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夏

　　听完狄轶庭的话，美奂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脖子，小嘴也不再掩饰，主动迎了上去。
　　她面前的夫君于她而言，原本只是一个拜过堂的陌生人。但不知是这两日他随时随地的迁就与保护，每时每刻的悉心照顾，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都让美奂的心里对他的感激与依赖不停的涌出来。
　　还有他的笑脸，阳光打在他脸上的样子，他责怪自己时眼中的不舍，试问谁能抗拒得了这样一枚气质非凡，又对自己情有独钟的富家公子的示爱？
　　更何况除此之外，美奂总感觉轶庭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是味道，或是言语，还是动作……美奂说不清楚，只是这种熟悉感总让她不反感轶庭的亲近，也更愿意一直待在他的身边。
　　尤其是当美奂和轶庭几乎同时知道她并不是施家的小姐，而是从品春阁出来的姑娘，误嫁给这位狄家公子后，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保护她，纵容她。
　　过去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美奂也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当下，自己是狄家的少夫人，是他狄轶庭的妻子。

　　此时的狄家后院里，刚被修整一新的新婚洞房内，轶庭和美奂是谁都不能再把他们分开的两个人。
　　对于新婚夜里发生的事虽然美奂还记得，可毕竟受到迷心烛的影响，那一夜美奂并没有多甜美的回忆。严格来说，今天才是他们真正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
　　他们在一起纠缠着，磨蹭着，他们在彼此的身上百转千回，谁都不想离开对方哪怕一刻。
　　美奂的吻是甜的，美奂的身体是蜜糖做的，美奂的长发是勾人的烈焰，美奂是轶庭自愿沉沦的深渊。
　　自出生这二十二年来，除了之前的春禾，美奂是唯一能靠轶庭这么近的女人，也是轶庭真正意义上唯一的女人。新婚燕尔，狄轶庭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一夜云雨，清晨的美奂自是不想起身的。奈何今日他们还要去忘忧居找回忧丝，也是不能在床上赖太久。
　　起来吃过早饭，轶庭便让阿校安排车马准备出发了。莲芝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便一直跟在美奂身后。
　　“今日我跟少爷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了。”
　　“可是小姐……”莲芝听到美奂的话立刻想要找个理由跟着一起去，不想话还没说完就被美奂呛了回去：“你在家中重新布置一下新房吧，你是我贴身的陪嫁丫头，想必比那些下人更懂得我的心意。”
　　昨日新房虽已经修好，可屋内重新更换的陈设还是太过简单，与婚礼当日自不可比，甚至还不如平常人家的摆设。
　　听了这话，莲芝便无话再说，只是想起施家夫人早已吩咐过，让她时刻跟着美奂，一旦有什么异常就要去回禀于她，这下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还有，以后我和少爷出去有阿校陪着就行了，你就不用跟着一起奔波了。”美奂看到莲芝的表情不自然了起来，继续说道。
　　“是。”莲芝虽知道美奂是个“假小姐”，但为了假戏真做，不让狄家和美奂察觉出来，她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忤逆美奂的意思，只好悻悻的出去张罗了起来。

　　美奂交代完，便跟着轶庭一起出门坐上了马车，前往忘忧居。
　　说起这个忘忧居倒是有点意思。忘忧居一共有五家店，用今天的话来说这好像是个连锁的买卖。
　　这五家“分铺”分别是由祁月圣母的五个关门弟子出山经营的。他们平日的营生主要有两件：

　　一是通过功法用忘忧梳给前来的客人梳头，在这过程中可以抽取带有特定时间记忆的忧丝，以达到让客人忘记一些不愿想起的痛苦的回忆的目的；
　　二是在官府的府主老爷审判案子时，如果遇到那种冥顽不灵，拒不认罪的犯人时，他们也会用忘忧梳给嫌犯梳头，以此来读取那人的记忆，当然这是要在那个人的忧丝没有被抽走的情况下。
　　再或者是给死人梳头，读取其生前的记忆，以及前尘往事，以便帮助官府破案或帮助家属了解死者临死前的状态，亦或是未完成的心愿等等，都是些和记忆相关的项目。

　　不过，安平府的这家忘忧居里还是会私下接待一些“重要客户”，为他们植入带有别人记忆的忧丝，以此来帮助他人彻底替换记忆或改变身份。当然这种事情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也是官家不允许的，祁月圣母绝对禁止的。

　　安平府的这家忘忧居是一个瘸着双腿的瞎眼老太太经营的，她是祁月圣母的四徒弟，人们都管她叫琵琶婆。
　　琵琶婆当年带着一把师传的忘忧梳和一枚视心针下山来到安平府开店的初心其实是想借着替人梳头的机会，通过别人的记忆来看看自己从未见过的世界，经历一些她这残破的身躯无法经历的事情；另外一方面，她也想看看那些别人想要拼命丢弃的记忆，也许这样就能减缓她自己悲惨记忆对她造成的痛苦。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琵琶婆却又有了别的想法，想要赚更多的钱，于是就开始接了一些替别人替换记忆的黑活。

　　大概快要正午的时候，轶庭一行人来到了忘忧居门前。
　　一进门，还没等琵琶婆开口，美奂便匆忙的开口问道：“老板，我前几日来过您店里，被您抽了忧丝，您可有印象？”
　　琵琶婆闭口不答话，摆摆手让伙计给客人上茶。轶庭也不客气，上前落座喝了口茶，眼也不抬，道：“请把忧丝还给她，价格你来开。”
　　琵琶婆听此一言，心中一惊。她虽看不见眼前这位公子的面容，但她对这声音却有极深的印象。
　　几年前曾有个姜姓男子来找过她抽去忧丝，琵琶婆替他梳头时得知那姜姓男子做生意坏了规矩，贩卖吸食可使人致幻的糖果给平常百姓，后又误被一个4岁的小男孩吃掉发疯死了。为此那姜姓男子被狄家的小少爷抓住严刑审问，整治的半死不活的。
　　放出来后，那姜姓男子用了身上的所有钱去找琵琶婆，抽走了那段可怕的记忆。
　　审问姜姓男子时那冰冷无情的声音，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而现在，那声音正出现在她面前，只不过面前的声音较几年前更加沉稳成熟了些。
　　这男子究竟是谁？替换忧丝的事是谁走漏了风声？他和身边这名女子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为她出头？
　　来不及想更多，这个时候即便想破头也可能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于是，琵琶婆很快定住了精神，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笑了笑说道：
　　“这位公子，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且不说我不认识这位姑娘，即便是知道她来此处抽走了忧丝，那就说明她在自己的记忆里选择了一些片段想要忘记，那我老太婆也是一定要替她保密的，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告诉别人”
　　“可我不是她的别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夫君，这样的关系想要知情，总不过分吧？”轶庭看琵琶婆与他打起了官腔，估计想要得到他拿回的东西，必是不会那么容易，便也与她周旋了起来。
　　“这夫妻本为一体，您想要拿回夫人的忧丝自然合情合理。可这位姑娘确实不曾来过我这，我也不从未给她抽过忧丝，公子还是去他处找找吧。”
　　“这整个安平府就只有您这一家忘忧居，既然琵琶婆处都没有，那我只能去找祁月圣母询问一番了”
　　听到“祁月圣母”这几个字琵琶婆呆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惊诧，但很快就被她遮掩了过去。
　　然而就是这转念的一瞬，也全部被狄轶庭捕捉进眼底：看来提出这个能让她在意的名字确是有效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轶庭继续说道：“其实您就算承认她曾来此处抽了忧丝也无妨，毕竟生而为人，谁还能没有一些不愿想起的回忆呢。只是，”说到此处，轶庭故意顿了顿，看了一眼琵琶婆的表情，看她正在张着耳朵等待他接下来的话，便慢慢说道：“只是，如果有人来这里是被迫抽走了忧丝，又被强迫换上了他人的记忆，那这恐怕是要坏了祁月圣母的规矩的。”
　　说完轶庭并没有再去看琵琶婆的脸色，而是云淡风轻的端起了茶品咂摸了起来，淡淡的说：“您这的山露茶倒也是清甜，不过尊师还是更偏爱凤丹。”
　　凤丹茶是茶中极品，每年出品极少，一般都由狄一坊的商铺特供给康泰府王族饮用的。祁月圣母偶然间被王族请去喝过一次，便对此茶日思夜想不能忘怀。
　　狄一坊的东家听说后便每年都派人事先留一点，并亲自送到她山上去，因此祁月圣母与狄一坊的东家的私交甚好。

　　琵琶婆一听这话，便也不再躲闪，定了定神，向他们说出了真相。
　　琵琶婆说她虽然每次都是亲手为客人抽去忧丝，但她却从不曾过问客人姓名。前些日子她确实又接了笔黑活，就是按客人的要求替一个青楼女子梳头，趁机抽走她从出生到来忘忧居那一刻的所有记忆。
　　琵琶婆虽然眼瞎，但是嗅觉听力十分灵敏。根据她的说法，当时那位青楼姑娘身上的味道就跟狄公子身边的这位姑娘一样，想必应是同一人。之后那位带她来的老翁又要求她替另一个大户小姐梳头，抽走她在家专门演练了一遍跟父母敬茶说话准备出嫁的记忆。而这位大户小姐的记忆则是被专门编排过的，为的就是给之前的那位姑娘替换。
　　“那我被抽走的忧丝现在何处？能不能还给我？”听到这里，一直坐在一旁并未插话的美奂忍不住追问了起来。
　　“那怎么可能，按规矩为了保护客人的记忆不被贼人所窃取，在我这里抽走的忧丝都已被我封存，放进了师传的玉盘中。这玉盘中的千万条忧丝早已混成了一滩，只等七七四十九天后被玉盘中的纯气所毁灭，不复人间。”琵琶婆一本正经的说道，一副道貌岸然童叟无欺的样子。
　　“那这又是什么？”轶庭拿出苦麦还给他的美奂的两缕忧丝，追问道：“你既然开了价，那就必定有人买得，如今又何必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哄我。”
　　琵琶婆伸手摸了摸轶庭手里的两根忧丝彻底愣住了，知道再也无法抵赖，只得将实情和盘道出：
　　一般从他人处抽去的忧丝她都会先去重新梳理，感受事主忧丝中的故事，这样会给只有伤痛记忆的自己带来一些快乐。
　　但那次她知道忧丝是属于一个青楼姑娘，而她对那种回忆曾经体会过太多，要么就是被客人在身体和精神上的凌辱之痛，要么就是爱上了不能爱的人之苦，总之就是大同小异，毫无新意，所以这次就没兴趣专门去感受美奂的记忆了。
　　抽完美奂忧丝当天，一个小厮就来忘忧居想要出价买走承载美奂近期记忆的忧丝，但由于他手上的钱两不多，琵琶婆勉强卖给他留有她进品春阁到进入忘忧居这期间记忆的两缕忧丝，便打发他走了。
　　第二天忘忧居来了一位云游四方的奇货商人来到她的店里，想要高价收购些忧丝，美奂剩下的忧丝就都被那人全部收走了。
　　而这也是琵琶婆处理被抽出的忧丝的一贯手段：相传总有一些达官贵人有些窥探别人隐私故事和经历的特殊癖好，她店里抽出来的忧丝在黑市上也很是抢手，所以大多时候被她抽走的忧丝都转手卖给云游的商人了。
　　“那些商人他们都在哪？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听到这里美奂自是急得不行，恨不得立刻将拿走她忧丝的人带到面前，就地正法。
　　“那就说不好了，那些商贩都是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就连他们平日里来我这‘进货’的时间都不固定，更别说去什么地方找他们了。”琵琶婆看美奂着急的样子无奈的说道：
　　“不过既然姑娘手中已有两缕忧丝，那我老太婆倒是可以帮姑娘把这段记忆接还回去。只是求公子不要将我老太婆做的这些错事告诉师父，我做这些也是求一口饭吃，本无意伤害姑娘啊。但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老妇一条生路。”说完琵琶婆默默的低下了头，羞愧的神情溢于言表。
　　“罢了，” 说着轶庭起身转想琵琶婆的方向，语气柔和了许多：“只是我听说若将忧丝接回，必要重新遭受一次锥心刺骨之痛，不知琵琶婆为我家夫人接回忧丝的时候能否让她不要遭受那些苦楚呢？”
　　“恕老朽无能，这忧丝本是人身的一部分，老太婆我略施拙计将它剥离原主，或将它重施于人都是行的逆天改命之道，已是对神明父母的大不敬。而作为宿主，想要真正拥有它们或者彻底舍弃他们也必定要付出超与常人百倍、千倍的苦楚，这也是他们的宿命”说完琵琶婆便不再做声，拿着美奂的两缕忧丝转身走进了内室。

　　过了许久，美奂抬头对面前的轶庭说：“我还是想要找回我的记忆，哪怕要忍受痛苦，哪怕只有一小部分，我也想要作为一个真正的自己与你在一起”
　　“可……”轶庭看美奂已经做出决定便不再阻拦，便忍住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心。
　　“很快，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就回来。”说完美奂便跟着琵琶婆的方向走了进去。

　　内室里，琵琶婆拿着视心针早已等在了那里。等美奂进来坐下，琵琶婆又开口道：“那位大户小姐特地为你编排的记忆你还想留着吗？还是要抽走？”
　　“抽走吧。”美奂平静的说道，施家给她的记忆只是将她送入狄家的理由，如今她已成为世人皆知的狄家少夫人，那些故弄玄虚的记忆留着也没什么用。
　　“好。”说完琵琶婆便操起视心针开始为美奂接回忧丝。

　　视心针并不是普通的银针，它身长半寸，尖端带有倒钩，侧边有双排硬甲。这本是伤人的利器，只有祁月派传人才能用它来操控忧丝。
　　第一针下去，不见血，也不会带来太严重的痛感。一般这个时候承受人还不会有太大的反应，也是寻常人能接受的程度。美奂此时也正平静的坐在那里，任凭琵琶婆在她头上摩挲。
　　第二针进去，倒钩深入颅骨，血液上涌，视心针进入肌底。虽然此刻美奂还可以继续忍受，但是火辣辣的痛感还是直接把美奂的心揪了起来。
　　第三针，第四针，第五针…… “啊~！”美奂再也承受不了了，不由的大叫了出来。
　　手里的那颗脑袋在那里痛苦不堪，撕心裂肺，琵琶婆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手下的动作一刻未停，继续上下穿梭着。
　　每抽去一缕忧丝需视心针来回共七针，而接回忧丝则需要九针。去除之前施家为美奂埋下的一缕忧丝，再加上需要重新接回的两缕美奂原本的忧丝，就需要她承受共二十五次视心针的折磨。
　　琵琶婆刺下第十针时美奂早已经彻底的昏死了过去没了知觉，而外室的轶庭听到美奂的惨叫内心也已如刀绞一般，恨不得替她去疼……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如果他现在冲进去阻止她们不仅美奂之前受的苦痛都白费了，她也再也不能找回自己的记忆了。
　　狄轶庭现在能做的就只是静静的坐着，闭上眼睛，关起耳朵，不再去想美奂痛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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