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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叁
「太白犯填星,在东井。
星孛于紫宫垣外,大如拳,赤白,指五帝座。月食哭星。」
20
“为何选这一曲?”
女子脚尖轻点地面,然后以极慢的动作收回。乐声仍在继续,女子的动作已停了下来。
“我在悼念死于殿下刀下的汉人将士。”
符绪笑了。
“你想惹恼我么?”
女子也笑。
“殿下总是允我悼念故人的。”
“死在我刀下的汉人里有你的故人?”
符绪拄着头,打量着女子。她仍看着他笑,黑色的眸子清澈平静。他总想搅动那平静,为那眸子添一些波纹,好让她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他试过了,她不为所动。
“若没有,我岂不是白白顶了杀人犯的恶名?”
“殿下不是杀人犯吗?”
符绪摇摇头。
“对你而言,我是杀人犯么?”
“殿下觉得呢?”
她总是这样,把问题推回给他,很少回答。
“不是。我希望不是。“
女子听了只是笑,眼中的情绪温暖。她的笑容真实。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符绪想知道,但不知道如何才能知道。他扭过头,倚在窗边的榻上看向窗外。
又是春天了。杨花满天,晴空万里,从这一处高阁能看到长安城外一马平川,楼下传来粗野的吆喝声和笑声,热闹非凡。
“建康城也是这样的么?”他拄着窗沿懒懒地道。一阵淡淡的异香传来,符绪知道是她走到了身后。
“有人平步青云,有人低头度日,有人趾高气扬,有人忧心忡忡。”
符绪回过头,看到女子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也望着窗外。她微微眯着眼,睫毛如清晨园中花朵上的露珠一般透明。
“一样的。”他看着她道。
“殿下这么认为?”
她收回视线,对着他笑。
“你一开始不这么叫我,现在怎么变了?”
“殿下就是殿下。”
“你不必和他们一样。”
“殿下,”女子走到窗沿的另一边,低头看着楼下往来的人流,“我和他们一样的。”
“改回去吧。”
女子并不作答。
“你怪我带你到北方来么?”
“我听说陛下仍是下了选秀的旨意。”
“哥哥越来越荒唐。”
“殿下救了我三次,第一次救我性命,第二次免我受凌辱,现在又留我自由。”
“你知道了。”
“消息在这里传得和宫中一样快,”女子用歌唱般欢快的声调道,“各种各样的消息。即使捂住耳朵不愿听,最终也会传到耳里来。”
“和宫中一样?”
“不一样?”
“一样的。人多嘴杂,管你想不想知道,都要教你知道。”不仅教你知道,还教你随风而动,不然散布那些消息的人就要没趣儿了。
“天晚了。”
“嗯,我该走了。明日再见。”
女子没有送他,他一个人沿着台阶慢慢走到楼下。下人牵来他的马,他接过缰绳,抬头望向阁楼顶上,女子静若处子的脸从窗角处露出来。他点了点头,女子笑了,然后她的脸便隐去。他翻身上马,下人在身后跪下行礼送他离开,路上的人纷纷给他让路,掩住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交头接耳议论。他的马性子暴躁,被两旁的嘈杂惹怒了,举足踢翻路边的摊子,撞倒未来得及避让的行人。妓院的姑娘们在楼上甩着手帕一边咯咯笑一边娇滴滴地叫他,酒肆的伙计喊着问他今日是否也要送好酒到府上。
他统统不理会,狠狠踢了踢马肚子,他的马在狭窄的街巷中甩开蹄子愈发肆无忌惮地跑了起来,道路两边红红绿绿的俗气建筑一闪而过,直到来到长街上的桥头方拽紧缰绳。□□的白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终于停下来。
没有必要走得这么急促。等着他的并不是什么令人雀跃的事,只让人厌烦。
过去不是这样的,过去他从不光顾桥这一头。
哥哥一开始并不如此荒唐。父亲还在的时候就让他担宰辅之责,为的是自己死后仍有人能为哥哥出谋划策。
——太子虽有鸿图和魄力,却缺少细致筹划的耐心和稳重,这就要靠你了。
父亲死的时候如是嘱咐他,他也一丝不苟依言行事。
那些年并不容易。父亲留下的不是什么安平盛世,而是内忧外患的烂摊子。内有同族的兄弟们虎视眈眈、氐族人与汉人互杀不止,外有匈奴人时刻准备趁虚而入,南方的汉人朝廷虽无甚活动,保险起见也不得不防。他们立国不过几年,根基未稳,好在哥哥刚刚即位的时候还未磨去经世济民之心,愿意听他一言。那几年虽灾害不断,但经休生养息,国力有所增强。然而哥哥心怀一统天下之志,见状立刻起了出兵征讨之心,可那时国家不过刚刚走上正轨,哪里承受得了,于是哥哥几次提出出兵都因他阻劝不了了之。三番五次过后,他们兄弟之间生了嫌隙,再加上他替哥哥整顿国政,已与许多人结下梁子。或许是在哥哥面前诋毁他的人太多,哥哥逐渐疏远了他。
他本来并不赞同南下直取建康。
桓轸差点打到长安的时候南方的汉人朝廷换了皇帝,桓轸突然在离长安不远处停了下来,再未前进。他们本猝不及防,现在意外得了喘息的机会,哥哥让他在长安留守,自己整兵直奔桓轸驻守的城去了,回来的时候竟说,桓轸死了。他感到不可思议,但哥哥精神大振,要趁势一鼓作气攻下汉人的都城。
——你怕什么,祖逖在豫州拖住了匈奴人,现在真是将南方纳入我版图的好机会。
——太远了,我们的士兵从未在南方的湿地作战。陛下若有意统一南方,不如先从近处开始。
——像你这么胆小,再过多少年我们还是只有这狭窄的关中之地。
哥哥没听他的,还要他跟着去,说要他看看自己如何打下南方。
结果,哥哥并不是仅仅攻打南下沿途各城,而是沿路屠杀,留下一地尸体。他去见哥哥,道既然要将这些城池纳入版图,何必毁了它们,但哥哥已经杀红了眼。他终于明白,哥哥只是为桓轸差点打入他们的都城心怀忌恨,想要如法炮制罢了,并未对统一南方作何仔细谋划,再由身边一味只知讨好奉承的大臣们附和怂恿,就急不可耐地出兵了。
既然他再也劝不得,便不再劝。
建康没打下来。兴许是桓轸仍守在北方的儿子给汉人朝廷送了信,让他们有所准备,哥哥不仅败了,而且败得很难看。他们孤军深入,既已失败,不能在南方久留,只好掉头返回。回来的路上也是一样,途径的汉人城镇乡村一律不放过,统统成了哥哥怒气的牺牲品。
——我们如此欺辱南方的汉人,要让关中的汉人如何看我们?陛下此行之前,汉人大大小小的闹事叛乱就够多了。
——你不必专门来嘲笑我不听你的警告打了败仗。
哥哥已经听不进去了。
一腔衷心反复遭到误解,他已忍无可忍,命自己的部下遇汉人一概不许滥杀,违命者军法处置。或许哥哥有所反省,即使知道他此举,也并未阻止。但他的部下中仍有不以为然地,若是放任,这些人便会视他的军令为儿戏。只能有一无二。
那是他下令的第二日,他们偶然路过乡间村庄,哥哥的军队已经如豺狼般扑了上去。惊呼声,女人们的哭喊声,房屋倒塌声,火焰燃烧声,他已经听惯了。他听过更教人寒毛直竖的,这些都已见怪不怪。
他的士兵们从他身边经过,以为他昨夜的命令只是一个玩笑。抢夺财货、掠夺人口是陛下的命令,他的命令居于次要了。
他下了马,跟在冲入村庄的军队后面,随意走入一间破败的院子,一群人围在一起。他认得这些人,这些是他的部下。院中嘈杂混乱,有人笑得轻浮猥琐。
——你们在做什么?
士兵们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安静下来,纷纷散开,露出中间被围着的人。
那是个面容清秀的汉人女子,胳膊被擒住,衣服上有血迹。她的头发散了,神情冷漠。
他心里涌起一阵怒气。这么多人公然违命,他虽不便处理全部,却也必定要用领头的杀鸡儆猴。
——我的命令,你们忘了?
有人辩解。
——我怎么命令的?
一阵沉默。士兵们跪下求饶。惨叫声从别处传来,此起彼伏。
——叫他们停手。
他让这些人滚,有人却凑上来想要讨好。
——将军,要不……您收下?
这人朝一直站在院中不动的女子扬了扬下巴。
既然给了机会仍不知好歹,那么就是这个人了。
他拔出剑,刀起刀落,这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身首分离。他甩掉剑上的血迹,将剑插回鞘中,走到那女子面前。她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只有你一个人?
他低头道。她只到他肩膀的位置。
女子眼神疏离。他又走近了一步。
——你的亲人呢?
女子黑色的眸子终于有了焦点。她抬起头。
——你说……什么?
既无恐惧,也无愤怒。女子语气平淡。
——好吵。
她道。
当然吵了。远处惨叫声仍未止息。
——你没事吧?
他问道。
怎么可能没事。
女子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我?你……问我吗?
——你一个人?
女子点点头,他进院子时看到的冷漠神情退去了,此刻她竟显出几分天真来。
——你爹娘呢?兄弟姐妹有吗?也在这里?
女子眼里突然噙满泪水。
——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救不了……
——救不了?
女子又立刻冷静下来。
——你是谁?
——符绪。我是符绪。
——符绪?
——嗯。我的名字。
——刚才的……
——那些是我的人。
——你的人?
——我的部下。他们违反了我的命令。我昨天已下令不许沿路屠杀。
他听出自己话里辩解的意味,尽管他根本不必向她解释,解释了也没有意义。
——都死了。
她道。
——你的亲人都死了吗?
——没有了。
又来了。她在说什么?
——什么没有了?
——没有归处了。
他愣了愣。
——你没有地方去吗?
当然了。他理所当然地以为。
看这样子,当然没有了。
但女子没有回答他。她弯下腰,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看到地上有一把剑,她将剑拾起,握在手中。他的右手扶住剑鞘。但她只是拿着那把剑,走到院子角落翻了一半的泥土边,用剑尖刨开泥土,然后把剑丢到一边,从土里拾起什么东西捧在手心。
种子。似乎是花的种子。
她刚才是在种花么?
就在他的士兵闯进院子的片刻之前?
她吹掉种子上的泥土。用裙角把种子擦干净,然后在袖子里摸着什么,没有找到。
他走了过去,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女子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接了过去,温柔地用手帕把种子包好,然后把手帕揣好,起身走出院子。他没有拦她。
符绪没有想到会再见,而且就在几日之后,在跟在哥哥军队后面的汉人奴隶里。他问怎么回事,看守汉人俘虏的士兵说他领的这些是前几日路过的村子里的,他又问那个女子,士兵回答道在出了村子北上的路上碰到,就一并掳了来。
真是个傻姑娘。符绪暗想。
他把那女子要了来,士兵并没有拦着,这样的事在军中稀松平常。符绪打发走随从,让女子走在自己的马旁边,女子一言不发地听从。
——为什么不跑?
女子没有回答。
——前几日我放你走了,以为你会逃走。
还是没有回答。符绪叹了口气,跳下马来,牵着缰绳和女子并行。
——喂?你在听我说么?
女子仍然没有反应,直到符绪忍不住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她才茫然地仰起头来看了看他,然后又低下头。
——我记得你。
——符绪?不是吗?
她道。
符绪笑了。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没听?为什么不逃?
——嘘。
她又道。
符绪环顾左右,部下都知趣地躲得远远的,没有人听得到他们说话。
——好吵。
——什么吵?
他莫名其妙地问。她在说什么?军队行进的声音吗?
——符公子?
她叫他。
符绪又笑了。从没人这么叫他。
——你也要……去北方?
——嗯,去北方,长安。你知道长安吗?
——长安?
——对,长安,那是我们的都城。
——和建康城一样?
符绪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样,又不一样。
——你知道建康城什么样?
——我们家在建康城外。
这女子家在建康么?
——我的部下说是在北上的路上把你掳来的。你既然家在建康,为什么不往南走?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女子轻轻笑了一声。
——回不去了。
她第一次回答他。
符绪的笑收敛了。
为什么回不去?他们明明败了,建康还是汉人的都城。这女子回不去自己的都城么?
——为什么?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你家里人在健康?
——家里人?
女子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符绪不明白。难道她不懂?
——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或者更远的亲戚,在建康吗?
女子先是茫然地看着他,然后缓缓露出悲戚的表情。
——家里人啊。
她道。
——符公子要去北方呢。
她又不回答了。符绪以为她不说,是因为家人都不在了。
所以她才说,没有归处了吗?
——嗯。我要回北方,要回长安。
——我也要去呢。
——你为什么要去?
对她而言,北方什么也没有。
女子抬起头问符绪。
——符公子为什么要去呢?
——我从北方来,所以要回到北方去。
——从长安来?
——嗯。从长安——
长安曾经也是汉人的都城。她是在嘲讽他么?
符绪盯着女子的脸。这是一张清秀温和的、汉人女子的脸,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我从长安来,自然要回长安去了。
他固执地道。
——从哪里回去?
——从南方——
符绪停住了脚步。女子并没有停下,于是他拉住她的手腕。
女子回过头。她的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她的神情却没有戏弄的意思。
符绪第三次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终于有一点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故意想惹恼我么?
他笑道。
女子也笑得更明显了一些。
——符公子会恼吗?
他摇摇头。
——我不恼。
更恼人的事他都经历过了。他松开了她的手腕,继续和她一同向前走。
——你去北方做什么?
这女子有点意思。他来了兴趣。
——不要问我做什么。是我在问你。
他补充道。
女子轻声笑了。
——符公子,我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到了长安,我会怎么样?
——和现在一样,做奴隶,也许更糟糕。
——糟糕?
——很糟糕。但也有别的办法可以不那么糟糕。
——别的办法?
——想知道?
女子又抬起头来,直直望进他眼睛里。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那是已预知最可怖之事,并已打算接受,却又渴望能够被拯救的眼神。
符绪吃了一惊。他以为她的眼里不会有情绪,然而此刻这情绪如此强烈,以至于符绪担心自己会被那渴望攫住、被吞噬。
——想知道。
她再一次回答。
——你想去北方?
——有人让我去北方。
——谁让你去?
——符公子,什么办法?
符绪又停下,这一次女子也停下。他注视了她片刻,女子似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的脸微微发红。
又变好了些。又变得更像活人了些。
——让我带你去北方。
女子愣了愣。
——符公子带我去?
——不是像他们那样。
他指了指远处被绑成一列的汉人。
——而是我带你去。
——不一样?
——不一样。
女子终于流下泪来。
——我和他们一样的。
——你可以和他们不一样。和我一起,就不一样。
女子犹豫了,符绪不忍心催促她。这对他无关紧要,对她却是天差地别。
——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到长安前,你都可以慢慢想。
他忍不住宽慰她。
——我只是想帮你。
——符公子……想帮我吗?
——嗯。我想帮你。
——为什么?
女子不安地问。
——不为什么。恰好让我碰上你了,仅此而已。
——到长安之前?
——到长安之前。到了之后,也许就迟了。
——好。
符绪松了口气。
——那就好。
——那就好?
——答应了就好。
——好吗?
——很好。对你来说很好。你叫什么?
——什么?
——你的名字。不愿说也没关系,我给你取一个。
——比如说?
符绪考虑了一会儿。
——“小兕”,斟满美酒之器。如何?
女子又笑了起来。
——不喜欢?
——我有名字。
符绪也笑了。
——那么……敢问小姐芳名?
——觋罗。
女子一字一顿轻声道。
——哪个觋?哪个罗?
女子伸出手,在手心写了两个字。巫觋的觋,绮罗的罗。
——觋罗,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司马府的小姐了。
他以为就只是如此。
他带她入了府,命人帮她梳洗干净,真如府中小姐一般伺候着。府上的下人难免多嘴多舌,但她并不理会,不论氐人汉人,一律以礼待之,不久府中的流言蜚语就消失了,或者至少没有人再当着她的面嚼舌根。她或许本是汉人高门贵族出身,诗文通达,博学多才,也能歌能舞。
——没想到捡到块玉。
——我命中好运,身边总遇贵人。
——我也算那贵人中的一个?
觋罗只是笑。
却没这么简单。
多事之人告诉哥哥他从带回北方的汉人里捡了个女子,哥哥非要见。
——你过去身边从未置女人,我倒是要看看,什么样的人能迷了你心窍。
他并不争辩,只是拒绝。让哥哥误会,对她而言最安全。
——竟让弟弟想要独占么?那我非要见见是何方神圣不可了。
他深知哥哥心性,本不愿让哥哥见她,但圣意难违,他极不情愿地带着觋罗进了宫。
——如果陛下问话,尽量敷衍过去,不要逗留太久。
——我会小心。
他很担心,这担心在哥哥命她献歌舞的时候升入顶峰,他几乎以为保不住她。
——我弟弟说你能歌善舞,今天就让我们开开眼界。
觋罗欣然答应。
他感到心跳加快,手心湿润。然而她一开口,他便放下心了。
周徘徊兮汉渚
求水神兮灵女
嗟此国兮无良
媒女诎兮謰謱
他坐在席边几乎笑起来。不得不举起酒杯,侧身掩饰。
她选了《疾世》。她唱得美,舞得美,哥哥一开始满怀兴致,但后来几乎是沉着脸看完了整曲。哥哥定是中途就想打断,可这样一来只会显得自己缺了君王的风度,更何况对方是个女子。
选了首好曲,他想对哥哥说的话,她替他唱了出来,哥哥也许会以为是他符绪授意的。不过既让哥哥不快,想必哥哥近来不会再提到她了,对她是好事。对他未必是,不过他并不在乎。哥哥虽与他疏远,但还不至于不知他一心只为尽兄弟之情与臣子之责。
本以为这样也就罢了。
建康战败既损了国力,又损了士气,想来哥哥总会消停一段时间了。那段日子似乎甚是平静,他每日公务事毕,回到家中甚至开始久违地有闲暇慢慢写一些文章。他少年时也是惊才绝艳之人,虽是氐人出身,汉人的诗文歌赋,他也无一不精通。他坐在书房蘸笔书写的时候,觋罗有时在一旁捧着一卷书安静地看,有时到院中侍弄那些她栽种的奇异花朵,兴致来了的时候与他共同吟诵,他乏了时候她为他轻声哼唱汉人辞曲。
他从未将她锁于这庭院中,她随时可以走。但她不曾离开。
——我可以送你出去自立一处。现在和当初不一样,你不再是奴隶,无人敢欺辱你。
他说这话时觋罗蹲在院中她栽种的花朵边,用指尖轻点半合半展的浅紫色花瓣,花儿此刻正随着她指尖触碰左右摇摆着。那些花儿开放时有令人晕眩的异香,她身上也带着那异香。
妖艳诡谲的香气。
——符公子,很寂寞吧。
她道。
觋罗并未回过头,仍然蹲在地上,华丽的裙摆拖在身后,插在发间的步摇挂饰垂下,搭在她肩头。
符绪先是一怔,然后放下笔。
怎么不寂寞。
无人理解。哥哥也不理解。劝谏不被接纳,反而被责难处处忤逆陛下心意,小人甚至传出风言风语道他已有反心。
朝中事态微妙,他如履薄冰。
他不过是担心国家社稷不保。民间胡人和汉人越来越势不两立,动乱一触即发,但哥哥心气太高,对安抚汉人的提议不屑一顾,堂上又多阿谀奉承之辈,不断排挤他。他若非哥哥亲兄弟,恐怕早已丢了性命。
但他又非说不可,即使每日为忧愤所扰,一夜一夜难以入睡。
太寂寞了。
无人可与之倾诉。
除了她。
他深夜一个人坐在府中最高的楼阁屋顶上望着月亮喝酒,酒壶空了的时候一双手从旁边递来斟好的一杯,一抬头便看到她,身边的托盘里放着两只装满的酒壶。
他接过她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她又为他斟了一杯。
——怎么爬上来的?
——这裙子碍了些事。
符绪笑起来,把手里的酒杯递到她面前。
——喝吗?
觋罗摆摆手,转过身与他并排坐着,他们中间隔着两只酒壶。
符绪也转过身,仰起头把酒喝了下去。
——觋罗,和我说说南方吧。
——南方?
——南方是什么样?建康城是什么样?
于是她一一说与他。
——哥哥想要南方,想要建康城,你们汉人的都城,就像这长安城一样。
她并未答话。
——汉人一定恨死我们了。不仅是我们,还有匈奴人,羯人,鲜卑人。你们瞧不起我们,觉得凡是胡人都低人一等。即使我们在你们的土地上建了国、占了你们的都城、做了位居你们之上的君王,你们仍瞧不起我们,时时刻刻不想赶我们离开。
——觋罗,你也是这样吗?你恨我吗?
觋罗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似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觋罗,我要听实话,我绝不会怪你。
女子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符公子,你恨我吗?
——当然不。我怎么会恨你。
——胡人……为什么要进占汉人的土地?为什么要屠杀汉人呢?
——因为我们被汉人欺辱太久了。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为了报仇吗?
符绪并未立刻回答,他把玩了手中的酒杯片刻,才又开口。
——是报仇,又不仅是。
——符公子恨汉人吗?
——也许吧。我不恨你。
——我也是汉人。
——你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你是你。
——我……是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么?因为是你,所以我不恨。若是别的汉人,也许会不一样。
——这里也有汉人。有很多。
——他们即使心怀怨恨,也要活下去吧。
——怨恨?
——不是么?
——我也在……怨恨着吧。
符绪凄凉地笑了。
果然如此吗?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怨恨。符公子,为什么呢?
——因为非我族类吧。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
——既要活着,又要怨恨。
——正因为活着才会怨恨吧。死了就不会怨恨了。死了大家就都一样了。死了便不分你我了。
——活着不是也一样吗?符公子,我和你不一样吗?
符绪答不上来。
——你觉得我们一样?
——符公子和我不一样?
——一样的。觋罗,我们都是人,所以是一样的。但我是氐人,你是汉人,所以我们又不一样。觋罗,你怨恨我吗?
觋罗终于扭过头,黑色的眸子里满是困惑。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
——没关系,告诉我实话。我想知道。
觋罗困惑地笑了。
——不恨。我不怨恨符公子。
觋罗难得回答他。
她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她似乎要落下泪来。
——可我却感到怨恨。
符绪直起身,伸手握住她攥着衣襟的手。
——觋罗,这就对了。
这就对了。
——因为是我,所以你不恨我吧。
——因为是符公子?
——你是汉人,你又是你自己。
他看到女子的眉头苦恼地皱在一起。她不明白吗?
如此浅显的道理,聪慧博学如她,竟不明白吗?
罢了。
——没关系。觋罗,不明白也没关系。
他收回握住觋罗的手,又半躺在屋顶上,双臂枕在脑后,仰望着初夏晴朗夜空,有明亮的星辰从东方划过。
——客星……守紫宫……
身边的女子轻轻声道。
——什么?
——符公子,东边有什么?
——东边有匈奴人。问这个做什么?
觋罗低下头看着他。
——没什么。
她笑道。
符绪突然感到一阵冲动。
——觋罗,总有一天,我要让那怨恨消失。
——消失?
——让氐人和汉人,还有其他胡人,就像我们一样,不再相互怨恨。
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个毛头小子,说这样的话只显得可笑。但他一定要说出来,似乎说出来就能得到某种宽慰,说出来就能实现。
——若我们统一这天下,各族成为一族,便没有怨恨了。
觋罗听了只是笑。出乎他意料的,她伸手覆住他的眼睛,奇异的香甜气味扑鼻。他突然被一阵强烈的疲倦淹没,连眼前的黑暗也看不到了。
醒来的时候仍在屋顶上。觋罗已经走了,自己身上盖着她的外袍。
昨夜无梦。
符绪坐起来,望着长安城中已开市,朱雀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他下到院中,把觋罗的外袍交给路过的下人,让他们送去浆洗,然后回到自己房中,待梳洗完毕,逮着一个丫鬟问小姐在哪儿,丫鬟说小姐就在外面书房前的院里浇花。
他找到觋罗的时候她已坐在书房的案后,手里拿着笔。他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到她在画那些花。院中一只华丽的水壶放在那些花旁边。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觋罗闻言笑了。
——没什么,安神的药而已。符公子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他在她旁边坐下来,
——匈奴人会怎么样?
——匈奴人?
她手里的笔没有停。
——你看到了吧,昨天晚上,流星。
——符公子今日不进宫吗?
——今日不必上朝。
他看向外面,天气甚好,虽有些炎热,但晴朗无云。
——觋罗,我带你去长安城逛逛吧。
女子点上花蕊,放下笔。
——好。
他命人牵来两匹马的时候觋罗露出困扰之色,于是他又让人备车,她坐在车上,他骑马跟在旁边。他们走得很慢,路上的长安百姓纷纷给他们让路。氐人、汉人和别族的胡人混杂,看着他的眼神有艳羡的,有嫌恶的,有胆怯的,有好奇的,有怨恨的。
他让觋罗把马车的帘子放下来。
——可这样就看不到外面了。
于是只好让她把帘子掀起,在车窗边露出脸来,惹得一路行人注目。
觋罗从没到过长安城吧,竟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和建康比怎么样?
他忍不住问。
——建康是……水乡。
——长安城里也有水,要去么?
于是他又领着她去。
马车停住,觋罗从车上跳下,走到河岸垂柳边。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沟渠更准确。这是长安最宽的一处水道,水道两岸只有一座赤阑长桥沟通,此刻他们就在这桥头。
——水深,小心些别跌下去了。
——没有船呢。
她又走到桥上。
——等等,别去那头。
——桥那头有什么?
他迟疑了片刻。
——秦云楚雨之地,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回来吧。
觋罗倚靠在桥边,符绪无端担心她会从桥上落下,然后遁水而去。然而她只是望着对岸,柳条碧绿茂盛,隐隐约约透出背后沿水的长街上连成排的艳丽楼阁,沸腾的人声随风碎成模糊不清的嘈杂。
——符公子去过?
——未曾。
觋罗咯咯笑了。
——符公子竟没去过?
——奇怪吗?
——符公子的哥哥——
——我和哥哥不一样,别把我们混为一谈。
说罢,符绪意识到僭越了。不过四下无人,驾车的仆人离得又远,无妨。
——未曾?以后呢?
觋罗的语气里有捉弄之意,符绪也忍不住笑了。
——以后也不会去。
他说错了。
南方的汉人朝廷也许因为建康一战鼓舞了士气,竟在夏天的时候再一次北上。哥哥带兵应战,他又留在了长安。大司马不过是个头衔罢了,上一次违反哥哥沿路屠城的命令之后,哥哥不愿意再让他同行了吧。
哥哥不在,他每日主持朝内政事,忙得焦头烂额,常常几日回不了家。前线有战事,长安也不太平。正值这个时候,长安开始出现“招魂”的流言。先是从桥那头人员混杂的风月之处传出,然后沿着各条水道向上游缓慢地蔓延。具体如何谁也说不清,只道这是哥哥南下建康时冤死的汉人鬼魂随军队来到长安,或者寻找被掳走的亲人,或者要寻凶手报仇。这流言断断续续,有时在城南,有时在东市,有时在城西门外。符绪下令寻找传播留言的人和受害者,却一无所获。
虽是流言,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长安城内氐人和汉人的关系一直十分紧张,这流言更是火上浇油。城内大小冲突不断,时有死伤发生。军队从南方掳来的汉人往往是冲突的中心,怒骂殴打已是常事,有的甚至被动用私刑或撵出城外。负责卫戍的官员成日在城中四处扑火,有时甚至被卷入纷争中,符绪只好下令遇此类纠纷双方皆严惩。一时之间城内不论氐人汉人还是其他族的胡人均怨声载道,直言都是出征的天子之过。
符绪忧心忡忡。敢这样抱怨的人都逃不过惩处,只是人太多,全都严加治罪恐怕无补于事,要紧地还是先找到流言的源头,等澄清一切,这些罪涉谋反的言论自然都会平息。
然而那流言如活物一般,随惩治严苛而止息,待惩治松懈时又死灰复燃,几次三番之后,符绪几乎感到毛骨悚然。那流言就像藏身暗处的某种恶意,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那恶意好像又不是针对他,毕竟所有的质疑与不满都是冲着哥哥去的。就在他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的时候,那流言和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结果也没弄清前因后果如何,符绪感到一阵挫败。
有种被玩弄在手心的感觉。
恰逢这时,出征已半年的哥哥带着军队终于回来了。
与南方汉人的对峙既未胜,也未败,只是汉人巩固了自己的北方边境,他们再要南下不会与之前一样容易了。也许是志向看似再难实现之故,哥哥竟一蹶不振。父亲以前便说过,哥哥是心气甚高之人,虽然野心勃勃,却因缺乏耐性与实干不足而容易在稍有不顺之时陷入自弃,因此才要身为次子的他从旁协助。他们立国不久,困难如山,因此即使哥哥觉得他缩手缩脚或过分谨慎而斥责,他身为臣子和兄弟也当以国家大事为重,不要由此与哥哥心生嫌隙。
一切都未超出父亲的预料。只不过心生嫌隙的不是他,而是哥哥。
哥哥回长安之后免了他的官,只保留了他的公爵位,却不许他离开长安,反而要他每日进宫同用晚膳。
原因甚是荒唐。
有人向哥哥进言道,他在哥哥离京与汉人作战的半年里企图谋反,只是因哥哥比预计回来得早了才无疾而终。
朝廷里小人诬陷他谋反已不是一天两天,他以为哥哥并不会在意这些佞臣谗言,他没料到的是,哥哥这一次将信将疑,似乎经过再三衡量,决定让他卸职留京接受监视。
符绪彻彻底底失望了。
前来宣读圣旨的宦官走了,他颓然走到院中。现在已是冬季,昨夜长安下起了在北方也难得一见的大雪,院中的积雪已及膝深,家中仆人尚未来得及清扫。天气阴沉湿冷,带着觋罗到长安城中闲逛的朗朗夏日恍若隔世。
东方的天空低低升起血色霞光,长久不息。
他却感到江河日下的惆怅。
——符公子?
他赶紧循声望去,觋罗身着白色单衣站在院门口,身上只披着夜里挡风的袍子,大半截腿都埋在雪里。
他赶紧拔腿朝她走过去。雪太厚,走起来并不容易。
——天色还早,你来做什么?快进屋去,你这样要着凉的。
他指着书房道。
于是觋罗抬脚往书房的方向走。她比他矮小得多,走得更是艰难,一步一打滑,最后居然整个人跌进了雪里。
他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走过去把她从雪里拉起来,牵着她往书房走,她又跟不上,最后只好直接把她抱上书房的台阶。
她的衣服被雪浸透了。现在时间太早,还不到仆人们起来的时辰。无可奈何地,只好让她到书房背后他的寝室里换上他的衣服先将就着。不一会儿她就拖着他宽大的袍子跑进了书房,径直到火边坐下,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炉子旁边取暖。炉子烧了一夜已经快冷了,他又自己往里加了些炭,吹了吹炉子里的火苗,总算又烧起来了,书房里渐渐暖和起来。
——笨蛋。
他忍不住骂。
——刚才有人来了吗?
——嗯。来了。
——来做什么的?
——来罢我的官。
他苦涩地道。
——哥哥过去只是疏远我,而现在不再信任我了。
一阵沉默。
觋罗默默坐到他旁边,伸手覆住他的手背,轻轻握了一会儿,然后又松开。她的手很冷。
——会怎么样?
她问。
他低头拨弄着炉内的炭火。
——不知道。也许会有危险。
——危险?
——取决于哥哥怎么想。
取决于哥哥是否会彻底为小人之言所左右。
——不可以离开吗?
——我走不了,走了反而坐实了污名。
——必须留下来?
——必须留下来。
——好。
符绪抬起头,好笑地看着觋罗。
——什么“好”?你不和我一起留下,我派人送你回南方去。
觋罗摇头。
——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
这对话似曾相识。
——我陪着符公子吧。
一阵沉默,然后她轻声唱起来: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你要陪着我吗?
符绪问。
歌声停下了,觋罗坐在他面前,看着他温柔地笑。
他叹了口气,轻轻把她揽入怀中,头疲倦地靠在她肩上。
——那就陪着我吧。
觋罗又在院中播撒花种的时候,宫里传来消息,符氏有王爷病了,恐怕熬不了多久,陛下让符绪一起去看看。符绪极不情愿地去了。
他与病了的亲族兄弟并无来往,对方却一直对他心怀妒忌。且现在每日进宫赴傍晚的宴会,哥哥对他百般试探,言语间张机设井,就等他一时不慎自投罗网。他厌倦得很。他并无反叛之心,小人却忌惮他过去的权势,一心要彻底扳倒他才能高枕无忧地把持朝政。
哥哥越来越糊涂了。
本以为只是去看看,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便能回来,结果在那个兄弟的府上留了一夜。
——前几日我还见他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得不省人事了?
——也许是连日喝了太多酒的缘故。
——他以前也没少喝,偏偏这时候不行了?
——久病成疾,突然发作也是有的。
——有救么?
——陛下,请节哀吧。
符绪站在旁边不声不响地听着。等太医要退下的时候,他拉住太医,悄悄问到底是什么病,太医知他与躺在榻上的病人不同,不是惯于搬弄是非之人,便低声如实道病人脉象极弱,实难看出有什么病。据说病人前一日与往常一样在家饮酒之后突然亢奋非常,在府中四处狂奔,同时喊叫着些听不懂的话,然后突然倒地不省人事,今日来看,已经不行了。
——殿下,酒是一个因素,但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不只是酒后发疯吗?
——下官说不准,也许真的只是饮酒过度吧。
见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便让太医走了,转而看着房中榻上。哥哥坐在塌边,那群近来得宠之人一个不落地低头躬身站在旁边,有的还装出一副极为悲痛的样子。符绪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一个人走到屋外想透透风。他问守在屋外的仆人现在什么时辰了,仆人说已过了四更。
自被罢官以来未曾彻夜不归,今日她会担心吧。
于是他拦住一个换好茶刚从屋里跑出来的小厮,打发小厮到家中去知会一声,说不必再等了,等完事会尽快回去。
小厮刚走,哥哥也从屋里出来了。
——你听到太医说了么?没救了。
——听到了。
——我已经下旨准备后事。虽然隔得远,好歹也是同族的兄弟,得按礼节来。
——陛下明鉴。
——对了,弟弟刚才和太医说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话。臣只是问光是喝酒是否真会有此后果。
——太医怎么说?
——如刚才对陛下说的相同,即使只是酒,久不节制,也会引发急病。
哥哥笑了起来。
——果真如此,我也该小心些了。弟弟提醒得好啊。
——臣不敢。
两人都沉默片刻。
——那个汉人女孩子,你还养在家里?
符绪心下一惊,仍不动声色地答是。
——也好。有人陪你,就不必麻烦到桥那头去了。
符绪犹豫了片刻。
——陛下说得是。
哥哥又笑了。符绪微微皱眉。
——什么时候带到宫里来让我也再看看吧。选个别的曲儿。让好好的美人尽唱些上一次那样的朝堂是非就没意思了。
符绪没有应声。
——怎么了?又不愿意?弟弟总是要逆着我心意呢,天下大事也好,如今为个女人也好。
哥哥打趣道。
——没想到当了皇帝也有不能手到擒来之物,弟弟岂不是比我这个皇帝还大了?
又来了。对哥哥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对那女子而言却是天翻地覆之别。
正逢此时,屋里传来一阵混乱,哥哥赶忙转身进屋去了。符绪仍站在门口,听到病人口齿不清地叫唤着什么。
——别……别杀……不是……是陛下……不……
发生了什么?与哥哥有何关系?
混乱停止了,屋内响起女人的哭声。
是病人的妻子吧。
哥哥再次从屋里出来,只不过这一次怒气冲冲。看到他仍站在门边,只冷淡地让他回去休息,今日晚间不必再进宫,明日再去。未再提及觋罗。
回到家是五更已过,天蒙蒙亮了。
觋罗坐在书房的门口,靠着门框睡着了。
果然还在等,明明传了话让她不用再等的。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无论什么季节,觋罗身上总有一股与她种的花开放时相同的异香。此刻那香气随着她的呼吸传出,如雾气一般在她周身弥漫。
奇异的香气,像是要夺取人心魂。
他把她叫醒,她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
——符公子,发生什么了?
——陛下的兄弟病死了。
——兄弟?
——表兄弟。
——也是符公子的表兄弟?
——嗯。
——符公子……难过吗?
符绪仍蹲在她面前,微微吃惊。
——我不难过。那样的人死了,怎么会难过。
身居高位,却将国家抛在身后,只贪图自身享乐之人。
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净。
——传话的人没来?等了一夜?去屋里睡多好,这样坐着不舒服吧。
——天亮了。
她仰起头,清晨的光线照得她的睫毛几近透明,显得她黑色的眸子愈发深不见底。
——符公子一夜没休息?
——没有,不过今天不用进宫了。
——符公子,我不想进宫。
符绪诧异地看着她,她也收回视线,看着他的眼睛。
觋罗知道吗?她怎么可能知道?
不。她不知道。她只是以为自己在说她。
——好,不会让你进宫。我说的是我,今天晚饭可以在家吃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准备。
她说不想进宫,他也不想让她进宫。
突然想起那时听到的喊叫。
——是陛下……
是哥哥?是哥哥什么?
真是酒喝多了发疯了吗?
听起来就像有人在逼问,而哥哥受到了赤裸裸的指责。
哥哥那时的怒气就是为了这个吧。
听说死去的王爷被草草下葬,哥哥赐了很多东西,又给死者加官晋爵,之后便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哥哥如今越来越容不得指责了。
自建康回来,哥哥本打算等时机成熟再行南征,然而至今未再提统一之事。冀州的匈奴人被羯族的臣子夺了皇位愈发强盛,幽州和平州的鲜卑人蠢蠢欲动,南方的汉人朝廷不停骚扰,哥哥觉得大业难以实现了吧。
可立国兴邦、统一天下本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啊。
哥哥这么快就折了意志,国家要怎么办。
无人敢指责。哥哥被旁人的花言巧语包围得太久了,兴致完全转到声色犬马之上,政事都丢给近臣料理。
他符绪也不敢。
活着才有机会。他若冒冒失失拼死进谏,哥哥身边就真的再无能说真话之人了。
——符公子。
觋罗的声音。
符绪回过神,看到觋罗对他笑,手里捧着一株兰草。
对了,春禊。今日是三月上巳日。
——怎么?
盛装打扮的女子拖着长长的裙摆朝他走过来,举起手里的兰草对着他轻轻一挥。
细小的水珠落在他脸上。
——好了。
她道。
旁边的人群欢腾不止,只是都离他们远远的,只有一些年轻的姑娘在一旁围在一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在哪儿采的?
他伸手要她手里的兰草,她递给他。
——祓除,符公子,今日必行之礼,能除灾厄。
符绪笑了。觋罗说了春禊来着,记得书里说过汉人上巳节要做这个。
灾厄么。若是能如此容易地免除就好了。
——到我了。
旁边举着一碗水的仆人闻言赶紧走过来低头举起手中的碗。符绪在碗中蘸了蘸,按着觋罗的样子朝她挥去。
她笑着下意识地举手挡了一下,宽大的袖子划到肘部,露出纤细苍白的手臂来。
——小时候,每年上巳节都会到水边去玩儿呢。
她道。觋罗从未提过自己的过去,此刻突然提起,想必是极重要的记忆。符绪正犹豫着要不要安慰她,只见她又拖着裙摆走到水边蹲下来,望着渠中流水一路流出城去。符绪跟了上去。
——水深,快回来。
觋罗回过头,仍是笑,指着对岸道:
——符公子,你送我到对面去吧。
符绪顿时呆在原处。
觋罗指的方向,是赤阑长桥那头的花红柳绿、醉生梦死之地。
——觋罗,别傻了,我不会送你去。
——那么符公子会送我进宫吗?
他答不上来。她知道了吗?
——可我不想去。符公子,我不想进宫去。
他也不想让她去。
长安城再一次被“招魂”的流言笼罩,有人说死去的符氏王爷便是糟了报应,因为杀了太多汉人,被前来报仇的鬼魂被夺走了魂魄,所以才发疯死了。而哥哥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在整个长安城选秀入宫为妃。
老旧的长安皇宫已经困住了那么多人,哥哥还觉得不够么?
——良家女子都要入宫参选,弟弟,你也要从命。
哥哥是在报复他。
长安城的流言直指皇帝南下屠杀汉人之事,当年阻劝哥哥、违抗哥哥的只有他。百姓们说阳平公才是真正有心怀天下的度量的人,而哥哥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胡人。
知道觋罗的人不多,哥哥只是想找借口把她要走。
——弟弟能看上的女子定然是极好的,我不会嫌弃你已经占先一步。你怕我亏待了她,我就光明正大选她进来,给她个位在所有人之前的名分。
——不过我既然抢了弟弟的东西,弟弟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一个也好,十个也好,一百个一千个也好,我都替弟弟找来,随弟弟处置。
——弟弟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早些堂堂正正迎她进门了。
本只是为了一人,整个长安城都不得安宁。正待出阁的少女也好,丧夫守寡的妇女也好,纷纷慌慌张张嫁了出去,也顾不得对方是否称心,或为人妻,或为人妾,只为不被囚禁在那不得见人的深宫之处。由此百姓少不了怨声载道,那活物一般的流言趁机甚嚣尘上,道宫里的皇帝也被尾随他北上的汉人鬼魂迷了心志,只顾自己享乐,不久就要亡国了。
谁也不知道流言到底从哪里传出来的。
觋罗说她带他去看春禊。
自从他来到长安,长安从未有过春禊。那不是他和他的族人熟悉的习俗。
于是她来到水边,为他表演何为汉人春禊。
——这是南方楚地的歌舞。
他知道。他曾读过,他还记得。
她站在岸边,旁边聚集的姑娘们用袖子半掩住脸,议论纷纷。男人们只是远远地站着看。这是王宫贵族女子的游乐,不是他们该靠近了欣赏的,只怕靠近了会惹上麻烦。
盛装的女子站在岸边,旁边是跟随而来的乐师,女子身后隔水是旖旎荼蘼的轻薄之地。
她说她要到对岸去。
她既想保全自己,还想保全他。他保护不了她。
——殿下会来看我?
觋罗笑得温柔。
——会。每一日都会。
——喂,听说了吗?阳平公在桥那头养了个汉人歌妓,不仅人漂亮,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还知书达理,就像个神仙。
——阳平公?那位大人竟也如此吗?那么国家可不是完了。
——那位大人见陛下昏庸无能,仅靠一己之力回天乏术,所以索性趁还有机会也要享受一下荣华富贵了吧。
——你说是个汉人?
——是啊。又是楼又是宅院的养着。那样的美人,可惜了。要是在南方,恐怕是要嫁入高门大族的姑娘呢。唉。
——胡人不就是这样?不仅杀了我们的男人,就连姑娘家也不放过,硬要糟蹋了。
——你说的是陛下吧?阳平公可不像你说的那样。那位大人为了维护我们,连官都丢了,还和陛下兄弟两个翻了脸呢。
——是吗?嗨,照你这么说,当皇帝的是阳平公就好了。
——喂喂,你小声点,这种话别让人听见了,要杀头的。
——……怕什么。若是鬼魂大人找上陛下、把陛下魂也招去就好了,这样就能让那位大人即位了。
——陛下还有几个儿子呢,再怎么也轮不到那位大人。
——也是,唉……那汉人女子在哪里?我们去看看?
——你傻啊,就算是歌妓,也是那位大人专门养在外面的,是你我随随便便就见得着的?
——既让不让人看,干嘛不养在自己家里啊?非要送到桥那边,不是摆明了想让人知道有这么个人吗?
——那位大人有自己的理由吧,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可能全都知道。
——也是,我们自己成天烦恼都烦恼不过来呢。对了,听说你们家姑娘嫁了?嫁了个什么人?
——别提了。要不是那选秀的旨意——
既然良家女子都要进宫参选,那么不是良家女子便可免了吧。
——弟弟终究想了个法子要违背我心意呢。
——臣不敢。
——觋罗的主意?
——正是。
——弟弟看上的人果然不错,没想到她是这样重情的女子。罢了,她既然甘心坏了自己的名声,我也不便接她进宫了,就顺了她的意吧。
——那其他人呢?
——仍送进来看看吧。
哥哥虽然未责备,但不满是真的。民间的流言传到了宫里,更加重了哥哥对他的疑心。
他每日仍进宫赴宴,绝不提及朝政,只听哥哥高谈阔论花鸟风月之事,夜里乘着夜风回到空荡荡的宅子里,喝了酒浑身发热,头疼欲裂,第二日一大早仍撑着爬起来,匆匆梳洗完毕,独自一人骑着马到桥那头去,直到傍晚时分。
去寻她。
她喜欢热闹,便买下最高的楼阁让她透透气。她又不喜欢嘈杂,于是买下别院,等她腻了街上的欢腾,就回院里来寻她要的清静。
要什么,就都给她吧。
他问什么,说什么,她不回答,也不说与他人。
一如既往。
她只是笑。
——殿下。
她叫得温柔,却也不更进一步。
他每日与兄长周旋累得很,他想要真实和坦诚,就到她这里来。
她总是坐得离他几步远。
不远不近,疏离,又不是冷漠无情。
而他喜欢的,不过就是这诚实。
她是个真真切切的存在,一个真真切切存在的人。
他和她并非如世间所说一般。若真是为了寻那欢愉,就不会来这里了。
——殿下很累了。
——很累了。觋罗,唱一支曲子让我听听吧。
她轻轻哼唱。
操吴戈兮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失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符绪倚在榻上,闭上眼。
这曲子太缓了。
让他想起带觋罗回到长安那一年,从建康返回的路上与汉人将军的一战。
那是离长安很近的一座城。桓轸打下那座城时,他几乎以为就要守不住父亲留下的基业了。但势如破竹的桓轸突然就不走了,而是停在了那里。他担心有蹊跷,但哥哥为没能挡住汉人猝不及防的进攻已经怒不可遏,稍作喘息之后亲自带人打了回去。那时他留在长安,听说桓轸带少量人马冲进了哥哥的阵营,最后身重数十剑后力竭而亡,跟随他的汉人士兵无人折返。哥哥命人砍下桓轸的头,用长矛挑着到城外向城里桓轸的儿子挑衅,奉命前去的士兵被桓远一剑射死了,而桓远不久就接过他父亲的将军名号把那座城守了下去。
从建康回来的路上,哥哥让他率军先行去收复那座城。这是攻打汉人军队,他本不想带觋罗去,但又放心不下,结果还是带着她一起走了。从春天到秋天,桓远终于坚持不下去,在夜里袭击了他们的营地。先是不多的汉人骑兵,其后是列成箱阵的战车,这是汉人惯用的战术,他已经习惯了。汉人虽然人很少,但异常勇猛,待日出时分,他带着部下察看伤亡,结果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很多。
桓远被拖到他面前的时候满脸是血,断了一条腿,活着的汉人只有桓远一个。哥哥听闻喜讯已连夜赶上来,下令将城中人口全部掳走。他没有同哥哥一起,而是默默回到自己的营帐去找觋罗。
谢天谢地,她毫发无损。
于是他安排好善后,借口回长安准备迎接陛下返京事宜,带着觋罗先走了。他不希望她再看到被征服的汉人城池将如何凄惨。
听说哥哥把桓远放走了。
哥哥犯了蠢。那不是等闲之辈,怕是会成祸患。
不过现在他想这些都无用了。他光是自保已耗尽心力。
——为何选了这一曲?
窗外天色变得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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