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不平

　　傅博士：
　　您好。
　　我们对您的死因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调查，最终得出结论：这场车祸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意外。由于您助手的深夜疲劳驾驶，本场车祸共造成包括对方车主在内的三人死亡，对此我们深表遗憾。
　　在征得另二人亲属的同意后，我们根据您的遗愿，将三份魂魄投入沈组长创建的“翠琅两界”进行实验。考虑到您目前的魂魄状态不适合导入实验记录，我们仅在此作简单汇报。

　　基于事实“所有无意识魂魄均在导入过程中自动分散”，我们猜想“单个无意识魂魄有不可抗熵增趋势”，并由此展开一系列实验。最终，我们以您的第三定律结合沈组长的投魂方案，推翻了该猜想，成效显著：
　　您助手的魂魄保留了76.8%且被甩入往生队列，对方车主的魂魄100%保留但同样被甩入往生队列（经跟踪观测，该魂魄已顺利完整转世），您的魂魄100%保留并即刻完整转世。

　　该实验的成功是我们研究计划的里程碑。接下来我们还将遵循您的遗愿进行“魂魄完整度对法力容纳量的决定因素探究”等多项实验。
　　此外，在对您的死因进行探究时，我们与法医产生了分歧。我们发现在车祸发生之前，您的魂魄已经遭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该伤害还未来得及对您身体造成致死性的影响，因此我们推测该伤害产生质变与车祸致死的时间差不超过一毫秒。
　　经分析，我们认为是您在推导魂区功能时，无意识将您自己的魂魄作为模拟材料，进行了多次分解。由此，我们对所有魂区研究相关人员进行探测，发现这些人的魂魄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分解。
　　我们试图恢复您生前留下的最后资料，但失败了，同时该研究计划也被紧急叫停。很抱歉看到您与诸位的心血被封压，但决策组未关闭再次申请的通道，您仍可以提出重启申请。

　　重启申请可在翠琅神界提出，所需材料模板也已送达，但不巧的是，由于模拟进程还在不断使您的魂魄自我分解，我们不得不屏蔽了您的部分记忆。该屏蔽也已由翠琅神界接收，您可在飞升成神后考虑解除。飞升之法想必您并不陌生，故不再赘述。

　　值得注意的是，您进入翠琅两界后，魂魄上的印记会渐渐稀释，我们无法再追踪您的下落，也暂未找到您可选择的联系方式。如果您在翠琅两界死亡，您会直接进入往生队列，恐怕无法再度完整转世。此情形有先例可循——遗憾的是，该先例正是您的老师沈组长。他并未进入翠琅神界，您需要做好无法再找到他的心理准备。
　　根据初步观测，您转生为燕华贺家嫡次子……命格……但……经预测……
　　以上……诚挚的……
　　……于韫玉壹佰伍拾肆年
　　……
　　……

　　韫玉壹佰伍拾肆年夏，燕华贺家。

　　艳阳高照，碧树摇摇，暑气炎炎，行人稀少。一辆马车缓缓从小巷拐上大街，停在一道华美厚重的大门前。朱门缓缓向两边分开，一妇人携着两个孩子，提裙跨出门槛。
　　车夫替三人掀开门帘，躬身道：“夫人，两位公子，请——”
　　昏暗的马车里刹那间亮起一片白荧荧的光，凉气扑面而来。
　　走在前面那八岁左右的孩子早有准备，抬臂遮眼，举步跨上车厢，待白光黯淡到适宜亮度时已然坐好，却又立刻弓起背，咳了好一连串。
　　贺家主的夫人慢行一步，垂眸以袖遮着身边三岁孩子的眼，弯腰将其抱起来，这才迈进车厢，将孩子放下，轻拍大孩子的背。
　　侍女仆从十来二十多人，手里提着食盒、香烛等一干物品，无言而迅速地围到马车旁；车夫放下门帘，没一会儿，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就缓缓出发了。

　　车厢顶上的阵法随微微的颠簸律动着，柔光同凉气源源不断涌出。妇人把咳个不停的大孩子抱在怀里，双螺髻上的镂金步摇一晃一晃，带出裙里香囊的药草清香，这才让孩子渐渐平静下来。只见这孩子：好皮囊初显公子贵气，病弱躯少有孩童精神；着华衣瘦骨不及柴薪，畏寒风倦体难捱暑蒸。

　　“难儿啊……”贺夫人叹了口气，眉峰蹙着，半晌撩起窗帘唤道：“小铃儿。”
　　车外一位侍女应声道：“夫人有何吩咐？”
　　贺夫人道：“把难儿的清心汤盛半碗上来。”
　　那侍女应了一声，贺夫人便放下帘脚，给怀里的孩子顺着后背。不移时，侍女小铃儿拨开窗帘，递上了半碗清黄的药汤。

　　那三岁的小孩子正坐在窗边，见药碗递上，手本能地抬了抬，似是要接过那碗，最终却任母亲直接端了过来。他便又抬起头，继续直盯着那慢慢变化着的阵法。
　　片刻，终究是被母亲兄长的凄苦气氛感染了似的，小孩子把目光收了回来，低头看着自己膝盖，微不可察地大人似也叹了口气。

　　贺夫人喂大儿子喝了几口汤，听见小儿子的叹气，顺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尘儿，怎生叹起气来？”
　　小孩子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她，孩童特有的奶声奶气如表情一样平平淡淡，不掺什么情绪：“兄长受苦，娘亲受累，孩儿无力分忧，故此叹气。”
　　闻言，贺夫人眉峰柔化了，以手帕拭拭大儿子的嘴角，接着喂药，一边答道：“尘儿有这片心便好了。”
　　小孩子默然，目光又落回膝头。

　　贺夫人看着小孩子的头顶，脸上淡淡的欣慰又被染上更浓的一层愁意。知子莫如母，这孩子说的好听，她却知他其实并无几分真心在话里。看这孩子：黑眸盛星子，白臂通莲香，粉雕玉琢小儿郎，却无半分天真样；锦绣层层绘，宠爱重重加，天生伶俐通七窍，少悲寡喜顽心肠。

　　药汤见底，病怏怏的长子低声道了句“谢谢娘亲”，趴在贺夫人肩上便不再动弹了。贺夫人一手端着药碗，用手背拨开窗帘递了出去，外面小铃儿赶忙伸手将帘脚挑高，接过碗，动作却微顿了一下，这才放下厚重的帘布。
　　低头漫无目的思绪乱飘的小孩子瞥到了她这微微的一顿，心中却想：外面果真太热了。

　　他那当家主又当城主的父亲早早安排好了吉日，让他们母子三人去城郊地神祠祈福，否则像这般天气，他是说什么也不会肯出门的。不过现在行程既定，“既来之则安之”，他也没什么怨言。
　　让他一大早就兴致不高的，是昨晚梦里收到的那封荒唐、无用还残缺不全的天外来信。

　　他上辈子一早就听闻“新世界”部那边管理乱七八糟，工作效率极其低下——尤其是他老师那批人走后——但他没想到他们可以一塌糊涂到这个地步。

　　也不知道他们是把全部精力花在劝说那两个无辜可怜人的家属把死者捐出来替他探路上了，还是花在推敲合理说辞以遮掩这个在他们看来算是开后门的行动的意图上了，魂区计划居然就这么被听之任之地砍掉了——他们还不知道从已有结论里寻找方案加固魂魄！

　　还把什么毫无意义的猜想都拉出来鞭尸！

　　他重生以来一直有前世的智商和心理年龄，但无奈这些什么事都办不利索的傻子把他的记忆遮得七零八落，不记得某件事的感觉如鲠在喉；再加上婴儿刚出生的大脑硬件使他几乎完全没法思考，他这个思考了大半辈子的科研人员，这两三年活得堪称生不如死。

　　现在他恢复了一定的思考能力——其实在外人眼里，他已经算得上天才神童了——许多事早就自己猜了出来：从残缺内容里的目前身份，到信里写的生前死后事，再到信中未提及的投胎送信做工粗糙的原因……而如今，这些都得到了证实。
　　飞升成神前，他不可能再找回自己前世的记忆了，半辈子的研究，从此两处尘封。

　　他为什么一定要进入新世界？

　　还不是为了能在死后继续自己的研究啊。

　　现在却连沈怀终也找不到了。

　　他一个年过半百的人骤然遭此横祸，已经没有了从头再来的干劲，没有了一人在这与科学几乎绝缘的世界里独自摸索的勇气……但更不愿意改弦易辙，在自己兄长咽下预言中十岁时那最后一口气后，随父亲走上管理一家、一城乃至一方百姓的路。

　　……可是不做这些，这辈子又要做什么呢？
　　难道要混吃等死？

　　他勤勤恳恳一辈子，不说别的，单是现在看见了车厢顶上那照明制冷叠加阵法，追求高效率的职业病就能当场在脑内发作。

　　以前给沈怀终打杂时，他曾经了解过这个世界法力运转的原理，此时观察一会儿便发现这阵法属实拙劣。车轮不急不徐地骨碌碌响着，还未出城他就已拟出了改进的方法，并且开始像他兄长一样有些昏昏欲睡了。
　　没办法，眼下他并不能凭借一己之力修灯泡。

　　“难儿，尘儿。”良久，贺夫人终于开了口，“该下车了。”
　　靠在她身侧和怀里的两个孩子各自朦胧地惊醒，被母亲牵着下了车。阳光骤然泼洒满身满眼，随即又被仆从撑起的伞盖遮蔽。
　　贺夫人自言自语似的，淡声说道：“把吃的都分给他们。”

　　小孩子仰头看看由忧愁变得肃穆的母亲，又转头看看因初醒而攒了些精神的兄长，再顺着他们的目光向前望去，看见了地神祠廊下横七竖八躺着坐着的流民。
　　“是。”
　　身边的侍女应声，随后众人便有条不紊行动了起来。这一系列流程都是前三日替主人祈福时做惯了的，并无差池，贺夫人看了一会儿，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进去。

　　“贺夫人。”深居简出的地神官佝偻着腰上前迎接，“有失远迎，万望勿怪。”
　　贺夫人放开两个孩子的手，施礼道：“散仙大人不必多礼。”
　　“夫人，上天不降雨露，土地不涌泉河，唯有您贺家将百姓万物记挂在心里。老朽无法致福，愧不称职，只敢在此替殿中饥民多谢城主善心，还请夫人不要推辞。”神官那苍老瘦削的脸上显出悲凉，教贺夫人看着也不忍，而受了他一拜。

　　言语间，已有小神官将蒲团在神像前摆好了。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在神像前跪下，念诵起祷文来。
　　香烟袅袅，也不知升到神前能有几何。

　　没一会儿，大孩子猛然又咳起来。母亲持香的手抖了一下，却没有去管他，直到一篇祷文念完才睁眼，唤来候在门外的侍女。

　　贺夫人看着大儿子皱眉咽下微苦的药汤，不由叹了口气，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神像，双手合十道：“恳请神明佑我大儿贺凌难，佑他身体健康，凌大难而不死，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成年……”

　　祝毕，贺夫人向下一拜，身旁小儿子有样学样，也诚心似的，向下一拜。贺夫人见他板着那张冰雪可爱的小脸的样子，心下又忍不住一片柔软，低声再祝道：“亦愿神明佑我小儿贺凌尘，佑他快高长大，凌凡尘亦知生灵疾苦，他日成材有一番建树。”
　　贺凌尘抬眼看向母亲，神色仍是淡淡的，片刻，又一次随母亲一同拜了下去，起身时却见母亲已然第三次合掌，目光悠远。

　　“……生灵疾苦……”

　　贺凌难将药碗递回给侍女，瓷与木轻击发出一声清脆，印在城主夫人颤抖的尾音上。

　　“……半岁灾荒，流民饥肠……苍天有眼，如何忍见遍地饿殍啊！”

　　贺凌尘心下一动，搁在膝上的手指不由微微蜷了起来。

　　“伏惟望神明听妾微言，佑我燕华地界生灵万物……佑我燕华生灵万物！”

《世有不平》
我，修真，想要小伙伴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