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也

　　一、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我十六岁，正蹲在外婆家的后院子给那一排长势喜人的小萝卜秧子拔草。
　　“是苗苗吗？”
　　一身摩登女郎打扮的她扶着宽大帽檐，长裙具象化夏风的形状。
　　我用手搭了个凉棚放在眼前，
　　仍旧看不清她的脸，缝隙中她被压缩成一小块艳丽的光点。

　　二、
　　“妈，哎你这是干啥呀？”
　　外婆似乎很不喜欢她，头也不抬地继续摘着临时决定要吃的韭菜叶儿，扔到她高跟鞋的脚边。
　　“作人的妖精，我这可不是你的老巢。”
　　“瞧您说的，妈，我知道错了。你看，我这次不一个人回来的吗？孤零零地多可怜啊，你和爸就收留我一下嘛~”
　　三十二岁的年纪却撒着二十多岁的娇，但那
　　真的一点也不违和。
　　站在一旁扫地的我，试图从她姣好的面容上找寻岁月的痕迹。
　　最终未果。

　　三、
　　是通过那顿饭我才知道，原来她不喜欢吃韭菜。
　　而且一吃就会腹泻的那种。
　　“那……你吃这个吧，外婆今早上煮的鸡蛋。”
　　“苗苗，让你给她吃了吗？你倒是大方呵。”
　　“谢谢啦！”
　　我伸出的手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没多久后，掌心一空。
　　“还是我姑娘心疼我。”
　　她若无其事地低头剥着鸡蛋，固态蛋清在她的红唇粉舌间毁于一旦。

　　四、
　　外婆家只有两个卧室，类似于古代的东西厢房。原本，我一个人住在西厢房。
　　如今她回来了。
　　她要和我一起睡。
　　“这是你的被子，外婆让我抱来给你的。”
　　“哈哈，谢谢我的小苗苗啦。”
　　她向前接过，顺势朝我眨了眨眼睛，我盯着她整理被子的背影，略短的睡衣在她背后露出一大片白色。
　　像纪录片里那些一望无际的茫茫冰川，孤零零地坐落着两座山峰。

　　五、
　　我几乎从来不失眠，
　　只是有她在的今夜，注定无法安稳入睡。
　　她离我好近，一呼一吸都带着血缘的热气喷洒在我后颈。
　　犹豫再三，我还是选择回过身去。
　　静静地看她细长的眉眼收敛成舒适的梦乡。
　　没有照镜子的熟悉感，我们长得完全不一样。
　　仅有肤色带着些相同点。
　　别无二致的苍白。

　　六、
　　“苗苗，这段日子，你从来都没有叫我一声‘妈妈’。”
　　她嘴里叼了根狗尾草，托着的腮鼓起一边婴儿肥。
　　“就算我再混蛋，把你姥姥气成那样，我还舔着脸叫她妈呢。”
　　我继续薅着地里的草，克制自己不去看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因为我太容易心软了。
　　心软只会让我酿成大错。

　　七、
　　暑假才过去一半，头回儿，我竟觉得放假都是一种煎熬。
　　尤其是在晚上睡觉前。
　　外婆不愿意跟我讲她的那些传奇故事，
　　“不正经的小妖精有什么好讲的？”
　　那还是我第一次随口问起关于我母亲的线索。
　　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不幸中的万幸，她睡得很快也很沉。
　　尤其是在无数次不厌其烦地同我说话，却总也得不到我的回答之后。
　　“果然，没有亲自抚养你是我糟糕的前半生所做出最恶心的决定。”
　　她垂下长而密的睫毛，打了个哈欠。
　　“晚安，苗苗。”
　　我一如既往地背对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八、
　　普通人的日子平淡得没什么值得书写的地方，
　　惊险刺激的剧情？欢乐搞笑的包袱？亦或者是悬疑诡谲的伏笔？
　　什么也不是。
　　但我得承认，她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我那波澜不惊的水面。
　　“有没有不会的题呀，可以问问我，好歹我也是高中学历呢。”
　　“高中个屁儿！初中上完就辍学的主儿，你有哪门子文化！别打扰孩子学习了，赶紧爱上哪浪上哪浪去。”
　　“妈~在孩子面前给我留点面子行吗？再说了又不是我主动想辍学的。”她撇了撇嘴，仍兴致勃勃地凑到我跟前，“让我看看你做的这是哪门学科？什么？数学？算了算了。”
　　一阵栀子的香味聚合又消散，惹得我鼻尖发痒。
　　只有将左手攥紧使劲贴在裤线边，才能竭力不去摸自己的鼻子。

　　九、
　　“嘭——。”
　　我将浴室的门狠狠摔上，然后飞快地跑回卧室。
　　背靠着日久生锈的铁门，心跳得如同杀人。
　　她就那么赤身裸体地站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前凸后翘的侧面，因为我的出现而微微转过来，胸前是满院春色。
　　眼里盛着的却是秋水。
　　氤氲的湿气代替她的手指摸在我的脸上，头发，那些黑色的丝线，粘连在肩上脖颈。
　　她好像说了什么？舌头在嘴里进进出出。
　　我蹲下身，蜷缩地抱住自己。

　　十、
　　可是我照常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没人提及发生的那个插曲。
　　心照不宣地默契。
　　依旧是侧身背对她，但这一次，她突然伸出手捉住我的肩。
　　毫不费力地将我翻了个面儿。
　　“苗苗，我知道你喜欢妈妈。”
　　没有开灯的卧室里全是她身上的味道，然后是一双眼睛。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要将眼睛比喻成星星了。
　　此刻那对星星离我好近好近，
　　近到我要是不避开，我们的睫毛就一定会互相打架的程度。
　　水声，啧啧作响。在嘴里，有蛇。
　　黑发搔着我脖颈，让我默默庆幸自己留的是短发。
　　往下了，手松开，我把自己支在她上空。
　　她没有外婆说的那么厚颜无耻，

　　十一、
　　那是我生命最初，也是长大之后的美梦
　　这一次她是主动从外婆家离开的。
　　“苗苗。”
　　临走时，她换下了常穿的裙子。
　　水洗的牛仔裤包裹着她匀称的双腿。
　　“苗苗，我走了。”
　　“你快走吧，别回来了。”
　　我静默地站在外婆身侧，无动于衷。
　　“这次真要如你所愿了，妈。”
　　她耸了一边的肩膀，笑容意味深长。
　　“哼，别死外边了。”
　　外婆别过脸不去看她，但我知道外婆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苗苗，我们还会再见的。”
　　背对着光，她的笑容里有我的味道。
　　“苗苗，妈妈爱你！”
　　“嗯，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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