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和离之后

作者:月见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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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8


      马车行在城外往北的官道上,轧着新雪咯吱作响。

      玉昀本是不大乐意饮酒的,可难得今日兴致好,又被阿翡劝了劝,便叫轻音温上了一盏果酒来。

      大姑娘素来也不饮酒,吃得几杯落肚,便就昏睡了过去。马车里少了打手鼓的人,奏乐便也暂且停了。

      玉昀一时被酒意熏得燥热,忽有些清净下来,便唤阿翡开了小窗。

      夹道两旁银装素裹,远山盖雪,空气冷彻。只吐出两口白气的功夫,便觉身在这份美景之中。这般天地广阔,自是京都城里不能有的。

      只痛快不过一小会儿,阿翡怕她受凉,便起身要合上来小窗。

      马蹄“嘚儿”“嘚儿”声从远而近,女子骑马赶来,走来车旁俯在马背上,朝小窗里看了进来。

      “大公主,我爷爷喊您留步呢。”

      玉昀认得来人,方寻来窗前笑道,“嫡小姐今日好不飒爽。”

      齐鸢鸢今日一身雾白的骑服,马尾高束,银冠朱簪。长平侯府上两代侯爷都曾是沙场大将,也不怪乎嫡小姐亦是十足的英气。

      “方他们在后头,听得公主这儿的琴声。便叫我来喊您了。爷爷那儿有本乐谱,便想叫您去看看呢。”齐鸢鸢说着,又忙问起,“茹若可也在这儿么?”

      玉昀让了让身位,齐鸢鸢方看到马车里正酣睡的大姑娘。“啊呀,她怎这样了?”

      “不过尝了我三杯果酒罢了。”玉昀笑着说完,方将马车旁的家丁喊来,吩咐往前头与宋氏交代一声,她随着长平侯府的嫡小姐,去探探老侯爷了。

      家丁应声往前去了,玉昀方吩咐马车稍稍停下。齐鸢鸢也一跃从马背上跳下,便往车上来看陆茹若了。

      陆茹若倒在轻音肩头,眼睫已是沉了下去。小嘴微微张着,面颊上两朵酒晕。十四五岁的姑娘,酒后憨态十足。齐鸢鸢没忍住笑了声,又与玉昀小声道,“才三杯果酒,她酒量也太差了!”

      “许是平日里不沾酒的。”

      雪后的树林里,声声雀鸣。松鼠出了树洞,在素净的积雪上踩过一串小脚印。又抱着只新鲜的松果,窜回了树上。

      不过等了小会儿的功夫。长平侯府的车队便从转角处缓缓行来。玉昀远远听着几声钟罄重响,自想起那日在翠玉轩,有人替老侯爷挑玉罄的事。心中隐隐闪过一丝念头,不等她多想,齐鸢鸢便已拉着她的腕子往车下去。

      那最首的一辆马车,是驷马的大舆。还未行来面前,老侯爷便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老臣见过公主了。”

      长平侯府这位老侯爷,曾是皇爷爷麾下大将。如今已是耄耋之年,面色依旧红润。多年不事朝政,便是自在的性子。以往尝往宫中来陪着皇爷爷下棋,皇爷爷便一声“三千老儿”地称呼人家。只因在战场上的时候,老侯爷只领三千精骑,多了必败。

      是以玉昀自幼便也随着皇爷爷的口吻,喊人家一声:“三千老爷。”

      “诶唷,老臣哪儿还当得起?”老侯爷面上笑起了褶子。话说着,一行车马便也缓缓停了下来。

      老侯爷便朝玉昀又招了招手,“老臣腿脚不灵便了,便不下来了,公主上车来可好?”

      “多久没见三千老爷了,自是要陪您来说说话的。”玉昀说着,便与齐鸢鸢一道儿上了马车。

      只将将登来车中,便见一侧坐着另一人。

      一身兰青的儒服,比之前玄金的配色少了些肃然。手中持着一柄木锤,方还在车中摆着的一行小钟罄上敲了两下。

      “齐伯父面子足,将公主请来了?”

      “……”玉昀方才心中猜测,果真是落实了。可为时晚矣。老侯爷已招呼着她坐了下来。

      老人家面上得意,指了指车里摆着小套编钟,“公主讲究,替老臣看看,这东西怎样?”

      战场上的人卸甲归京,还需融入文臣之流。是以原皇爷爷还在的时候,老侯爷便喜欢摆弄乐器,尝被人说是附庸风雅,老侯爷却全然不在意,只道是儿时便想学门乐器,老了也不迟。

      玉昀知道老侯爷那门心思,眼下话便将话说得讨巧。方上车来不过见了两眼,她便也认得出来,钟罄是出自宫中名匠之手。只尾上的那几只白玉的,是为了高音才另外采买来的。她将东西夸赞得一番,话中处处中地。将老人家哄得连连点头。

      只再扫了那身兰青的儒服一眼,她方点了点他手中正持的那柄木锤。

      “桐木重漆,雕刻金龙的。该是前朝皇庭里的东西了。三千老爷这儿,最金贵的,怕是那样了。”

      齐鸢鸢忙笑道,“都听爷爷讲了好些回。公主却一眼便看中了。”

      老侯爷自是古玩老手,被玉昀这么一提,兴致便起来了。“公主这眼光似太上皇,准得很了。”

      罢了,老侯爷方将那木锤来历与众人说了一遍。果是前朝工匠作的,经得皇帝之手,颇为喜爱,动乱之时,还不忘带着逃难,是以流落了民间。也是前些年方被老太爷从古董商行里领了回来。

      这会儿的功夫,齐鸢鸢已在一旁小案上沏了茶,送来玉昀手中。

      宸王却听得不大经意,手中的木锤,又在最末的两只玉罄上敲了两声。只等老侯爷落了声,方看向玉昀来。

      “方才一路奏乐,公主玩儿得可还高兴?”

      “自然。”她儿时随皇爷爷往昆山行宫避暑,嫌一路乏味,且带着三五乐师。今日还得自己操刀,真是今非昔比了。

      齐鸢鸢道,“我们一路跟着公主后头,便听了一路了。”

      便见老侯爷捧着本乐谱来,“臣老了,这谱子一段缓一段急的,敲不来,还得与公主请教。”

      玉昀扫过那乐谱的封皮,看乐谱的名字,她是曾读过的。只是她通晓的是琴乐合部,编钟合部便只是见宫中艺人敲过。可稍稍翻开两页,便也大致知道其中要义。随手要去寻木锤来试试。那东西便已被人送到手边了。

      “公主是在寻这个?”那声音沉着就在耳边,将东西送来她手中时,指尖在她的虎口位置划过。那人的手指如他的声音一般,好似都是冰冷的。

      玉昀接来木锤,就着乐谱在编钟上轻试了试,却是走了神。

      她幼时往皇祖母那儿请安得勤,便见过尝在坤仪宫后院里跪着的小少年。同是这般大雪的天,北风刺骨,单薄的身子,不过一件薄薄的寝衣,就那么跪在厚厚的积雪里。膝上的衣物都被融化的雪水沁湿了,嘴唇也隐隐泛起紫色。

      可坤仪宫里却无人敢靠近。她念着还有皇爷爷撑腰,自是不怕得罪皇祖母的,缓缓走上去,拉起他的小指摇了摇。“皇叔是哪儿得罪皇祖母了?”

      少年面色比雪还要惨白,一双长眸里燃起恨意,嘴角却咧出笑容来。只短短与她吐出两个字:“活着。”

      少年阴寒的笑意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儿时尚且不知那话里的意思,可后来见多了皇祖母是如何待人家的。自然便就知道了。

      他那样的人,单单只是活着,便已是得罪皇祖母了…

      “公主这里敲错了。”

      眼下,他声音淡淡。那些恨意许并不会抹平,只不过是多年过去,小少年早已学会如何掩盖情绪。

      见那修长的指节轻点在一行乐谱上,玉昀方也往那儿瞧了瞧。

      “是错了。”她方将节律改了改,钟音便如溪上月光,倾泻而下。

      只是一小段乐曲,车中顿时欢快如斯。玉昀悄悄打量了一番那人的面色,却见他目光也正落在自己面上,声音低沉得只有她一人听见:“很是悦耳。”

      她一时也不敢看他了。只稍稍再看回钟罄上,齐鸢鸢一旁正随着音律拍起掌来。一段音阶敲完,老侯爷已是喜笑颜开了。

      车外却有马蹄声走近了,便听小将军霍广的声音在车窗外道。

      “少主,冀州来了急信。”

      宸王随即沉声吩咐了停车,方与众人道了一声,落了马车,寻霍广往后头的小车上去了。

      玉昀这才想起冀州的情况,自问起那边还在翻着乐谱的老侯爷来。

      “三千老爷可知道冀州的事?”

      老侯爷却仿佛满不在意,手中还敲着钟罄。“舒长卫那小儿寻仇来了。哼,谁又欠了他们舒家?”

      是啊,谁又欠了他们舒家?

      皇祖母在位这些年,就连父皇也并不算亲政。外戚独大,右辅舒长青权倾朝野,与皇祖母内外勾连。若这些且都还是国仇,那当年那个小少年又做错了什么?不过只是活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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