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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骂街
日已高竿,正是庄稼汉下田地的时候,汉子们妇女们扛着锄头下地了。
麦田里一望无际的青绿,在阳光下一派活泼纯净,洋溢着乡土气息。露水还未干,反射着清晨农村的静谧和清新。
山脚下的这几百亩田地是关家寨最大的一片耕地。每块田里都有人忙活着,唯独其中一块空不见人,这块地里草比苗高,不用说是关二爷家的。
关三爷看着边上关二爷家的麦田,闷哼道:“二哥倒是清闲。”
声音虽小,却让关四娘听见了,她一边俯身提着被露水打湿的裤腿,一边冷笑道:“人家可是清早鸡鸭半夜鱼,无日不节气!这几亩田地,累死累活还不抵人家炼一颗丹药值钱,当然清闲得紧!”
成福家的附和道,“这句话说到点上了,饿汉水也甜,饱汉肉也黏,我们在意这点粮食,人家可不在乎!”
关家寨是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村口有条河,叫烟雨溪,发源于紫云山脉,下游流经兔子滩。
寨子里的人都管河叫溪或沟,这河便显得小了,实际上这条河是淮河的主要支流,中原地区数得着的大河之一。
农村人有个习惯,把大事说小,把小事说大。比如生死大事,他们叫睁眼闭眼,蹬腿蜷腿,而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却传得惊天动地。
从山谷中走出,刚刚穿过树林的烟雨溪,水面漂着黄叶,脸上贴着花瓣,欢笑着流过关家寨。
水底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把明亮的阳光反射在水边浣衣汲水的少女脸上。
河水中央立在小船上的红衣女孩挥着长篙,赶着水面上嘎嘎地追逐欢笑的鸭子,溅起的珍珠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日暖水蒸玉,风轻烟赶云。那柔嫩的新叶,迎着金黄的阳光,透明如片片碧玉,在轻风中如耳坠招摇,如风铃叮咛。
渡口的老船夫向赶鸭子的小姑娘招招手,小姑娘把小船划过去,笑道:“肖爷爷,你叫我吗?”
老船夫乐呵呵地笑着,从小竹篓里掂出一串儿鱼,放在小姑娘的船头。
小姑娘连忙推脱,老船夫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道:“小妙彤,外公给的也不要?这可是你肖妍姨下兔子滩捉的,她一再叮嘱我给你送过来。”
妙彤这才收下,然后坐在船舷上,指着一只鸭子向老船夫询问鸭子嬎软蛋的原因,老船夫抽着旱烟向她讲述该怎样喂养。
两人正说着,忽听远处有人叫道:“妙彤!”
妙彤抬起头,看见一艘乌篷船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鱼鹰一般飞跃过来。
肖妍穿着绿色的渔衣,挽着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长发用一条白丝带束着,手里拿着船桨,三两下便把船划到岸边。
肖妍把一袋鱼虾扔到草地上,自己跳下船,大步朝妙彤走过来。
妙彤迎上去,不料被肖妍一把搂在怀里,渔衣上的水湿了妙彤一身。肖妍哈哈大笑,妙彤顿时明白过来,追着她打,却怎么也赶不上。
二人喘着气停坐在青石上,石头晒了一上午,有点烫屁股,肖妍捡了些树叶垫在石头上。
妙彤问道:“小姨,你又下兔子滩了?听说那儿浪大水急,滩险礁多,已经淹死好几个渔民了。”
肖妍笑道:“没事,我从小就下河,七岁那年就一个人在紫云山森林里打猎,不小心掉到山谷里,从烟雨河到兔子滩,独自漂流了几十里,兔子滩这点小浪还难不倒我。”
妙彤听别人说过,兔子滩虽然危险,但是鱼多,许多人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那里捕鱼。
“听说你要嫁人了?”妙彤小心地问道。
肖妍一听,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望着滔滔河水一语不发,过了很久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都凑合着过一辈子吗?”
肖家人口众多,肖妍上面有两个姐姐,大姐肖曼和二姐肖岚都已经出嫁,大哥肖成业和二哥肖正业已经成家,三弟肖伟业和四弟肖宏业还没成家,除去成家立业的,家里还有肖大娘,一共六张嘴要吃饭,但肖家却没有田地,全靠捕鱼为生。
家里的食物根本不够吃,完全靠大姐肖曼和二姐肖岚偷偷往家里接济粮食,但二姐家也只是普通人家,大姐肖曼家里虽然比较宽裕,但所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毕竟是关家人了,一直让大姐把婆家的钱粮往娘家送,已经让大姐在关家寨很难做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况且如今兵荒马乱,连年灾荒,让肖妍早早嫁人恐怕是最好的选择。
生存尚且还是问题的时候,爱情只是奢侈品,由不得你挑挑拣拣。
关氏启蒙学堂,关新抬头看看天空,雾蒙蒙汗津津的,他小声对着天空说道:“老天爷,想哭就哭吧,别总忍着,我又不会笑话你。”
关新身边走过一位漂亮的堂弟,乌黑地头发遮盖了白皙的脸,关新不屑地撇撇嘴,嘟囔道:“长得帅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小时候也帅过。”
嗯,史书记载:“李耳幼时骄其容…”
关新把书放到课桌上,听到讲台上老爹说:“乡塾快要招生了,课业不好你们今年就没机会了,你们年纪还小,启蒙书不宜过多,我给你们推荐一些夫子必考的课外书籍:《童蒙韵语》、《增广贤文》、《四言杂字》、《朱子家训》、《名贤集注》……”
老爹真是园丁般的面孔,伐木工的心。
关新心里吐槽着,向前看去,同学们一排排伏着头,像一只只被无形的手按在课桌上的鸭子。
“这些鸭子”,关新心想,“将来肥硕起来,走路会不会跟那些官老爷一样?”
终有一日,飞黄腾达!
放学的时候,关新抬头看到乌云匆匆跑过天空,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摔打在地面上,溅起一团团灰尘。
关新刚要做出奔跑的姿势,雨点却戛然而止,关新暗暗地对老天竖起中指。
回家的路上,关新看到王婆子一路从村口骂过来,像一只单腿独翅的苍蝇,黑着头脸,乱蹦着叫。
张家媳妇从门缝里伸头探脑,四五星唾沫正好飞到她脸上,听见王婆子正骂得起劲:“我家的鸡吃得孙子得意吗?吃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浑身溃烂,断子绝孙。狗杂种的,有种别憷蹩在家,跟老娘理论啊。生吞苍蝇,死咬白蛆,啥子你不吃啊?”
“你个王八蛋,吃了我的鸡,父子世世为粉面相公,母女代代为露底娼姬……”
今天早上,王婆子猛然从床上支楞起身子,眨巴着老眼,似乎想起了什么,感觉不对劲,好像少了点什么。
公鸡,今天早上没有报晓!
王婆子利索地下床,拖着黑布鞋跑到鸡窝里一看,没有。心一下子塞到咽喉里,再四处找寻,全没有。
全身各处耷拉着的皱皮,一下子绷紧。浑浊的眼球,像塘底泛起的淤泥,一团一团的黑沼白泥全涌上来,翻腾着。
昏黄的眼球,像炙烤的锅底,立即显出一丝丝的赤红,赤红变成血红,又全红了一般,黑眼球的污水终于沸腾了,从眼眶喷射而出,继而从她干涩的喉咙里发出马嘶骡鸣一般的声音。
王婆子尖着嗓子骂,从林场到岗坡,从烟雨河到兔子滩。青冢寺骂得佛光四起,山神庙骂得香飞尘散,关氏牌坊骂绝七宗,张家祠堂咒及九代,城门土剥三寸,渡口浪高五尺,地狱十八般酷刑她全用遍,人体一百处器官她都提及,骂得太阳红脸苍白,骂得青山黧颈凄绿。
五千年箱底荒淫污秽一旦滔滔不绝见天日,九万里世间虚伪丑恶八方滚滚来聚撕破皮。
从天亮骂到晌午,从午后骂到夜深,骂得鸡飞狗乱跳,骂得荷翻百花凋,骂得喉咙嘶哑气喘,骂得鞋破衣湿泪干,骂得天昏地暗,骂得月缺星残。
当晚,王婆子躺在床上,死了一般。任谁这么骂上一天都受不了,何况一老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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