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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君心似西江水
古有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传至今日,帝王仍有遵循四时出郊的传统,但依据形势定夺,并非每年都按例举行。今年因南疆大捷,臣属再次奏请冬狩,两殿允奏,令拟定日期。到了冬月二十五日,即按既定日期出发。因上苑与云阳相隔不到百里,留京的皇子、王公大臣全都从驾,队伍浩浩荡荡,见首不见尾。出发前正好天降瑞雪,二圣便吩咐下去慢行,直到第三日午前才抵达。
卫珂不爱乘车,便禀明魏羽凰让明月与她一同骑马在侧,两人一处叙话。在广陵郡王府闷了近一个月,若不是顾着御前不能失仪,她早驭马狂奔。唯有伴着雪后的清凉味道,蔫蔫神情才有好转。等到上苑休息了一晚,次日清早起来已是精神抖擞,憋着一股劲等待圣人谕旨。
这冬狩既有示武天下之意,气势自然庞大无比,俨如谋划周密的军事演练,又不比不拘形式的田猎,礼仪复杂,耗时良久。及至齐佑承、魏羽凰一声令下,众人身背弓箭,立刻策马如风冲入山林之中,又有锁套、火攻、网捕之众。一时间只见猎犬奔腾,旗帜飞扬,箭光闪耀,又闻野兽哀嚎、血声阵阵。
明月马术不精,不敢与他们争锋,便与秘书监众人候在一处,以便圣人传唤。她立定之处与中书监相隔不远,听杨玘提起陈致宁并未前来,又往公服集聚之地望了几眼,果然未见踪迹。自夏日湖边剖析心迹之后,陈致宁似乎有意避开她。明月不知缘由,也未多做猜测,当真应了事过则无那句。
高台设帐,齐佑承和魏羽凰并坐,正可朝下望见这桩厮杀。山林间俱是奔走逃窜的野兽,雪地渐渐染红,连一身红装的卫珂也不再能分辨清晰。正看着时,有人来报:“东阳长公主求见。”
东阳既是齐佑承之妹,又因崔长照缘故与魏羽凰情好,得两人关爱,更比皇族中其他人不同。东阳上得高台窥见山林惨状,目不忍视,撇开眼抚着胸口道:“我竟吓了一跳。”
齐佑承笑道:“你以前不也嚷着要去打猎,怎么年长了反倒失了壮志。”
听他取笑,东阳也只好笑道:“我都是做祖母的人了,哪里还能和年轻时相比。”
闻言魏羽凰问道:“怀峦告假,道是新妇待产,可有信了?”宋怀峦去年成亲,夫妻和睦,两三月就有身孕,现下正是将生之际。
“尚无,估计也就这几日了。”
魏羽凰看了眼齐佑承,与他说道:“东阳妹比咱们有福气。”
齐佑承听见了却不应声。
东阳也知她指何事。太子宝林已于两月前诞下一女,太子妃却还悬而未决。想到来时之意,东阳微微一笑,道:“只要一道旨意,陛下想要的福气不就有了。”
“是吗?”魏羽凰不予置否,又示意东阳继续说下去。
东阳长公主却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魏羽凰见状,示意随侍众人靠后,不得接近。东阳这才开口说道:“这本是天家家事,理当由您和阿兄择配人选。只是天家下诏访于公卿,使之成为天下大事。既是天下大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应当诏选天下贤良的女子,又为何要拘泥于几家之中呢?”
她话音刚落,便被齐佑承驳了:“诏选天下,是劳民伤财之举,仅为了太子一人,不该至此。”
东阳点头应是,又窥着两人神色小心翼翼道:“我倒有一个人选,不知该说不该说。”得到应允后便偏头望向高台之下。
高台之下一人身着公服立身中书监一行人中,风姿特秀,容止清举。
两人见她所荐之人竟是杨玘,皆是意料之外,而后各有思量。杨玘出自邺城,祖父杨德功,曾位列南朝朝班,也是显赫一时人物。不过门第稍薄,族单势孤,以为后族也无外戚之忧。而魏羽凰想的则是听说杨德功与苏远庭等人有怨。杨德功身居高位,却为苏氏这些传家士族不屑,言语轻视慢待,不愿与之结交。假如非要自南边选,杨玘的确极为妥当。只是,魏羽凰转念一想,永平六年的九位女官已去其四,再去杨玘,苏舒筠也留不住,就只剩下三人了。尤其杨玘还为女官中的俊彦,可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而在他们考量之际,山林之中卫珂追逐野兽正在兴头上,一路疾行,竟甩了跟随众人一大截。离她不远处,低矮树丛之中,一头孤狼正在逃窜,速度极快,身躯在树木遮挡下时隐时现。卫珂全神贯注盯着,张弓搭箭,寻机一箭命中。就在她箭出之际,视线尽处果见狼身倒下,她顿时心喜,策马前去正待拔得头筹,丝毫未注意右斜方也突来一支箭,只听到有人惊呼一声:“小心!”
卫珂闻声一惊,已然来不及闪避,只得紧攥缰绳堪堪侧过身子。恰此时,耳边箭风掠过,疾疾如寒冰。她还不及为避开锋芒缓口气,身下骏马亦因此受惊,霎时仰天长嘶将她摔落在地,一连翻滚几次才用胳膊抵住树干勉强停下来。等卫珂咬牙坐起,放箭的十数人正好赶至她面前,正是太子雍悫一行。
见她一身狼狈,鬓边还沾染枯叶草屑和残雪,齐冠秀连忙下马,俊秀的面上既惊又慌,对着她连连歉声道:“我一时手快,惊扰县主。县主可有受伤?”
卫珂不在意地掸了掸衣服,又摇了摇头,还未答话,视线就越过齐冠秀直往他身后看去。太子雍悫皱着眉头,欲说不说的样子。而在他左侧尚有一人,青马黑衣,手执弓箭,相貌堂堂,神色沉静。眼神掠过她的时候,眉宇间仿佛与她不曾相识。
卫珂已知袁朗在云阳,一月来竟无缘得见。她本是好性,如今见他这幅模样心中陡然不悦,因此脸一沉,直接朝那人说道:“袁朗,经年不见,你竟连我也不识得吗?”
袁朗稍长她几岁,少年时曾在凉州做客,常在一起玩乐,彼此之间熟稔。记忆中的小妹妹已经到了待嫁之年,远赴云阳的目的众人皆知。他本不欲多事,却也不想被卫珂误会,只好下马恭声道:“见过县主。”
只听得冷哼一声,卫珂不愉之色未褪,分明是旧时女儿态。袁朗不敢再看,又敛眉提醒道:“县主的右臂可是受伤?”
齐冠秀闻言,才注意到卫珂右臂衣裳已破,因着红衣,血迹之处颜色稍深,若是不仔细看决然不察,忙愧道:“县主……”
卫珂也才发觉手臂异样,此时还殷殷往外渗血,手掌压过去一阵刺痛席卷,让她忍不住轻呼出声。又听得雍悫道:“恐是方才利箭擦伤。袁朗,你护送县主回去,令太医医治。”
袁朗只得遵令行事,与卫珂同行。等回到驻地,魏羽凰听闻她受伤,忙命人过去询问,知道是小伤也就罢了,只让太医小心用药,切莫留下疤痕。明月亦听闻她受伤,至晚间来探问。彼时卫珂伤口已处理妥当,正半躺在榻上擒了本闲书看。只是观她神色视线,全然不在书中,连明月入内亦不曾察觉。
她径自发呆,明月见了不免好奇,就问道:“县主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却无回应。
卫珂盯着书页,满篇华章俱化作袁朗一成不变的脸。送她回来时也是一言不发,简直是个闷葫芦,好似两人之间无旧事可叙,无旧情可说。这样一想又难免气恼,在凉州她把袁朗当亲兄长一般对待,分别时还哭了一场被凉王他们取笑,谁料到再相见险些成陌路。她越想越气,猛然坐起来把书摔在榻上,抬眼才看见明月,忙敛了怒容,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叫我?”
明月捡起书规整好放在一旁,跟她比着手指揶揄道:“来了有一会儿了。就是不知道县主心里想着谁?竟把这周遭都给忘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珂连忙辩解道:“我哪里有想什么?”瞧她的情状,没想才是假话。明月也不戳穿她,又问道:“伤口还疼不疼?”
“小伤而已。他们太大惊小怪,连门都不让我出。”卫珂起身跟她抱怨,瞥见门外的婢女重重,更是气闷。
明月莞尔,见她右臂已被包扎,也没有血色再沁出,便放下心劝道:“是担心你呢。”
卫珂还想与她再说,门外婢女忽然来报:“县主,宜都郡王来了。”
齐冠秀白日错手伤人,心中有愧,早先虽遣人送来医药赔礼,终归比不上亲自前来。因是齐氏王侯,卫珂不敢怠慢,整衣后方和明月来到厅中。厅中却不止齐冠秀一人,另一人笑容灼灼。
卫珂见他一喜,道:“表兄何时来的?”她在魏霄府中住了一月,魏临风整日也闲在家中,两人相处颇好。就是临来前魏临风托病,没想到前后不过一日他竟又来了。
齐冠秀连忙起身,魏临风坐在原处,佯装叹道:“他们都来了,徒留我在云阳有何意思。”听得卫珂扑哧一笑,明月亦偷笑,“也幸好我来,要不然怎知景清竟伤了我的妹妹。”虽是句玩笑,齐冠秀玉面微红,脸现惭愧之色。魏临风又将目光转向她右臂,关切道:“伤势如何?”
卫珂已被问了数次,闻言又把说了多遍的话再次道出:“本就无大碍,他们太拘着我了。便是明日让我再做骑射,我也无妨。”
齐冠秀听她言中遗憾,连忙道:“都怪我学艺不精,扰了县主雅兴。”说罢又是躬身作揖,与她赔礼。卫珂哪里计较这些,又不好躲避,只好受了,又不想齐冠秀耿耿于怀,有心撇开此事。恰巧她今日半途撤离,尚不知山林中胜负为何,便问道:“圣上说猎获野兽最多者重重有赏,最后谁得了?”
魏临风刚来不久,还不知战况,直接看向齐冠秀。齐冠秀应道:“晋王最多,赵王最少。”
这一说倒让卫珂心生讶异,白日里见到晋、赵二王,晋王可不比赵王健壮有力。
齐冠秀眉头微皱,道:“赵王说野兽也知反哺舐犊之情,他出自仁爱之心不忍伤害,故未曾捕猎。”
卫珂听了不以为然,道:“天下之事各有定律,四时田猎本就有平衡之意。难道他未见道旁虎伤人,群狼入民舍吗?”
魏临风心中暗笑齐沄惺惺作态,面上却仍替他解释道:“他时常参禅,精通佛理,不喜杀生。”
说话间魏临风的侍从寻来,道是太子和众人设宴娱乐,请两人同去一会。魏临风就与齐冠秀先行告辞,临走前偏又多看了明月一眼,眸中带笑,烛光映照其中,更如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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