋罗了。这一次和长安不同,不会再有和上一次同样的……献祭了。她会……再死一次,以别的方式。邺城百姓会因不同的原因……叛乱。”
“又是叛乱?”
“桓兄,这是她想要的。她要为天命所定之事添一把火,变化将自然而生。
“只是这一次她也许会失败。因为殿下让她……迟疑了。”
“我么?”符绪吃惊道。
“我认识的觋罗,现在一定因为辜负了殿下而困惑着,又因为牵扯进很多无关之人的性命而痛苦着,她快要……坏掉了吧。这里的觋罗……她的时间也许比我以为的更少。
“她太善良,这不是她该担负的事。
“但无论她成功还是失败,天命不会改变。”
殊途……同归。
如此罢了。
“陶先生,你和桓远,是觋罗的什么人?”
“哥哥,认的哥哥。”桓远不耐烦地道。“我们三个自小就在一起了。这个人,”桓远指了指陶七,“和觋罗都被谢先生收养了,后来成了谢先生的弟子,而且他——”
“……宴会。”
陶七突然道。
“她……会去那里。”
“陶先生,你说的是石泓招待王公贵族到宫里的宴会?”
“七郎,觋罗在那里?”
“只是预感。宫里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今日午后天显异象。宫中有变,觋罗一定也知道了。”
“那我们……要到宫里去?”桓远问道。
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也并非办不到。
“桓兄,要见到她,只有赌一把了。”
桓远点头,“我明白了。那就去吧。”
符绪站起身。
“陶先生,桓将军,打搅了。我该走了。”
桓远叫他:
“喂,你是来见觋罗的吧?你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如果陶先生说的是真的,那么觋罗会……再死一次。我已经看过一次了,我无法忍受……再看到第二次。即使我终于见到她……也留不住她。我已经得到答案了。”
“殿下,你仍希望她还在你身边么?”
“我希望她没有……死。我不应该送她到桥那头。我本应该送她回家,回建康去。你说的不错,我其实希望她一直陪着我,我希望她不要走,我希望一直和她在一起。我本来可以在她……失去一魂之前阻止她,可我却为了留住她而……失去她了。
“她说她……没有归处了。
“我以为我可以……做她的归处。看来我错了。”符绪苦笑。
“陶先生,桓将军,觋罗她……我把她托付给你们了。
“我会回长安去,回到……她和我曾经待过的……桥那头的大宅里去。
“那里有她种下的花儿。
“曼陀罗……又开放了。
“那些花儿里……有她。
“我替她照顾那些花儿吧。”
符绪说完便走了出去。
陶七并不挽留,桓远也只是沉默地坐在桌边。
这是她希望的。
觋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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