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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坦白来说,听到这话我有点不高兴的——你好歹先叫人啊。
然后我再一想,她要是叫我“阿姨”,其实我也不会有多高兴的。
然后我的思绪转到面前的问题——“我是谁”,啊,这真是个人生终极问题。我是应该顺着贺琳的说辞,说我是她干姐姐,还是……
大姐夫替我解答了她的疑惑:“这是你养母的继女。”
短短几个字,言简意赅,却信息量强大,果然是搞文字工作的大姐夫。
他又说:“你可以叫她三姐。”
说完,我们都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想起另一个叫我三姐的人,她在四年前纵身跳下高楼,决绝地把自己留在那个料峭的春夜。
贺意看看大姐夫,看看我,没有再说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叫贺意:“小姑娘,快喊,快喊。”
我有些不明状况,随即反应过来,是要正式焚烧遗体了。土葬的年代有钉棺一项,家人要在这时喊死者的名字,提醒其躲钉,魂魄不要被钉住在棺材里,而实行火葬后,这一习俗则渐渐演变为让家属在焚烧炉旁边喊死者的名字,催其快走,不要再留念尘世。
这可以说是封建思想的与时俱进、中西结合。
贺意看向焚烧炉,她的嘴唇颤抖着,脸色在火光中分外惨白,可最终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大姐夫不得不替她喊:“妈,您快走……”
音量够大,就是没什么感情,毕竟他似乎也就见了贺琳不超过五次。
前二姐夫则在一旁和我咬耳朵:“这孩子心肠真硬,一整天了,愣没见她流一滴眼泪。”
我心想:你知道什么呢,但也什么都没有说。
葬礼结束后,我们把贺琳的骨灰留在殡仪馆,跟着贺意去她们家里。依然是那栋二层的红砖房,只是更加破败了,有的窗户已经碎了,落满灰尘的杂物堆在楼梯口,附近的房子拆得七零八落,门前的梧桐树也被铲得只剩下一棵,乍一看仿佛是一个拄着拐杖,门牙漏风的孤寡老人。
大姐夫和我解释:“附近正在拆迁,这里因为是单位房,所以没拆。”
贺意把我们让进那个狭小的一居室,布局与我四年前的匆匆一瞥并无二致,最醒目的变化就是正中放的不再是那个古董级的大脑袋头电视机,而是时下兴起已久的液晶电视。电视似乎刚买不久,包装盒子还在门口放着,贺意请我们坐下,然后转身去倒茶。
我和两个姐夫坐在红漆硬木沙发上,沙发已经掉漆了,露出大片的淡黄色原木,真不知道在来到这个家之前到底倒了几回手。前二姐夫刚一坐下,沙发就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塌掉,吓得他的身躯猛地弹起,只能挑拣着选择坐在旁边看起来更新一些的藤椅上,我不由为它瘦弱的身躯捏了把汗,所幸藤椅发出一声闷哼,很励志地顶住了泰山般的压力。
贺意为我们上茶上果盒,对我们有问必答,举止得体,礼数周全,她微笑时嘴角的弧度与答话时的小动作都有贺琳的影子。
简单几句礼节性问话后,大姐夫点出此行主题——贺意的归属问题。
显然,他在这几天做了详细调查,但奇怪的是,贺琳在离开G镇时似乎还是孤身一人,但到了Z镇,身边则有了五岁的贺意,谁也不知道在期间三个小时的车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贺意又是如何来到贺琳的身边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避讳,甚至很直接地询问贺意关于亲生父母的记忆。
贺意抬起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很轻地笑了笑,抱歉地表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一眼看得我胆战心惊,如果说她刚才的举动只是由于天长日久在贺琳身边渐染出的习惯,那么这个眼神则完全是贺琳的翻版了。贺琳每次在不愿意谈及某个话题,却又不想与对方发生冲突时就是这样的表情,无论多么不耐烦,无论多么厌恶,她都会把所有的情绪深深埋在一个温柔的微笑里,然后用和气的语气敷衍过去。
我有点明白四年前贺琳那个得意的表情了,不管她前半生多少狼狈不堪,如何一片狼藉,但在这个小镇,在这方小小的世界,她与她相依为命,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一个稚儿教化成了一个谦和有礼的小淑女。这个小淑女是她最理想的女儿,是她知书达理一面的复刻,更是她心中永远缅怀的,那个死于荒唐十年的贺家小女儿。
她确实应该得意,她的躯体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而幽魂则烙印在这个年轻的生命中继续存活在这世间。
大姐夫显然没有意识到贺意的情绪,毕竟他缺少与丈母娘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战斗经历。他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揣着手,摆出他在机关开会训人的架势:“什么都不记得?可你那时都五岁了。”
贺意抱歉地笑笑。
前二姐夫打圆场:“五岁能记得什么事啊,我五岁的时候……”
大姐夫比了个手势让他闭嘴,然后继续问贺意:“那你养母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的身世。”
贺意摇摇头,她低下头,茶几上的三杯水还冒着热气,茶叶在热腾腾的水里尽情舒展着自己扭曲的身体。
谈话顿时陷入僵局。
大姐夫摸索了一下裤兜,我见状,赶紧说:“贺意,你帮忙去买包烟吧。”
前二姐夫掏出自己一盒压得皱巴巴的香烟:“我这有……”
我瞪了他一眼,前二姐夫还傻呵呵地要散烟,大姐夫这时拿出五十块钱给贺意:“请你去帮忙买包中华吧。”
贺意接过钱走了。
前二姐夫还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姐夫:“黄鹤楼不行吗?大太阳的干嘛非让人小姑娘跑一趟。”
大姐夫不理他,问我:“你想说什么?”
我说:“这个,贺意的身世,其实我知道一点……其实,她是林嫣的女儿……”
大姐夫说:“你确定?”
我答:“林嫣亲口对我说的,总不至于是假的吧。”
大姐夫从裤兜里拿出一盒香烟,扔给前二姐夫一根,然后自己点了一根。
二姐夫还手夹香烟,一脸震惊:“就你那摔死的小妹?她不是没结婚啊?哦,私生女?哎,不对啊,那她得管丈母娘叫姥姥啊,怎么管她叫妈呢?”
他一连串问题向我炮轰,身躯也在激动说话间向我靠近,我默默往旁边坐开,担心藤椅塌开殃及池鱼。
大姐夫抖了抖烟灰:“她爸爸呢?”
我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林嫣没说。”
“如果这样的话,就很难办了。据我所知,林嫣的感情生活……”他斟酌了一下词句,“有点复杂。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所以找到贺意生父的可能不大,而且贺意这个年龄进福利院恐怕不太合适。那么现在我认为有两条路可以,一是把她留在这里,二是我们把她接走。我个人倾向前者,这里的生活她已经熟悉了,而且她这么大了,已经有自理能力了,自己应该能过得好——她现在初三了,过两年要么读大学要么去工作,反正都是自己生活了是不是?我们把她带走无疑会对她的生活造成更大的影响,说不准对她心理和学业造成巨大的伤害。”
大姐夫语气平淡,仿佛在开会,有条有理,公事公办,他最后总结:“所以,我认为把她留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妈有张存折,里面大概五万吧,可以留给她做生活费和学费,不够的部分我们再平摊补足。你们觉得呢?”
前二姐夫怯生生地说:“我和玫玫又离婚了。”
我有点不屑:你刚刚不还哭着不肯承认自己离婚了吗?
大姐夫点点头:“这件事我回去再和二妹商量,但我想她应该同意的。三妹,你觉得呢?要是手头紧张,你也可以不出钱,毕竟你也不是……没有这个义务,对不对。”
我知道他的意思,贺琳和我父亲的婚姻只存在了不到四年,而我真正在贺琳身边的时光也只有三年,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外人。可我转念一想,这屋里坐的,不都是外人吗?我们三个人在这里决断贺意的来去,可我们谁是贺意的亲人呢?
我笑笑说:“我都行,要不我们还是再问问大姐二姐?”
我的本意是再斟酌一下,但大姐夫却当我默认了,他很满意地点点头。显然,对于大姐二姐,他有十足的把握。
贺意把烟买回来的时候,大姐夫刚抽完第二根烟,不知怎的。我却有点做贼心虚似的,和贺意解释:“刚刚又找到包烟了。”
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贺意的神色。
大姐夫深吸一口烟:“贺意,其实你是我们小妹的女儿,也就是说,贺琳是你姥姥。”
我和前二姐夫面面相觑:这么直接吗?说好的不要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呢?
贺意点点头,表示她听见了,大姐夫继续说:“所以我们刚刚商量了一下,可能你留在这里会比较好,毕竟你马上中考了是不是,要是换住址换学校会影响到你学习的。钱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们会给你生活费,如果你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我们也会继续支持……当然,如果你有别的想法也可以告诉我。”
我心想:话都给你说了,还能有什么想法啊。
贺意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我留在这儿挺好的。”
大姐夫宽厚地拍拍她的肩膀:“有什么难处和姨夫说。”
贺意本能躲了一下,没躲开,只能点点头。
大姐夫拿起西服外套:“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了,今天下午还有个会,我得去赶车。”
贺意突然抬起头,闷闷地说:“要吃个饭再走吗?”
直至此刻,我才察觉到她和贺琳的一点不同。贺琳是绝对不允许别人在家吃饭的,她有点洁癖,总觉得别人很邋遢,从来不允许我们姐妹几个带同学来家里吃饭,有时候父亲带了人来做客,客人走后,她一定要冷着脸,把所有的碗筷用水煮一遍。
大姐夫看了看手表:“不行,我现在得出发了。”
前二姐夫也跟着试探地说:“我也有点事。”他见我二姐没来,早就想开溜了。
说着,他也站起来,向我打眼色,我在沙发上如坐针毡:“那个,那个,要不……我吃一点再走?”
其实我的本意是去附近面馆吃一点就好,但贺意很坚决地反对,我猜她是受到贺琳的“外面的都是垃圾食品”的言论影响,也就不再强求,她打开迷你冰箱,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说要去买菜,我瞥见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个鸡蛋,于是说吃蛋炒饭就好。
“我特别喜欢吃蛋炒饭。”我特意强调。
贺意迟疑了一下也同意了,然后一个小时后,她端进一大碗蛋炒饭,我刚要动筷,又见她走出去,端进一个汤碗——紫菜鸡蛋汤。
我知道,这是贺琳的习惯,吃炒粉炒饭必定要配汤。
这顿饭吃得极其尴尬,由于她的基本情况在刚才的礼节性问话环节已经被问了一遍,我也不好再做重复,于是只好对着蛋炒饭贫瘠地赞赏她的厨艺。她微笑颔首,但我知道,她也没放在心上,索性闭嘴。
在长久的寂静中,我们佐着早夏的蝉鸣吃饭,她突然说:“我见过你的。”
我想起她上午和我搭讪的话,说:“是啊,四年前我来过,你记得吧,就在那,我站在走廊上。”
我捏着筷子,往门外努努嘴,突然看见门边一串红色杠杠,定睛一看,是贺意的身高线,每道杠边都记着划线的日期,靠下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数字也一个大一个小,越往上越工整,应该是贺意自己亲手写的,从2000年到2010年,我仿佛看见一个才到膝盖高的小萝卜头一点点拔节成今天的模样。
贺意也注意到了我,她解释说:“是妈……姥姥给我做的身高墙。”
我有点感慨,毕竟她可没给任何一个女儿做过,不过谁有心思做这个啊,四个半大闺女,兵荒马乱的,能忍住不骂人就不错了:“你姥姥很疼你的。”
贺意沉默了一下:“是的。”
吃完饭,贺意执意要把我送去火车站,因为不是春运,又是小地方,候车厅允许非乘车人员进入。
等到我乘坐的车次到站时,我与她告别,检票进站,鬼使神差地,我回头看了一眼。她静静地站在人群中,时不时被拿着票据的乘客撞到,却不肯退到一边。她很倔强地站在原地,像是紧紧抓住一线细柄,不肯随波逐流的浮萍。在一瞬间,她和二十年前那个蓝色格子衫重合了。
我逆着人流,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又挤回检票口。
检票员大叫:“哎,女士,女士,你干嘛呢?”
我没理她,扒拉着铁栏杆,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冲一脸迷惑的贺意喊出一句话,一句让我说出口就恨不能扇自己一大耳刮子的话。
我说:“贺意,你要不要跟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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